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往事

第五十六章 房屋背后 魅影重重(五)

    在文登县衙,陈县令正在大堂有滋有味地品着茶,柏师爷进来,双手下垂,躬身立在了一旁,“老爷,秦巡检报,经过交涉,英国人对刘公岛征地事宜态度有所松动。威廉副华务司提议比照住房标准,无偿提供土地,并给予部分资金支持,把刘姓神庙、家庙和祖坟全部迁往岛外。只是资金还有缺口,需要我方协助筹措。”

    “刘公岛征地事宜延续经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穷无尽。每件事都如利刃在喉,令我等提心吊胆,唯恐踏错一步,万劫不复。”陈县令叹息道。

    “好在大人有大智慧,一次次迎风逐浪,化解风波于无形,不仅仕途无碍,还赚得各方拥戴。眼前看,此事将功成圆满,大人又是德政一件。”柏师爷妙语连珠地奉承着。

    “但愿如此吧。”陈县令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府台赵大人有没有信来?”

    “府台大人没有书函,只是捎来口信,让您自行定夺。赵大人要求此事务必稳妥,不得节外生枝。”

    “好!你就这样回复秦巡检,要他稳妥处置,不得节外生枝。”

    “是,大人,小的这就去办。”

    柏师爷答应了一声,并没有移动脚步。

    陈县令瞟了柏师爷一眼,“你还有何事?”

    柏师爷犹疑道:“老爷,唐继业又来了,要求释放都大成。”

    “都大成现在怎么样了?”

    “老爷,按您的吩咐,一直关在密牢里。”

    “咱五次三番地收了唐继业的钱财,老是拖着不办也不是个办法。再说了,这都大成不审不问,老关在牢里也不是个办法。”陈县令问道:“能不能把都大成放了?”

    “老爷,把他放了,会不会坏咱们的事儿?”

    “这个不用担心,他自己干的事儿是死罪,咱们把他放了,他感激还来不及,还敢自己供自己吗?”

    “大人,小的担心都大成出去,早晚还得在威海卫惹事儿。小的怕给您添麻烦。”

    “这个也不用担心。”陈县令胸有成竹,“都大成不过是一山民,他惹事情只会惹到秦巡检,还没有惹到本县的本事。我总觉得秦巡检同咱们不是一条心,早晚要坏咱们的事情,我早就想把他搬掉,只是碍于他同英国人的关系,才没有动他。眼看着征地的事情快结束了,咱别让秦巡检闲着,让都大成给他找点事情干。这些事情处理得好还好说;处理不好,到时咱们也好和他论论短长。”

    “老爷,还是您技高一筹。我这就领唐继业进来。”

    一会儿工夫,师爷领着唐继业、唐万财进来了。

    唐继业走在前面,唐万财在后面跟着,手里端了个红木黄铜镶边的小方盒。陈县令看见二人进来,不理不睬,仍然旁若无人地闷着头喝茶。唐继业见状,从唐万财的手里接过盒子,快走两步,媚笑着到了陈县令的跟前,“大人,小的一点儿心意,请您笑纳。”说着,掀开了盒子。

    陈县令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盒子,又低下头,专心地用杯盖撇着茶杯里的浮沫,说道:“唐兄弟,你三番五次往这跑,不是本官不给你面子。这都大成犯的是死罪,你让本官把人放了,一旦传了出去,让本官何以自处?”

    “大人,小的知道大人的难处。可是,小的也知道,大人有大量,容得下我等小民的不知天高地厚。大人暂且把小民的东西收下,成与不成,在两可之间,小民绝无他求。”

    陈县令满意地抬起了头,向柏师爷使了个眼色。柏师爷上前,把盒子接过,走了出去。

    “也罢,都大成我可以放了,只是有一条,不得再惹是生非。否则,一旦落到本官的手里,决不轻饶。”

    “大人尽管放心,小的这就回去等信。”唐继业信心满满道。

    衙门外,唐家父子二人看着县衙朱漆大门,唐万财忧心忡忡,“爹,咱三番五次地来,陈大人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可就是不放人。这次陈大人会不会也同前几次一样?”

