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往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茫人生路 何处是归宿(下)

    在和平会议的会场上,革命党人与反革命党人在唇枪舌战,威廉居中调停;而在文登县城外,五十九位浑身伤痕累累的革命党人赤着脚,拖着脚镣,艰难地从铺满皑皑白雪的砾石滩上走过。身后,在走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洒满鲜血的小路。

    丛氏三兄弟中的老大丛琯珠走在了前面,后面跟着丛琦珠、丛环珠和其他革命党人。在大河边,众人停下了沉重的脚步。

    这条河是文登的母亲河,河流从昆嵛山起源,在滋润了肥沃的文登大地之后,又蜿蜒穿过了文登县城。文登的原野也因此成了大粮仓,而城里则成了文人墨客世眼中的外桃花源。丛氏三兄弟站在河边,高昂着头颅,注目着一望无际的远方,一动不动。

    文登太美了,看也看不够。远方,是昆嵛山,如同盆景一般镶嵌在文登大地上。此刻,群山被雪覆盖,如同一整块玉一般,纯洁而美丽。近处,宽阔的大河被冻得盖上了一层冰盖,而冰盖的下面,河水依然在汩汩流淌,绵绵不绝。

    丛琯珠是这次起义的总负责人,在狱中受尽了残酷的折磨,可是一直宁死不降。此刻,陈景楠还不死心,把刀架到了丛琯珠的脖子上,再一次威胁他交出负责人名单。丛琯珠依然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地痛骂陈景楠。陈景楠恼羞成怒,发狂般地砍下了丛琯珠的头颅。

    瞬间,雪白的大地被殷殷鲜血染得通红。

    一会儿的功夫,滩滩鲜血汇流到一起,成了一条红色的河流,在凄厉的北风中缓缓流动,然后变成了一条鲜红的冰河,牢固地凝结在了文登的土地上。

    和平会议经过两天的唇枪舌战,始终没有达成协议,不过,赵捕头向威廉保证,维持原状。于教官带队回到了烟台。

    队伍刚回到烟台,便传来了文登革命党人的噩耗。烟台军政分府当即派出了一个营的新军,连续急行军到达了宁海州,然后穿过宁海州,从麻姑山进入了昆嵛山,通过曲文魁曾经走过的送药路,如天兵突降一般地出现在了文登县境。陈景楠组织起来的复辟势力顿时土崩瓦解,作鸟兽散。

    陈景楠见大事不妙,仓促出逃。可是跑了不远,便被抓了回来,公审之后,被公开执行了枪决。

    米先生破获了崔先生中毒案,抓住了投毒的厨师。根据厨师的交代,米先生与行政署交涉,要求引渡凶手吕匡。可是,巡捕房一直以各种理由推脱,拒绝交出凶手。几日之后,吕匡混进了前往香港的客轮,逃之夭夭了。

    在里口山的山间小路上,人们经常能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踽踽独行。时间久了,人们忘记了他的过往,也感受不到了他身上的光环,只是当地百姓善良的天性让他们对这位老人总是关爱有加。老人到了谁家的门口,谁家都少不得端出一碗水、拿来一块窝窝头给老人家解渴充饥。有时,有的孩子不懂事,嫌弃老人长得丑,朝老人身上扔脏物,大人遇到了,免不得训斥一顿。而老人对身边发生的这一切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什么也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曲文魁知道,他不是老人,只是显得老而已。如果一定要说老,他也挺老的,是老师的老。曲文魁常去看他的老师,而他的老师却从来没有认出他的学生。当然,这是后话。

    宣统皇帝终于在革命浪潮的席卷之下被迫退位,大清国就此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中华民国终于在历史的选择中胜出。

    曲文魁听闻消息,到里口山去看望崔先生。听闻皇帝退位,崔先生突然像病好了一般地笑了起来,随之反复地念叨着“苦日子总算结束了。”说了几遍之后,眼神黯淡了下来,又回复到了原样。

    在合一药堂,曲文魁正在店里接待客人,走进了一个穿着破衣烂衫、全身污浊不堪的人。二牛从柜上拿了自己的午饭递了过去,来人并不接,却哽咽了起来。曲文魁走了过去,和蔼地说道:“大叔,你吃吧,吃不饱我再给你。”

    来人呜呜地哭了起来,说道:“曲老板,我可回来了。”

    曲文魁听闻,心中一惊,仔细看去,来人披散着头发,看不出模样是谁。曲文魁问道:“我们可曾认识?”

    来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曲文魁,“曲老板,柏师爷托我把这封信送给你,我对他发过誓,一定送到。”来人抹了一把眼泪,甩了甩头发,无比庄重地对天高喊:“柏师爷,你交代我的事情我办到了!”

    曲文魁这次看清楚了,禁不住脱口而出,“你是赖清远?”

    二牛听了赶紧凑了过来,仔细看了看,上前抓住了赖清远的衣领,怒吼:“你还真是赖清远,你还有脸回来!”二牛举起拳头就要打过去。

    曲文魁阻止了二牛,问道:“赖清远,柏世镛到哪里去了?”

    赖清远凄凉而又落寞地回道:“柏师爷在一个月前已经走了。”

    曲文魁看过了信,问赖清远,“你知不知道柏世镛信里说的什么?”

    赖清远戚戚然地摇了摇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怎能偷看信件?只是柏师爷把信给我的时候,说您看了信一定会给我指一条生路,让我回来不至于饿死。”

    曲文魁点了点头,说道:“二牛,给赖清远五十大洋吧。”

    赖清远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二牛奇怪地问道:“少东家,柏世镛信上说的什么?”

