租界往事

第五十二章 房屋背后 魅影重重(一)

    巡检司秦巡检这几天忙透了。

    郑月儿的案子判决后,不断有人到巡检司陈情,表达不满,秦巡检只好逐一安抚。这会儿,秦巡检好不容易劝走了一拨人,刚想喝口茶,衙役来报,又有人来递交陈情状。秦巡检放下茶杯,摇了摇头,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的地上跪了数十人,前面领头的,高举着陈情状。这个人秦巡检认识,是秀才刘翰轩。秦巡检见状,大声念叨着“先生,使不得,使不得”,快走几步上前,接过陈情状,把秀才搀扶了起来。

    秦巡检问道:“先生可是为郑月儿的案子而来?”

    秀才佝偻着身子,紧抱双手,向秦巡检还礼,“秦大人,让您见笑了。老朽虽然年过六十旬,可也知道国大于家的道理,怎会为了一个案子让咱大清和英国人互生嫌隙呢。眼下,我等求情,非他,是为刘公岛的征地事宜。”

    秦巡检目光低垂,扫视了一遍众人,沉声问道:“你等都是为征地之事而来吗?”

    众人一齐回话:“秦大人,我等小民都是为此而来。”

    秦巡检轻叹一声,直截了当地言道:“既如此,都请回吧。”

    众人不满地站了起来。有人向秦巡检高声嚷道:“秦大人,都说您义薄云天,是个愿意为小民仗义执言的好官。怎能连我等陈情的话不听,就赶我走?”

    “就是。”有人附和:“大人怎么也得听了我等的陈情才行。”

    秦巡检无奈地苦笑着为自己开脱,“不瞒诸位,此事我尽已知晓。三年来,为刘公岛征地事宜到我巡检司陈情的已不下数十次了。”

    秦巡检和蔼地对秀才言道:“如果我没记错,先生已经是第五次为此而来。本官能办的都办了,已经尽力了。”

    “大人好记性。”秀才感激莫名,“大人,小民前四次是为族人执言陈情。这次,是为祖先执言陈情。”

    “为祖先陈情本官倒是第一次听说,先生请讲。”

    “大人有所不知,小民先祖自一千六百余年前移居刘公岛,如今已历数十代,繁衍数千人,仅在刘公岛居住的就有数百人。祖上积德,开荒种田,造船捕鱼,好不容易在这荒岛上为我等不肖子孙开辟了一片生存空间。我等受先祖的庇护,接收天地的滋润,有吃有穿。虽不富裕,可即便饥荒年也没死过人。现如今,英国人租了威海卫,占了刘公岛,我等也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不愿意一再给咱大清添麻烦,同意搬到岛外。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保住刘公刘母庙、刘姓家庙和祖坟不动。可英国人就是不答应。我等不肖也就罢了,祖先何故,跟着受牵连啊!求大人为小民先祖作主。”

    “诸位,我很同情你等的遭遇,也理解你等的诉求。刘公岛自租借英国人后,一直由英国人管理,巡检司无权参与管理。你等诉求虽然合理,可本官无权干预,还望诸位包涵。”秦巡检道:“不过,本官虽然不能直接同英国人交涉,但本官可以将诸位诉求上呈,务求妥处。”

    众人道:“谢谢秦大人。”

    自合德商行卖了,曲文魁就没了生计。想着日子总得过下去,曲文魁就同林子鸢商量,合德商行虽然卖了,可是爸娘留下的人脉资源还在,爸娘积下的德望还在,重新把买卖拾起来,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林子鸢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提出,现在家里已没有钱了,买不起、也租不起门面房了,更何况还要雇伙计,还要进货。

    曲文魁倒挺乐观,总觉得困难没有想的那么多,就给子鸢细细分析了一番,分析完了又做了总结:“万事开头难,不过再难总有解决的办法。就拿商铺来说,虽说商务区的房子是租不起了,可利用咱自家的住房做买卖也可以。雇不起工咱就不雇工;更何况现在买卖小,也没必要雇工。至于进货,咱可以利用娘的人脉,先赊点儿。”