    “这次不会。”唐继业肯定地说。

    “这是为何?”

    “最近,知府赵大人要派人巡监查狱,用不了多久就到文登县。都大成被关在狱中,不审不问,不究不查,连个卷宗都没有,如何经得起巡查?所以,只能放了。陈大人收了咱们的礼,放了都大成,不过是就坡下驴,送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爹,都大成出来,会不会坏咱们的事儿?”

    “这个倒不用担心。”唐继业一脸的轻松,“都大成能保命已是万幸,更别说是轻易出来。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抢劫杀人的事情说出去。”

    “爹,我还有个担心,咱就这么走了,万一都大成出狱后远走高飞了怎么办?”

    “这个也不用担心。”唐继业胸有成竹,似乎天下一切尽在掌握中,“文登县捕快抓了都大成,都大成绝不敢再留在文登地界;宁海州正通缉他,他也不敢回去。他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威海卫。我们这就回家,在家里等着他。”

    一日之后,唐继业在家里看着账本,打着算盘,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唐继业听了,吩咐唐万财前去开门。门刚开了一条缝儿,一个男人挤了进来,唐万财赶紧堵在了前面。男人把唐万财推到了一边,硬闯了进来,张口就喊:“唐大哥,你过得好逍遥啊!你比以前可强多了!”男人强壮如牛,声如洪钟,说出话来把窗户纸震得铮铮响。

    唐继业闻声赶紧站起来施礼,“大成兄弟,你让我想得好苦啊!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唐大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别是给我演戏吧?”都大成走到唐继业面前,脚踩在了凳子上,顺手拿起了账本,翻看了起来。

    唐继业满脸紧张地盯着,伸手想拿回账本,看都大成没有还回的意思,手又缩了回去。只好悻悻然地说:“都兄弟,你这是说什么话?我知道你在哪里我还能不管不顾吗?”

    “唐大哥,这几年生意不错,看来赚了不少。”都大成不识字,更看不懂账本,随便说说,不过是蒙唐继业,“大哥这些年忙着做买卖,顾不上我都大成我也不怪你,谁让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呢。”说着,把账本扔到了桌子上。

    “大成兄弟,你误会我了。这两年买卖难做,没挣几个钱。可给你的钱我一直记在账上,钱也早就封好了,一直给你留着。”说着,坐下了,翻了翻账本,在中间找到了,把帐递给了都大成。

    “我说嘛,还是唐大哥仗义!”都大成兴奋了起来,把脚从凳子上拿了下来,顺势坐下了,把头凑到了唐继业的跟前,低声道:“不瞒大哥,小弟我这两年一直被关在文登县大牢里。”

    “大成兄弟,你越说我越糊涂!好好的,你怎么会被关到文登县大牢里?”

    “当年,小弟我为了给大哥你出气,在凤凰山劫了曲老板的货,原打算到宁海州避避风头,结果刚过了凤凰山,在文登县和宁海州交界的地方,就遇到了文登县捕快,把我等给捉拿了。原以为我等必死无疑,谁知县令陈大人对我等不审不问,一直关着。昨天,陈大人把我等放了。”

    “陈大人释放你们的理由是什么?”

    “说我等是凤凰山抢劫案的疑犯,如今查无实据。不过,陈大人严令不得离开文登地界,要随传随到,以便必要时配合调查。”

    “当年你们抢的车和货呢?”

    “车、货都被文登县衙扣了,我等离开时向县衙的师爷讨要,师爷说从来不曾见过这两样东西。我等想想也是,要是有这两样东西,我等还会活着从监狱里出来吗?”

    “出来了就好。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唐大哥,我等拼死为你出口气,进了监狱。如今,虽然出狱了,可也没地方去,你可不能不管不顾啊!”

