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魁武顾不上许多，直接冲上前去撕下封条，推门闯了进去，太吾便也跟在他身后。

    往日热闹的大院空空荡荡，屠魁武发疯一样推开每一扇门，门后回应他的只有绝望。

    等他筋疲力竭回到大院正中，看到太吾子莹盯着一树花看得出神，他走上前去说道：“难怪只有两张纸条封门，这里面老鼠来了都要饿死。”

    屠魁武口中说着玩笑话，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两眼一眨不眨，像两口深井，映出太吾子莹的脸。

    太吾却说道：“要说什么也没有倒也不尽然，我找到了这个，就在那边亭中石桌上摆着。”说完递给了他一张告示。

    屠魁武接过来一看：

    【屠固泽夫妇枉顾商会规定，私自将珍惜书籍泄露给门派弟子，严重损害商会信誉，造成重大损失，罪大恶极，经商会决定，废除二人身份，放逐处理。其子屠魁武不再考虑作为商会种子发展，从保护名单移除，今后只作门派弟子看待。】

    原来如此。

    屠魁武两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太吾子莹并未回头，只是出神地看着花，说道：“师父若累了，就去凉亭中歇歇吧，那里的石桌石凳还没搬走。”

    屠魁武不顾满身泥泞，挣扎爬起，一言不发地向凉亭走去，太吾子莹见状便跟在他身后。

    屠魁武坐在石凳上，周围树林环绕，不少树木已经开花，芳香扑鼻，这里植物修剪得当，搭配考究，能看出主人家不但品味不俗，也花费不少心血。

    这里的春夜又与峨眉大有不同，但都十分迷人。

    屠魁武紧紧蜷缩在石凳上，两手捧着那告示，眼睛看着告示，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像。

    太吾子莹则是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屠魁武，同样一言不发。

    这沉默维持了不久，便被门外慌慌张张的脚步声打破，等到一群人找到凉亭这里，为首之人看见了凉亭中的两人，松了口气，挥手遣散了手下，独自端了一盏灯，走进凉亭。

    火光映出一个消瘦中年男人的脸，正是之前文山书海的成都总掌柜。

    总掌柜小声说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魁武你们回来了。”

    屠魁武将视线挪动到总掌柜身上，一件华贵锦衣分外熟悉，正是福禄锦衣，和之前爹娘身上穿的一样。

    总掌柜见他眼神直直盯着衣服，也不开口，只好说道：“这豪富关系重大，工作不少，也得有人干不是，我也是临危受命。”

    屠魁武并不说话，只是将手中告示放在石桌上，沙哑问道：“放逐是什么？”

    总掌柜纠结了一番，还是答道：“放逐是商会除处死外最严厉的处罚，人会被送到商会势力范围之外，并且商会再也不和受逐者打交道。”

    “势力范围之外？商会遍布中原，哪里有之外？”

    总掌柜接着说：“没人知道具体位置，我只知道不止一处。没人知道他们会去哪里，被逐者都是作为秘密客人被转送的，其中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人单线负责，又没有任何记录，你从哪里都问不到结果的。别说你是江湖门派弟子，就是商会首脑，现在商会全力配合，全天下都听你指挥，都很难再把人找回来。屠家有此变故我也很遗憾，但既然你没事，天资不错，又是峨眉高徒，以后也定能闯出一番名头的，说不定到那时便能接回家人？”

    若能找回，这处罚根本没有意义，只不过是宽慰之言罢了，屠魁武不会听不懂。

    总掌柜劝道：“你想开点，有些事不上称三两都没有，上了称千斤都打不住。巴蜀这里是特例，天下各派虽基本都与商会合作，但大多泾渭分明，不管你们是不是父子，私自把书给你看，在其他地方的商会眼中，这就是泄露之罪，一传出去，便一定要处理，否则谁还会在商会买货？买了东西的人也会觉得不公。”

    总掌柜求助似的看向太吾子莹，但她自总掌柜进入凉亭，便未发一言，只是看着亭外夜色，闭口不言。

    总掌柜只好咬牙说道：“其实这里大家基本都这么干，要不然还真能等孩子十五六岁从门派出来再让他从头学起？只是你家运气不好罢了，这次的命令是从襄阳文山书海总部来的，谁也没办法。不过你放心，我和屠兄交情不浅，你来成都，有事就来找我，我绝不推辞，这里本来说要给我，我也留给你住，我会派人雇回你家杂役，保证和从前一样，你不用担心。”

    说完，他松了口气，好像得了什么解脱，又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将油灯放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是他吗？”屠魁武突然开口道。

    太吾子莹吹吹头发，随意问道：“什么？”