    “你这样说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子鸢受了启发,有了更好的想法,“咱可以把靠街的围墙扒了,门朝外盖上房子,对外营业。等有钱了,咱再到商务区租房也不迟。”

    “这个主意好。”曲文魁竖起了拇指,夸赞子鸢,“这样又能做买卖,又不耽误住,两头兼顾,一举两得。”

    两人商量妥了,说干就干。建房的材料买来后,为了省钱,曲文魁亲自动手,和请来的师傅一起砌墙;林子鸢亲自下厨,为干活的师傅做饭。

    曲家的大动作惊动了周围邻居,不少人好奇地过来打听。曲文魁见惊扰了邻居,满是歉意,向众人解释,想借着临街的这堵墙开个门面,一旦有不时之需,也好便利大家买药。

    邻居们本就是好意,听了曲文魁的话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后,就动手帮忙干了起来。有了邻居帮忙,进度快了很多。

    再说秦巡检接了秀才的陈情状,当即修书一封,将刘姓族人的诉求上报给了文登县衙陈县令。

    陈县令正在衙门喝茶,听了柏师爷的面陈,把茶盅重重地放下了。柏师爷知道,陈大人这是真不满意了,赶紧陪着笑脸,趋前一步,续上了茶。

    陈县令顾不上喝茶了,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后,当着柏师爷的面儿,指责起了秦巡检,“这秦巡检越来越不像话了。英国政府在租界征地拆迁盖房,是租界事务,与我等何干!他把事情揽了下来,自己不去解决,却推给了我等。这不明明是要在百姓面前损我的名声吗?”

    “老爷说的是。”柏师爷小心翼翼地回道:“秦巡检确实扔给了您一个烫手的山芋,接不是,不接也不是。您看该如何回复秦巡检?”

    “你就告诉他,英国事务我等概不干涉,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儿。”陈县令端起了茶盅。

    “老爷,秦巡检在公函中说,朝廷同英国人签订的《订租威海卫专条》约定,英国人不得征民产为公产。英国人在刘公岛强征民产,是单方面违约,属于外交事件;这次又牵涉民间信仰,属于严重违约事件。秦巡检担心如果不管不顾,会引起民变。朝廷追究起来,也不好办。”

    “这次征地涉及多少人?”陈县令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把茶盅又放下了。

    “据秦巡检报,此次共涉及二十七户,一百多人。”

    “一百多人就算闹,又能闹出多大的动静?我不信这一百来人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你就告诉秦巡检,我文登县衙无权管理租界事务。”

    “是,老爷。”柏师爷答应了一声,转身想走,衙役送来了一封信。师爷看了看,报:“老爷,英国人发来公函,敦促您妥善处理刘公岛居民征地事宜。英国人说,如果处理不好,生出事端,他们将通过外交途径进行交涉。”

    “英国人得罪不起。”陈县令转了口风:“你回复秦巡检,要他务必妥善处理租界征地事宜,不得生出事端。否则,严惩不贷。”

    “是,老爷。”柏师爷应声走了。

    陈县令端起茶盅,一饮而尽,然后闭口品茗;回味过后,觉得沁香入脾,不觉摇头晃脑起来。

    唐继业赢了官司,喜不自胜,慷慨解囊请众人吃饭。席间,唐继业对到威海卫作证的族长唐青山和邻居李玉兰谢了又谢,酒敬了又敬,直到双方尽兴为止。席间,唐青山趁着酒兴,再次代表族人,求唐继业与官府通融一下,不要把望山村的土地征给德国人。唐继业拍着胸脯保证:“此事交给我好了,立即就办。”唐继业果然没有食言,第二天,就带着唐万财动身前往宁海州官衙。

