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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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后的事我没有告诉他。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不想让他为此去帮我找美羽，我知道希望渺茫。另外一个，是因为之后的回忆涉及到他本人。

    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十分陌生，我在哪里？我还活着吗？像失忆一般，我只能不断询问着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又或者，这便是梦境。我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当意识回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感觉我如同一个婴儿，对所见的一切一无所知。

    脑袋总算清醒一些了。我看着四周的景物，想起这里是光坂中学后面那片河岸，而我正躺在石桥投射在地上的阴影中。我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开始思考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毕业的前一天晚上，和美羽一起去邻镇，打算看日出来着。接着……骑着摩托车在山间的公路穿行，然后……

    回忆到这里“啪”地一声中断。之后的事呢？我还活着吗？我凝视了自己的身体好一会，想要确认是否有什么部位异常来验证我的想法，但我没发现任何问题。摸摸自己的头，没有痛觉。不可能。那，果然我是死了吗？可现在的我算什么？幽灵吗？

    脑中浮现出一连串问题并不能确切解答，但我的直觉认为，我已经死了。远处有几个小孩在河边玩耍。这个地方会有小孩来玩？我感到意外。我决定去打个招呼，顺便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嗨。”我对着一个正蹲在河边的小男孩打招呼，“你好啊。”

    他显然没听到我说话，忘我地捡着河里的石头。

    我用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看不到吗？”没回答。我试着拍他的肩膀，但不出意料地手像在空气中划过一样穿过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我从河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在苦笑着。全息影像吗？但这种状况究竟我是全息影像呢，还是那个男孩是全息影像呢？我滑稽地想着。

    看来没错了，我现在成了幽灵一般的存在。以前我是不相信现实中存在这样的事物的，但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作为超现实的存在，我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人死了大脑就停止运转，意识也便终结了，为何我还能像如此存在于这里呢？我想起了最后在自己脑中回响的声音。执念……吗。我眯起眼看着远处，阳光耀眼地照过来。

    美羽呢？她怎么样了？难道和我一样……我不愿去想。如果是的话，她现在应该跟我在一起，不知为何我是如此相信的。所以她应该还活着。我安慰着自己。

    为了确认她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四处寻找着，去遍了她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我找遍了这镇上的每一家医院，接着又找遍了每一间房子，但我找不到她。去她家看，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住，搬得很彻底，不留一点痕迹。我疯狂地在这个城市中寻找她，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我能够随心所欲地融入到物体的影子里，并通过它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这让我得以侦查大门紧闭的房子——我发现我无法像电视里的鬼魂一样穿透墙壁。遗憾的是人的影子不行，我曾想到用这个办法来附身，但没有成功。

    也许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我早有这个预感，我尝试着走出这个城市，但却无法办到，我尝尽了所有办法，但都无法踏出这个城市一步。走到某个地方，前方便像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我无法再往前走；在影子中转移的时候，想一口气转移到境界的另一边去，但黑暗之中仿佛有一股奇怪的拉力让我莫名地出现在这个城市里的某个角落。

    我在这座城市中游荡着，在逆行的人流中穿过一个个人类的身体，在寂寞的深夜中孤单地走着。走得越多，希望便越渺茫。

    也许那是个漫长的旅途，我在人海之中寻找一个身影，日复一日，过去心中一切的愤怒与仇恨已烟消云散。死亡，将我改变了许多。我不知道心里什么时候放下对父亲的怨恨，但想起来的时候，那种感情已不再让我有任何感觉，回想着那些事的时候，内心已变得十分平静。以前的一切，都变得意义不明了。我感到虚无，在这十年的光阴中，我的人生一片空白，唯独值得庆幸的，是在生命终结之前遇上了美羽，一起度过了短暂的时间。

    我思考着我现在存在的意义，或许仅仅只为见上她最后一面。我最后不断地呼唤着她，也许仅仅只为了看看她的脸。那么见到她以后呢？我会消失吗？应该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吧，只要能确认她好好地活着，开心地生活，便足够了。我无法奢望除此以外的事物，毕竟，我们已经身处不同的世界。

