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漫记

夏约尔

    夏约尔照例完成了每日的学生会工作,作为学生会长,他的工作量并不轻于这所学校里的任何老师,为人兢兢业业,诚实可靠,才能出众,这是接触过他的师生对他一致评价。夏约尔坐在学生会办公室的长桌后,将今早将要使用的演讲稿从抽屉中取出放在桌面,准备再温习几遍,可是耳畔却传来了象征大会开始的钟声,他也只好拿起演讲稿从座上起身,推开门下楼朝礼堂走去。

    楼道里,夏约尔正好遇上了负责教授文法的卢茨老师,那个神色轻浮,身材高挑的男人同时也兼任诗歌社的辅导老师,由于种种原因,最近诗歌社的成员,不,不只是诗歌社,大部分社团的成员都停止了活动,但这位卢茨老师却不甘寂寞,即使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夏约尔也常常能够听见同一层的诗歌社中传来卢茨那抑扬顿挫的独诵声。

    “哟,还在准备演讲稿呢?说真的,大家根本不会在意你到底说了什么,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虽然平日并无过多交集,但留着充满艺术家气息长发的卢茨还是自来熟地靠了上来。

    “嗯。”

    夏约尔只是轻轻颔首,目光并未移开手中的演讲稿,出身平凡的他若想在这所贵族学院立足,唯有勤勉用功一途,这不是别人三两句打趣就能动摇的。

    清晨朦胧的薄雾笼罩着初春的日月学院,钟塔在迷蒙的雾霭中再次作响,身穿正装制服的学生寂静无声地从四面八方涌入可容纳万人的宏大学院礼堂落座。

    夏约尔在五千余人面前从容不迫地完成了今日的演讲,这已是他身为学生会主席的日常。他鞠躬致辞后便默不作声地退离了演讲台,举着锃亮乐器的交响乐团成员踏着欢快的旋律登台。

    礼堂座位间走道上忽然多出两列手捧鲜花的学生,为首的便是刚刚下台的学生会主席,夏约尔。

    脸上挂着微笑的学生们捧着鲜花朝礼堂坐席的第一排进发,越过同学,越过老师,越过学院的领导,他们来到与所有人隔离开来的第一排,正中央正襟危坐着的,是一位身着墨绿色军装,胸前挂满华丽勋章,留着浓密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即便是台上交响乐团成员们卖力的演奏也没能让他肃穆的神情动容。

    手捧鲜花的队伍在第一排前合拢,学生们将鲜艳的花束递至身穿圣服的骑士手里,递至穿着正装的官员手里,递至身着军装的军人手里。

    夏约尔将怀中鲜艳的花束献至那位将军的面前,那位军人却纹丝不动,那双如鹰爪般的眼睛几乎要撕碎夏约尔年轻的面庞,可后者却无动于衷,只是微笑着捧着鲜花耐心地等待着,那位大人物过了许久才伸出双手接过鲜花,军人那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触碰到花束的刹那,礼堂中凝重的空气似乎才得以松懈了一瞬。

    演奏至高潮部分的交响乐中,忽然响起一个比乐曲更加激昂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朗诵的声音。

    “他在念什么?”

    那军人开口,以不容反抗的语气问道。

    “献给诸位的……悼词……”

    夏约尔脸上一直依附的虚伪微笑,此刻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他倒退两步,用平和地目光扫视着落座第一排的众人。

    “飞红尽落化血泥,身骨皆蚀入地狱。”

    演讲台上站在交响乐团前头,闭着双眼,忘情地挥舞着双臂,意气轩昂地放声朗诵那位正是文法老师卢茨。

    “你!”