    曲文魁默默地把信递给了二牛,二牛接过信仔细地看了起来。

    曲文魁心里堵得慌,到了门口,看向远方,然而,脑子里还在回荡着师爷的话:

    “曲老板: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要被埋到黄土里去了,有几句肺腑之言直言相告。你爱听也罢,不爱听也罢,我只想为自己求个解脱,死后走在黄泉路上也好少个牵绊。

    我本读书人,求功名而不得,只好寄身在文登县衙,依附于陈景楠讨口饭吃。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为陈景楠出过不少缺德的点子,可是,在你父的案子上我实实在在没有动过歪心思。

    凤凰山大劫案是唐继业一手策划的。当时,唐继业暗中觊觎你爸的财产,便让都大成埋伏在凤凰山,伺机把车劫走。唐继业知道,都大成得手后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便想了个火中取栗的办法,让陈景楠在都大成刚一得手的时候就把他抓了。作为报酬,唐继业允诺陈景楠,事成之后,药材中所藏的银子全部归他所有。

    都大成被截获后,关在了县衙大牢里。陈景楠在车中找到了银子,在马鞍子下面找到了请愿书和供货合同。陈景楠按照约定拿走了全部银两,把车和合同还给了唐继业,然后让人把请愿书送到了租界巡捕房。

    唐继业拿到供货合同后,让唐万财移花接木,把天津的业务揽为己有,在宁海州办起了药铺。巡捕房依据请愿书,抓了崔先生他们。

    如此一来,知情的人和利益相关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关在了大牢里。陈景楠和唐继业没有了后顾之忧,无忧无虑地享受着他们得来的不义之财。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首恶都是唐继业和陈景楠,帮凶是都大成和唐万财他们。

    我为陈景楠鞍前马后地效力数载,劳苦功高,然而,大难来时我为陈景楠顶罪,陈景楠非但不感激,反将我弃如敝履。更令人发指的是,陈景楠和陈戥子叔侄二人竟然趁我之危,夺财霸妾。此恨此仇,刻骨铭心。

    流放之地苦寒无比,我咬牙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够回去找陈景楠报仇,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如今,大清就要亡了,可以回去了,天却亡我。如果此仇不报,我在天之灵一日不得安宁。

    曲老板少年有成,不是久居人下之人,此时也该成气候了吧。而陈景楠没了大清官职护身,定会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想曲老板看了这封信不会无动于衷吧?”

    二牛看完了信,走了过来。曲文魁看着远去的赖清远,喃喃自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柏世镛一辈子为他人出谋划策,临死的时候为自己谋划了一个借刀杀人之计,顺带着为赖清远谋划了一个保命安身之策。更厉害的是,这是阳谋,而我却不得不照着他说的去做。柏世镛活着的时候是师爷,如今死了还是师爷。”

    二牛看着曲文魁,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陈景楠不死,少东家真的会心甘情愿地被柏世镛利用去杀陈景楠吗?”

    “也许会吧?”曲文魁似是而非地回了二牛一句,思忖了一番之后又说:“肯定会。只是对我来说,陈景楠过于强大。如果不是他多行不义死在了革命党人的手里,我哪里是他的对手?如果真要去报仇,恐怕现在早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曲文魁看向二牛,诚恳地说道:“二牛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个人的仇等着自己去报,恐怕永远也报不完。只有国家有了正义,我们百姓才会过好日子。”

    二牛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少东家,我一直想不明白,唐继业是怎么知道东家的秘密的?”

    曲文魁想了想,回道:“我爸对唐继业有救命之恩,也算生死之交了,一直对唐继业信任有加,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而唐继业处处处心积虑地琢磨我爸,对我爸熟悉得如同一个人一般,所以有些事情其实是瞒不住的。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是怀疑他偷听了消息。”

    “少东家,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东家对唐继业那么好,他为什么还要谋害东家呢?”

    “也许这就叫升米恩、斗米仇吧?我爸对他千般好,就因为一件事情让他不满意,便一直怀恨在心。”曲文魁似乎自言自语。

    “少东家,东家是不是因为过于善良了才遭此大难?”

    “不然。我们中国人历来是知恩报恩的民族,对于他人的帮助总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不过这个道理在唐继业那里行不通。唐继业极端渴望成为人上人,容不得也见不得别人比他好,哪怕是对他好也不行。别人对他的帮助,到了他那里就被他看成了施舍,时间久了,便扭曲了心灵,总认为别人在害他。最后,走上了谋财害命这条路也就不奇怪了。”

    “少东家,我还有个问题想不明白:唐继业总是教导唐万财要好好做人,唐万财为什么就不听呢?还有,您与唐万财也算是兄弟了,他为什么对您那么狠呢?”

    “唐继业虽然一再铤而走险,为非作歹,可是他却不允许唐万财做同样的事情。表面上看,好像是怕唐万财干坏事,其实不过是唐继业舐犊情深,不愿意唐万财涉险犯难,怕断了唐家独苗,所以唐继业处处束缚着唐万财。不过,身传大于言教,唐万财不听唐继业的并不奇怪。与唐继业比起来,唐万财贪心更甚,却没有学会唐继业的真经,所以做起事来更加无所顾忌,不择手段;如同狼看到了猎物,对谁狠都不奇怪。”

    曲文魁把信扔到了火炉里。看着正在燃烧的信,曲文魁喃喃自语:“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