    回到了我们相遇、以及无数次相伴着度过的地方，我躺在草地上，将思绪化作风，游离在空中。长久的寻找，我发现在城市中游荡并不比在这里等待她出现的几率大。这个地方，对于我和她来说是个十分重要的地方，如果她回到了这里，那么她就很可能会来这里。

    ……

    不久之后，少年在那里出现了，他叫宫本直树。

    变成幽灵之后我便不再受到父亲的束缚，对他的仇恨也放下了。我想起了母亲对我说过的话，追逐这个世界温暖的、绚丽的色彩。我想像铃木一家那样，帮助某人，这便是追逐那份温暖的方法。但事实并不如意，没有人能够看得见我，听得见我，触摸得到我。我是唯一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对于别人来说，我的存在还不如一粒沙子。直到有一天，我迈向了那个少年，少年向我开口。

    殡仪馆的车经过石桥，去往山脚下的火葬场。当时的我正躺在桥下，我已经可以通过影子来获悉周围的动态，所以不用看也能感知得到。

    火葬场在那里不知有多久了，也许很久之前便在那里了，但之前一直没怎么注意过。见过好几次人们将遗体送往那里，烟囱中生气青灰色的烟，一个烙印着曾经生命的迹象也便化作灰尘。我从来没见过类似我这样存在的人从那里出来，也许他们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又或许，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出现。

    少年独自从火葬场中走了出来，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在附近的河岸坐下，抱着双膝，仰望着布满乌云的天空某处，那里像破了一个洞一般，露出一抹蓝色。我坐起来端详着少年，他还是个小孩子，但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合的空洞，有点不同于亲人死去的那种悲痛，但也包含其中。那是个尚未染色的灵魂，我看不到他的灵魂的颜色，就如他现在表现出的虚无一般，他的未来也许有一个深沉而漆黑的灵魂，又或者是洋溢着不同色彩灵魂。

    我并不是个愿意主动帮助别人的人，至少在此之前我不是。没来得及充分思考，我已经走了过去。“他看不见你。”我对自己说。“他会跟其他人一样。”内心的声音响起。尽管如此，我还是向他开口：“你在这干什么？”

    少年出乎我的意料，他对我的问题作出了回应，他看得见我。那一刻我反而感到了吃惊，内心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后来少年不时来找我，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不确定我会是个好的人生导师，因为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可以算很糟糕。但对于他的问题，我总往好的方面回答，引导他去往那个方向。当然，这个世界并非没有黑暗面，只是我不觉得应该让他过早地接触，毕竟天真是人们难能可贵的一种财富，到了一定的时候便荡然无存了。

    后来少年来到了光坂中学，来到这里和我聊天变得频繁起来。他给我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有时也向我倾诉烦恼，我则积极地回应着他，只是对于我的过去绝口不提，也尽量不流露出过去的一切所衍生出来的感情。

    少年在一天天成长，看着他很好地向前迈进，我感到十分欣慰，这种感觉大概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慢慢长大一样。也许现在的我能够稍微理解铃木一家了。

    几年过去了，少年也将离开这里，开始他充满荆棘和希望的人生，虽然还不够完整，但有和他互相扶持的人，也有家人的温柔作为后盾，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微笑着送走少年，这几年来意外地让我开心了许多，多亏了他，我才能从过去稍微地被拯救一点。

    美羽一直都没出现，我不知道是否有等待的价值，但没见到她之前我不会消失，不管经过多少年。

    ……

    不知不觉两年便过去了。直树偶尔过来这边，和我聊天，大体上聊的是他的工作和他那在读大学的女朋友。我暗暗想着，或许他在某方面，已经走在我的前面了。一个时光永远停留的幽灵，和一个正常人，随着时间流转微妙的差别也会越来越明显，这让我不禁感叹。

    直到那一天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