    “合伙人，这种商会规则外人绝难知晓，就算屠家违反规定，也需要有人告知总部，此人身份定不会低。成都不需要那么多富商，屠家不走，他永远没有机会，这也是他扳倒屠家利益所在。现在成都城主久未露面，情势不稳，只要得到一家权贵支持，他就能上任。”屠魁武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话里带着不安，见我之后很不自在，很想补偿我，才会有问必答，而且他认识你。”

    太吾说道：“是吗？可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不至于干出这种事吧。”

    “不知是想弥补愧疚，还是害怕我与城主一家关系匪浅，怕我想明白以后报复，我猜是后者居多。”

    太吾说点头道：“原来如此，这都是师父这短短几瞬想出来的？师父果然聪明。”

    烛光中，屠魁武两眼赤红，牙齿将嘴唇咬穿，鲜血顺着破处流下啊，可怖至极，可他声音却冰冷平稳，好像没有察觉。

    屠魁武死死盯着太吾，接着说道：“你知道吗？这天下只有一人能随意翻看他人的经历，做什么都无法瞒过。”

    太吾子莹只是扭头看着庭外，露出雪白细腻的脖颈，说着：“是吗，那可真厉害。”

    屠魁武接着说：“也只有此人，身份特殊，不管实力如何，天下各大势力执牛耳者都不能轻视其言，必须有所行动。”血液浸满他的牙齿，整个人宛如厉鬼。

    “这样，那还真不错。”明明屠魁武怒气滔天，暴起杀人也是正常，可太吾子莹却别说防备，连看一眼都欠奉。

    屠魁武愤怒至极，反倒缓缓说道：“功夫没了，再练就是，家人失散，找到便好，但是太吾，你就不怕死吗？”

    太吾子莹转过头来嫣然一笑道：“师父怎说得如此生分？接着叫我子莹便好。我最怕死了，好在师傅你会保护我，对吗？”她果然美丽动人，一下之下，满庭芳华皆失色。

    “什么？”

    “毕竟，常姐姐的病还没有治好吧，师父让我练云游道，我也不傻。”太吾子莹笑着说。

    “你已经知晓？”屠魁武惊疑道。

    “你和常姐姐来往密切，我看她和你生活了一年，又教了你那么多，师父报恩心切，我也跟着着急，我还自己去看过她呢，五仙教外，髓中种蛊对吧，师父认识的人也都这么厉害。髓中之蛊无药可救，我若死了，常姐姐可怎么办呀。”太吾双眉微蹙，故作担忧道。

    屠魁武手上青筋暴起，浑身颤抖。

    太吾接着笑道：“而且师父你不知道屠伯父他们在哪里吧，好像还真挺远的，师父要赌自己功成名就，让商会交人吗？他们并不会武功，又不能与商会来往，在外生活，能撑多久呢？”

    “你”屠魁武刚要怒喝，接着便是灵光一闪，几年的经历在他眼前一一闪过，他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晰，闭目深思起来。

    前年十二月，成都

    交好总掌柜，打听屠家

    去年二月，成都

    “你要与我同去吗？”

    “赶路好浪费时间啊。。。我还是去峨眉派练功好了，顺便有点事要打听一下，等你回来我再去朱提找你。”

    打探门规与教武

    去年四月上旬，朱提

    “我也没办法，宋良师兄照顾我不少，既然听说他受伤了，我于情于理也应该去看看，你要不要再和我去一趟？”

    “算了，等你去峨眉派的时候，我就回福建一趟吧，主要是要去拿一下巨阙剑，另外再过两个月我的功法就练得差不多了，我看看能不能学点别的功法。”

    前往襄阳文山书海阁总部。

    今年三月，朱提

    “门派中传来消息，说太吾已经在峨眉派等你，照消息传来的时间，她应该已经等了你十天左右了，我也就不多留你了，你尽快出发吧。”

    与门派高层联系。

    ……

    屠魁武睁开双眼，苦笑道道：“我还自诩心志坚定，不会被美色所惑，结果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也没想到。你本就是为了我的建议才来到成都，为了最高效率获取我的建议，自然应该一直呆在我身边才对。然而这两年我数次邀你同行，你却总是推辞，我居然不疑有他，真是蠢到家了。”

    太吾子莹说道：“师父确实厉害，以前别人见到我，不论男女老幼，慢慢都会产生爱慕之情，我却不曾在师父身上看到过，这也是让我好奇的地方呢。”

    屠魁武痛苦道：“你能看到我爹娘在哪里对不对？你怎么才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太吾子莹装傻道：“能吗？还是不能呢？不如师父再猜猜这故事里峨眉派是谁在帮忙？我可喜欢听师父说话了。”

    “厍春菊，她和她父亲一般刚正，决不能容违反门规之人。今年你提前去往峨眉，便是要将消息带到，只等她前往五仙叛徒处将证据带回，便向我发难。”