    两旁的骑士怒喝一声,伸手便去取腰间的长剑,却不料那怀中的鲜红花束已然零落,殷红的花瓣片片飘散,落在那些受花人的身上后便融化作粘稠的血泥,如同墨水滴在纸张上一般,浸入他们的衣物与皮肤之中蔓延开来,留下大片宛若烧伤的暗红痕迹。

    那位留着八字胡的将军愤怒地掏出手枪对准向自己献花的学生会主席夏约尔,此时的礼堂内早就是一片大乱,惊叫着四处逃窜的师生淹没了整个会场,把手门口的士兵手中端着长长的单发步枪茫然地望着乱流的人群却又不知该对准谁。

    那位将军举起手枪后才发现,自己的胳膊早已如同虫蛀的叶片般千疮百孔,四下望去,周围的同僚们的身体也是如此,在那沾染的血红痕迹的侵蚀下,大片大片的空洞出现在他们的身体上,就像是被点燃的纸片,被橡皮擦去的字迹一样一点点消失,虽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上被那诡异血渍所蚕食的部分正一点点出现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你们竟敢!”

    将军半张脸已经被那血红侵蚀,两只眼睛中倒映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一边是如同地狱般诡异可憎的血红场景,另一边是一片狼藉的学院礼堂,可相同的是,在两个世界的视野中央,都站着那个为他献上鲜花的少年,将军用他那尚未消失的手指朝夏约尔扣动扳机,可惜为时已晚。

    夏约尔已经自尽了。

    一直陪伴夏约尔学习工作三年的钢笔插在了他的左胸上,那黑色的制服看不出任何血迹,夏约尔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他满意地望着自己手中捧着厚重的羊皮书,然后啪的一声将其合上。

    他于刚才完成了最后的工作,日月学院校史的记录。

    “刺杀亚达克北方军总司令兰松,及其随行同党,完成。”

    “怀异心踏入此地者,诛!”

    卢茨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却不见其人,无数诗稿从半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雪片般洒落在夏约尔的肩头,依稀还能在那些飘舞的纸页间听见数不清的念诗声。

    夏约尔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濒死前的痛苦最后一次折磨着他,痛苦和虚弱扭曲着他的一切感知,他就这样躺在地上,望着礼堂高大明亮的天花板,感觉着体内生命力一点一点流失,忽然有什么东西闯入了他的视线,那是一道闪烁着的幽蓝色光芒,轻盈地在半空飞舞着,随后成群的光芒如星空般浮现,组成了奇异的幽蓝长河在半空中盘旋,一片幽蓝色轻轻地落在了夏约尔的额头上,这时他才看清了那幽蓝色光芒的真面目。

    一群蝴蝶,如同冥河彼岸飞来的一条妖异的丝带,扇动着如同蓝宝石般璀璨光芒的蝴蝶,两片晶莹的薄翅如同女妖的眼睛般绽放着幽异的光彩。那些幽蓝色的蝴蝶盘旋着,盘旋着,然后一只只缓缓落在已经动弹不得的夏约尔身上,像一件幽蓝色的裹尸布般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眼前的光黯淡下来,夏约尔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他的一生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不分日夜的勤勉用功,一面隐忍着一面期待着未来,战争打响时一言不发去往前线的父亲,勤劳做工补贴家用的母亲,战败步步逼近时学校内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以及在那强压笼罩下满怀冲动向自己热忱告白的可爱女孩。

    真可悲啊……枉活十八载,竟然连一点幸福的记忆也搜寻不出来,只有一日复一日如同磨驴般的煎熬。然后又为了刺杀几个无聊的军官而死,究竟做这些有意义吗?因为一腔热血,一时冲动下的念头而抛弃自己宝贵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

    或许很愚蠢吧……弥留之际,夏约尔开始动摇,开始怀疑,怀疑他从未动摇过的信念,可惜为时已晚,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考虑这些问题。

    流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将夏约尔的身体淹没,奇怪的是,那水却一点也不冰冷,反而如同母亲的怀抱般温暖,在这温暖的水中,夏约尔永远地长眠了。

    伫立于远处的钟塔忽然作响,悠远的钟声在学院的上空空寂地游荡,原本是为大会结束而报时的钟声,此刻却好似是为了夏约尔生命的落幕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