    唐青山与李玉兰要回家,正好与唐继业同路,唐继业就让二位上了马车,一起同行。

    一路之上,二人一再千恩万谢,唐继业则一再谦让,总是说:自己也是族人,给族里办事就是给自己办事,不值一提。说这话的工夫,不知不觉到了宁海州官衙。二位乡亲与唐继业依依惜别后,踏上了回家的路,唐继业则直接进了宁海州衙门。

    唐继业到的时候,傅知州正在花园练剑,听说唐继业来了,当即收了招数,来到了会客厅。唐继业见了,躬身施礼:“傅大人安好,小民这厢有礼了。”

    傅大人爽朗地笑道:“唐老弟不必客气。年前家母过寿,令郎送来的五谷丰登套件家母甚是喜欢,爱不释手,每天都要把玩。兄弟我一直想当面致谢。你今天来,正好谢你。”

    “傅大人,小民愧不敢当。”唐继业有些受宠若惊,“老太太洪福齐天,能看得上小民的心意,是我等的福气,哪来致谢一说?”

    “唐兄客气了。”傅知州用剑鞘把剑收了,横到了架子上,然后转身坐到了太师椅上。师爷焉枝山送来了两杯茶,放到了桌子上,傅知州做个手势,示意唐继业坐下喝茶,继续说道:“不仅家母惦念唐老弟,就是本官也无日不思念老弟你。老弟却久无音讯,让本官还以为唐老弟嫌弃本官门庭寒酸。”

    “大人说笑了。大人主一方土地,管一方百姓,是宁海州真正的土地神。大人又潜心修炼道家工夫,已臻化境,是公认的道家真人。大人是真神仙,我和小儿这等俗人如何敢随便造次?”

    唐继业口吐兰花,傅知州如饮佳酿,双方哈哈大笑了起来。笑毕,唐继业蹙起眉头,向傅知州抱拳施礼道:“大人,小民真是遇到难题了。”

    傅知州当即拍了桌子,豪爽地说:“有本官做主,老弟有话尽管道来。”

    “这事儿确实棘手”,唐继业为难道:“大人知道,小民祖居望山村,在大人的治下。近来,大人手下几次进村,动员搬迁,族人多不同意。可违逆了大人,小的也不敢。小民不知该何去何从,想从大人这儿讨个主意。”

    “将望山村土地征给德国人开矿是皇上的旨意,朝廷的政令,我等只能执行,绝无转圜的余地。”

    唐继业闻言有些紧张,傅知州不紧不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道:“不过,你我是兄弟,我总该关照你才是。唐老弟只要把房子和地交了,我就给你比别人高三倍的价钱。条件是,你帮助我把征地的事情办妥,让我向朝廷有个交代。事成之后,我还会给你一笔重金作为赏钱。”

    “这个倒不难办。”唐继业不假思索,张口就来:“村里带头对抗大人的,男的的是唐青山,女的是李玉兰。只要把这两个人控制了,剩下的就好办了。”

    “不瞒老弟,本官一直想把这两个人抓了,杀鸡儆猴,只是一直有人护着,动弹不得。”

    “这个更好办。”唐继业胸有成竹,“抓唐青山和李玉兰如探囊取物。”

    “哦……”傅知州来了兴致,当即追问:“唐老弟何以言此?”

    唐继业凑到了傅知州眼前,低声道:“唐青山、李玉兰和我同时来此,现正在回村的路上,快马加鞭追赶,不出半个时辰就可在路上截住。”

    “好,天助我也。”傅知州兴奋地站了起来,喊来贾捕头,吩咐了一阵。贾捕头应声而去,捉拿二人去了。

    唐继业看着离去的贾捕头,忧心忡忡道:“有道是众怒难犯。抓了族长,我脱不了干系,族人知道了,小民在宁海州就无立足之地了。大人把我一并抓了吧?”

    “唉,老弟说笑了,你我是兄弟,怎能抓你!”

    傅知州止住了话头,看着唐继业。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爽快地拍了下桌子,把手指向唐继业,“好!就依老弟所请,三日后你来击鼓鸣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