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往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 苍茫人生路 何处是归宿(上)

    威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威海卫城管控了起来,消息传到了行政署,骆特当即把从威海城撤出来的士兵部署到了凤凰山一带的边界警戒,防止在威海卫城的革命党人与在芝罘的革命党人相互呼应,只把带队的最高指挥官留在市里,与威廉一起指挥军队。

    吕匡因为提供情报及时,得到了骆特的赞许。吕匡备受鼓舞,看到威海卫城被管控,吕匡敏锐地抓住机会,偷偷地进入威海卫城,开始在城里部署自己的眼线。

    临近午时,大势笃定,一切尽在掌握中,骆特下令解除宵禁。

    看到准许通行了,曲文魁和二牛一起把红伤药放到了马背上,牵着马往威海卫城里走去。在城门口,曲文魁遇看见了秦巡检。

    此刻,秦巡检在城门口进退维谷,犹豫徘徊,仰望着城墙上的旗帜,不知所措。

    曲文魁顺着秦巡检的目光,看到了城墙上的威海卫同盟会旗帜,忧心忡忡地问秦巡检:“大人,您打算怎么办?”

    秦巡检听到了曲文魁的问话,收回了目光,忧郁地对曲文魁说道:“我要找陈大人借兵,重新夺回威海卫城。”

    曲文魁把马背上的药材卸了下来,把马交给了秦巡检。秦巡检翻身上马,挥动着鞭子,头也不回地向文登县方向跑去了。

    秦巡检被威廉带走后,米先生异常气愤,当即下令属下去把秦巡检抓回来。属下混出了城,看到秦巡检骑快马跑了,也跟着弄了匹吗,紧急追赶秦巡检去了。

    秦巡检快马加鞭,一路飞奔,刚到鹿道口,便被一队清兵和衙役挡住了去路。秦巡检高声喊道:“我是威海卫巡检司巡检秦浩然,到文登县去面见陈大人,你等速速把路让开。”

    赵捕头高喊:“陈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文登地界。”

    秦巡检正色道:“我乃朝廷命官,有公务在身,你等不得阻拦。”

    赵捕头回道:“兄弟,我等身不由己,你也不要为难小的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秦巡检不再言语,催马继续前行,赵捕头警告:“你要再往前走,我就放箭了。”

    秦巡检并不理会赵捕头,继续前行,赵捕头举刀向众兵勇喊道:“各位兄弟,此人是假冒秦巡检的乱党,意图到文登夺权。陈大人有令,格杀勿论。”箭像雨点般射来。秦巡检急忙拨打雕翎,可还是身中了数箭,身子摇晃了几下,险些摔下马去。

    秦巡检咬着牙拔出了身上的箭,调整马头,欲全力冲击关卡。此时,地上有微弱的声音传来,“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秦巡检定眼看去,只见书办身中多箭,躺在了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秦巡检下马扶起了书办,书办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不甘心地瞪着眼睛看着秦巡检,然后费力地把手向地下指了指,便头一歪,死了。

    秦巡检注意到,书办的手指血肉模糊,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秦巡检含泪把书办翻过身来,只见身下的泥土刚刚被用手指刨过,又被重新掩埋。泥土被血染过,已经成了红色。秦巡检翻开了泥土,赫然看见了文件包。

    对面,赵捕头还在领着众衙役和兵勇拿箭对着他。秦巡检含着悲痛,把文件包揣到了怀里,把书办抱到了马上,然后牵着马离开了这里。

    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秦巡检悄悄把书办从马上抱了下来,然后跪在地上用石片吃力地刨土,眼泪却如涌泉一般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一滴一滴地滴到了地上。

    秦巡检的一只手残疾了,用不上力,便两只手一起握着石片奋力挖土。秦巡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渗出的血浸透了衣服,一会儿功夫,殷红的血便把地面染得斑斑驳驳。

    埋葬了书办,秦巡检含着泪重新上马。文登县去不了了,秦巡检想到登州府直接找陈大人借兵,便骑马往凤凰山跑去。

    在凤凰山通往宁海州的方向上,英国士兵已经封锁了边界。远远地看见秦巡检骑马过来,便端起了枪,对准了秦巡检。秦巡检只得调转马头,回到了租界。

    秦巡检已经无处可去了,正在思考着往哪个方向走,同盟会的追兵赶了过来。秦巡检情急之下,抬头四顾,看到了远方的艾山寺在寒风中矗立,便挥动着鞭子,赶着马向艾山寺跑去。

    追兵发现了秦巡检,策马扬鞭,快速追了过来。

    秦巡检逃到了艾山寺门口,滚下马来,使劲儿地拍打着大门。

    郑月儿正在寺院里给师姐们洗衣服,听到声音过来把门开了一条缝儿,看见是秦巡检,心中一惊,急忙敞开了大门,把秦巡检让进了寺院。秦巡检走了不远,便倒在了院子里。

    郑月儿正要关门,追兵赶到了门口,推门就要往里硬闯;郑月儿不允许对方进来,用力关门。争吵之际,静云大师听到动静到了门口,看见倒在地上的秦巡检,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静云大师一手拿着念珠,一手合在胸前,到了来人跟前,低声诵道:“阿弥陀佛,施主,此乃贫尼的静修之所,只接待女香客礼佛,男人不可进入。”

    追赶的人言道:“我看见刚才有一个男的进去了。他进得,我怎么就进不得?”