    “这些准备想到并不难，难的是时间上的把控，如果我被逐出门派的消息先传出，则虽然屠家违反规定在先，但我已经不是门派弟子，反而是商会的优秀人才，屠家便会从轻发落；若是商会处罚消息先传到峨眉，掌门同情之下，说不定会将我留下。但不论是掌门还是总掌柜，看样子都不知道另一个处罚的存在，应该是发生时间极近。”

    太吾子莹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屠魁武接着思索道：“这样的话计划稳定性不足，不论是总部处罚还是掌门问询都不能确定时间，若有偏差便会前功尽弃，你准备了两年，不可能最后光凭运气。是了，有人在帮你拦截消息，万一时间上前后有变动，便由这些人帮你压住消息，只要几天，之后不论峨眉还是商会，哪边收到消息，结果都不能挽回。”

    “成都这边是总掌柜无疑，因此他在难堪时才会看向你，想向你求助，因为这一切都是你在主导，他已习惯听命行事。峨眉是厍春菊？不对，她只是掌门弟子，没有这个权力。是桂惟？他处事圆滑，擅于结交各处，能力上说得通，但动机是什么？也是为了铲除叛徒？”

    屠魁武突然想起教武，灵光一闪道：“是厍学骥！他从三年前就坚信我是个为了名利无所不用的小人，甚至不惜残害同门，要赶我下山却没成功。难怪他看我打败章鹏却没有行动，是因为他早就在针对我了，也已经知道我最后的下场。最后几天不见你人影，就是在和他一同拦截消息，等待厍春菊回来。”

    “可你是怎么说服他的呢？他性格古板，不像是愿意配合外人的人，除非。。。你把我当年装病的事告诉了他，当年我瞒过的就是他哥哥厍世让，他要顺便报愚弄兄长之仇。”

    太吾子莹拍了拍手，笑颜如花道：“好精彩呀，我都觉得师父你能看到别人的经历一样。多谢师父给我讲了个好故事，既然师父无处可去，不如和我回太吾村如何？”

    想清楚了，现在怎么办？

    杀了太吾平心中怒气？现在虽然功力尽失，但常用的的毒药还有剩余，是屠魁武防身用的，三年前教武用的袖里箭他也装在右臂中，好在只是被脱了外袍，这些东西还留在身上。太吾功夫不深，而且现在毫无防备，她不懂毒术，现在动手有两成把握她走不出这院子。

    可是杀了她，常棠秀就没救了，屠固泽夫妇也找不到，也许自己慢慢练功以后也有办法，可他们能撑到自己功法大成吗？大成了又能做什么呢？

    屠魁武只觉得自己就要被撕开，一下子摔倒在地，惨叫不止，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痛苦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太吾，我就让你这么恨吗？”

    太吾子莹不顾他满身血污土灰，起身将他抱住，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得了伏虞剑，便有救世之责，师父你总会明白，相较救世大业，这些都不足一提。我一直相信师父足够聪明，永远会做出聪明人的选择，只有和我一起，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所以师父，要和我去太吾村吗？”

    屠魁武挣扎几番，也没能挣脱太吾的怀抱，精疲力竭道：“好。”

    这个字刚一出口，屠魁武只觉得脑袋已被撕成碎片，同时他眼中红光大盛，眼前一黑失去了神智。

    【相枢入邪→相枢化魔】

    【哈哈哈，精彩，太精彩了，总是能出现有趣的人、有趣的事，没想到随手一颗种子也能让本座看一出好戏，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

    屠魁武只觉得昏昏沉沉，过去种种反复浮现在眼前，一时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玩着游戏，转瞬又在工作赚钱，等到垂垂老矣又再度苏醒，他看到自己加入金刚宗横扫中原，又看到自己逃难到襄阳被武当侠客救起，种种幻象不一而足，却都只有遗憾、痛苦去了又来。

    这就是无间地狱吗？因为我是个罪人，便要永远在此受刑？

    屠魁武不知道在这地方呆了多久，只觉得过了几十种人生，次次与爱人分别、与亲人结怨，总是家破人亡、举目皆敌，每当他麻木，就有新的希望降临，然后被彻底撕碎。

    轮回又轮回，有一个声音刺破黑暗，越来越清晰，似在念诵，又像是哼唱。

    “有相皆痴苦，无人脱网罗。”

    “见我非是我，无我即无魔。”

    “有相皆痴苦，无人脱网罗。”

    “见我非是我，无我即无魔。”

    屠魁武猛地睁眼坐起，一个悠闲村落映入眼帘，人人喜笑颜开，家家敦亲和睦，好一处世外桃源。

    太吾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