    “都兄弟,你尽管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你先住在我家,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这时,唐万财拿着封好的银子进了屋,唐继业接过银子递给了都大成。都大成看着尘封已久的印泥,感激莫名,大手一挥,吼了一嗓子,“大哥果然义气。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弟就行了。”

    唐继业耳朵震得嗡嗡响,赶紧劝道:“老弟小点声。一件事情就让老弟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哪还敢再让你办事。你先歇着吧。”

    这时,唐万财走到了唐继业跟前,几次欲言又止。唐继业不耐烦地说道:“你都大叔是自己人,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就行了。”

    唐万财看了一眼都大成,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回村里,曾听村里的叔叔伯伯说,当年,都大叔因为征地的事情打伤了官兵,跑到咱村躲避,让唐突叔知道了,报了官兵。”

    “还有这种事情?我说怎么官兵就像粘在屁股上,敢情有告密的。我这就去剁了他!”都大成听了,立马火冒三丈,转身要走。

    唐继业一把拉住了,“都老弟,这种事情急不得。宁海州正在通缉你,你这样莽撞,不是羊入虎口吗?”

    “大哥,你拿个章程,你说咋办?”

    “唐突最看重的是他亲手建的龙王庙。你把庙拆了,把他的东西毁掉了,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大哥,还是你有主意,我这就去办。”都大成不等说完就出了门。

    唐万财看着都大成出了门,若有所思道:“爹,都大成得手之后,咱的官司该有十成把握了吧?”

    “还是只有七成把握。”

    “这是为何?”

    “你岳父寸步不离地劝了两天,明月就是不吐口。我担心明月到法庭不配合。”

    “爹,明月是你的儿媳妇,你不会对她使心眼儿吧?”

    “明月再怎么说和咱也是一家人。倒是你姨父,咱们得下点儿功夫。”

    说着话的功夫,赖清远从宁海州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进门,就把账册递给了唐继业,业,“唐大哥,果然不出您所料,夏老弟为还赌债,悄悄挪用了账上的钱。这是细目。”唐继业随手翻了一翻,放到了桌子上,满意地说道:“你辛苦了,去休息吧。”

    唐继业找到了夏允礼,当着夏明月的面儿把细目给他看了,夏允礼冷汗流了下来。

    唐继业正色道:“夏老弟,虽说咱是一家人,可买卖场上无父子。你坏了我的买卖,我断无包庇的道理。”说着,喊来了伙计,就要送官。夏明月急了,赶紧向唐继业求情。唐继业为难地说道:“明月,不是我不向亲,是你爹背弃了我。”又转头对夏允礼道:“不是你好赌,明月过去会吃那么多苦吗?一犯再犯,难道想让明月继续跟着你受罪吗?不惩戒你,我怎么对得起明月?”

    夏明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哀求,“姨父,爹逃难多年,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求求您,您就放过他吧!您只要放过他,我什么都听您的!”

    三日之后,从宁海州传来消息,都大成得手了,唐突被逼无奈,闯了关东。唐继业拨着手指头数了数,从离开傅知州到现在,不多不少,恰好十日。

    “务求稳妥,不得节外生枝。”秦巡检接到陈县令的回函,数了数,恰好十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数了又数,还是十个字,不多一个,不少一个。

    “大人,陈大人的意思显然是让我们按英国人说的办,可是内容没有前后关联,就有些语焉不详,办与不办,都甚为不妥。再者,真按英国人的路子办,钱如何筹措陈大人没有明示,这事儿办与不办,也不好拿捏。这如何是好?”仲书办看出了秦巡检的心思,心有不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想替秦大人解忧。

    秦巡检叹息道:“本官为政这么多年,岂能不知政界步步凶险。就拿这个谕令来说,藏有无限玄机。大人把意思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本官,却没有前后关联。一旦本官执行不利,上官追究,陈大人可以推脱不承认;如果功德圆满,陈大人可以以此邀功。只是征地事宜干系过于重大。凡是牵涉此事的都属于外交事务,需要朝廷旨意方可为之,否则就是越权乱政。因此,此事办,一定是错了,甚至有罪。可是不办,百姓的事情谁人来管?再者,如果不办,惹出麻烦,朝廷也不会放过本官。所以,虽然左右为难,也只能去办;办,只能办好,没有退路。”

    “可是,没有钱,如何去办?”

    “看来,本官又要请客了。”秦巡检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