    大师言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渡人渡己。施主如是礼佛,还请到他处;施主如不是礼佛,也请到他处。”

    双方正在僵持着,远处凤凰山和鹿道口卡点的巡捕被惊动了,往这里赶了过来。追兵见势不妙,上马向威海卫城里跑去。

    秦巡检受了重伤,因失血过多,渐渐昏迷。

    寺院里的比丘尼都束手无策,郑月儿顾不得男女大防了,剪开了秦巡检的衣服,给他清洗身体,包扎伤口。等这一切做完了,郑月儿便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合一药堂,找到了曲文魁。

    曲文魁惊闻大变,当即与林子鸢一起赶到了艾山寺。秦巡检因为伤重,不便移动,林子鸢便在寺院住了下来,日夜看护着秦巡检。曲文魁因为不便留在寺院,便于当天回到了家里。

    几日之后,经过了林子鸢的全力救治,秦巡检脱离了生命危险。秦巡检不能再在寺院里住下去了。曲文魁接到了消息,从合一药堂赶到了艾山寺。

    秦巡检已经恢复了精神,可以交谈了。看见曲文魁,秦巡检第一时间问威海卫城里的情况。曲文魁告诉秦巡检:威海城现在处于英国人和革命党人共管状态。英国人占据了四门,革命党人占据城里。因为谁也说了不算,谁也管不了,城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秦巡检听了,眼神暗淡了下来,久久沉默不语。

    曲文魁在附近村里有一幢民房,本来是为了给往返威海与文登和宁海州之间的伙计中途歇脚用的,曲文魁雇了一对老夫妻看房。两位老人无儿无女,曲文魁便在附近购置了一块地,男人种地种菜,女人顺带着给伙计们做饭。如此一来,既养活了两位老人,也让伙计们中途有了休息的地方。

    曲文魁考虑到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又有人伺候,便把秦巡检安置在了那里。

    曲文魁离开的时候,秦巡检默默地从怀里把文件包掏了出来,又给了曲文魁一封信,委托曲文魁把这些东西转交给崔先生。

    崔先生看了曲文魁带回来的信很长时间沉默不语,曲文魁疑惑地问道:“先生,可有不妥?”

    崔先生默默地把信给了曲文魁,曲文魁看了也长时间沉默不语。

    秦巡检在信中说:

    “崔先生,你叔父死于英国人之手,我爷爷也死于英国人之手,我们两家都与英国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为了复仇,你在抗英的道路上舍生忘死,一往无前,让我感佩不已。你乃真英雄也。而我身负家仇,却只能在官场上与英国人虚与委蛇,以一己微薄之力,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大清的利益。以前,我常常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可怜之人。现在我想明白了,我的悲剧就是大清的悲剧:明知是引狼入室,却又不得不以客人之礼待之。朝廷软弱如此,百姓岂能不弃之如敝履?

    威海卫城被英国人占据是我一生都难以洗刷的污点,也必将是兄一生都难以安睡的噩梦。兄弟相争致引狼入室,让你我有何面目去见甲午中死去的抗日英烈?有何脸面去向死在抗英战场上的亲人述说?从此以后,我将归隐山林,绝不再踏进官场半步。兄在新朝为官,恰如朝阳初升,还望以社稷为重,小心守护国土,免遭再次沦丧。

    随信送去巡检司的大印以及土地、物资、钱粮账册和银票一宗,希望能对你尽快控制威海卫城有所帮助。弟秦浩然再拜。”

    崔先生拿到了巡检司的钱粮账册和银票后,当天即开仓赈济灾民,安抚百姓,社会很快平定了下来。同时,以此为凭据,与英国人据理力争。威廉见秦巡检败局已定,事情已无可挽回,便下令把所有巡捕撤出了威海卫城。

    前面说过,郑月儿的师姐慧觉出家前是刘公岛女监的单管教,因为走投无路,到了艾山寺出家为尼。却不料,郑月儿也因为走投无路,到了艾山寺带发修行,暂时寄身。慧觉六根不净,难忘尘事,便处处刁难郑月儿。

    曲文魁一直想让郑月儿离开艾山寺,可是,在大清的天下,艾山寺是郑月儿唯一能去的地方,虽然磨难重重,也只能将就着度日。

    如今,威海卫独立了,清政府再也管不了威海卫城了。郑月儿同清政府的说不清、理还乱的陈年旧事都化作了一缕青烟,随风远去了。套在郑月儿身上的无形枷锁总算去掉了,郑月儿又可以回到威海卫城了。

    在曲文魁的安排下,郑月儿拜别了静云大师,回到了阔别八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