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漫记

决斗

    图书馆那明亮宽阔的前厅成为了多特与兰柏决斗的舞台,除了阿肆和都玲奈,就只剩下一排排沉寂的书柜作为他们的观众。

    多特双手紧紧地握住剑柄,掌心渗出的汗液让剑柄很难抓稳,正如兰柏所说的那样,光是举起这柄剑圣留下来的沉甸甸的宝剑,就耗费了他很多的体力。

    多特此刻拼命地在脑海里搜寻着关于剑术的记忆,哪怕一点也好,哪怕是他人随口胡诌的也好,哪怕是在通俗小说里编出来的也好,可是越是努力回忆,脑海里越是空白。

    多特的叔父在他年幼时曾试着将东奇王国的剑术教授给他,可惜由于他毫无这方面的天赋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在学校念书时,即便有剑术课,不擅运动的他总是以种种方式蒙混过关,现在想来真是万分后悔。

    不由多特多想,兰柏已刺步袭来,他手中的军刀斜劈而至,多特下意识地抬手横剑去挡,不料那军刀薄薄的刀刃上却传来一股不可阻挡的巨力,多特招架不住,手中的长剑被猛地震退,坚硬的剑身倏地撞向自己的胸口,多特身体失衡险些摔倒,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才重新站稳。

    仅仅接了兰柏一招,多特就已是气喘吁吁,头重脚轻,胸口更是像被烙铁烫了一般,火辣辣的疼,双手也被剑柄上传来的巨力震得发麻。

    不待他休憩片刻,兰柏再一次挥舞着军刀,连踏几步逼了上来,一见对方手中的军刀稍有动静,多特便像惊弓之鸟般慌慌张张地举剑去挡,那军刀带着尖啸破空而至,又将他震得倒退几步。

    可兰柏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再攻上前,一刀挥出,多特赶忙将剑身拦在身前这一刀被他将将防下没能命中要害,瘦弱的身体却受力倒飞出去,长剑摔落一旁,发出清脆的声响。

    都玲奈见状,啪的一声将手掌按在额头上,盖住了眼睛不忍细看,口中痛心疾首地嘟囔着什么零用钱、晚饭、烤肉……一类的词语。

    “多特先生,在我记忆中你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人煽动的人,怎么会如此冲动的前来赴死呢?”

    兰柏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停下了脚步,俯视着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多特。

    多特笑了笑,嘴角渗出一缕血痕,他也不答,只是直起身子伸手去拿落在面前的长剑,他手掌被震裂的虎口不断滴落鲜血。多特握住剑柄后再次从地上爬起,掌心流出的血沿着长剑的剑身一条一条滑落。

    自己为什么会见了几个陌生人,听他们说了几句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提着剑来这里送死?

    如果是从前的多特一定无法理解现在的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现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当那个自称阿肆的男人将那柄长剑摆在他面前时,他心中一切的疑惑、不解与迷茫都瞬间消散了。

    这是宿命,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他的宿命,多特就是这种人。

    努力挽回一个已经消逝,已经被人忘却的的国度是否真的有意义?抛下自己去实现理想的父母究竟在追逐着什么?舍弃性命死在这种地方真的值得吗?

    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问题,最终被一个其强有力的答案回应。

    这是多特的宿命。

    看见那柄长剑,多特便明白了自己此生的宿命,尽管有不解,有迷惘,有胆怯,但他明白,这是他必须去做的。

    一个人在某个时间点会突然了解,自己会被命运安排着必须要去做某件事,这就是宿命。

    就像是从小就被囚禁在铁笼里的老鹰,把它带到高山之上,再从山崖抛下,它见了高空,见了蓝天,见了自己舒展的长翅,便会立即明白自己要飞,要振翅,明白长空才是它的归宿。

    多特见了那柄长剑,便立刻认出那是旧东奇王国的英雄,剑圣贞辉·萨耶诺·里多的宝剑,他的身体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他意识到命运的齿轮开始运转了起来,无法逃避的命运的指针指向了他,他必须拾起那长剑,顺着命运的指引前往他被安排好的目的地。

    这或许是他被父母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决定好了的,不,或许更早,或许是他的父母和叔父加入复国会时就注定了的,或许是他的前人为东奇王国而战时就注定了的,或许是东奇王国这个国家建立时就注定了的,有那么一个人,要在这个国度灭亡之后,还要愚蠢地为它而战。

    那个人就是多特。

    他心底也明白,同兰柏的决斗是必须的较量,尽管毫无意义,赢了也不会改变什么,输了便会丢掉性命。

    但比起改变现实,和丢掉性命,有的事情更加重要,那就是信念和尊严。

    多特不是为了自己的信念和尊严而战,他不理解那些信念和尊严,那不是他自己的信念和尊严,那是他父母的信念和尊严,那是他叔父的信念和尊严,那是他前人和祖辈的信念和尊严,他直到现在还无法理解,而且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但是这些信念和尊严已经被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唯独不能辜负那些将这些东西交到他手上的人们,正如那长剑被那个自称阿肆的男人交到他的手里,他便只能去战斗一样。

    家族的荣誉,国家的尊严,兰柏与多特这场滑稽又可笑的决斗,赌上的就是这些庄严又神圣的东西。

    他们的性命,只是这次决斗中,最微小,也最无足轻重的赌注之一。

    多特从地上站了起来,用浸满鲜血的手掌紧握长剑,朝着兰柏赌气般奋力挥了出去。尽管这一剑用尽了这个一直以研究历史为主业的老师的全部力气,可是在退役军人兰柏的面前,还是无力得像个孩子。

    兰柏前踏一步避开了那柄胡乱挥舞的长剑,抬手一刀在多特的肋下留下了一道伤口,黑色的制服,被血染红的白色衬衫,皮肤,肌肉,骨骼,多特的伤口像一本书一样翻开,鲜血汩汩地从中流出。

    兰柏刚才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面前这个胡乱挥刀,空门大开的男人,可是他想看看面前这个天真盲目到愚蠢的家伙,他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多特从未受过这样的伤,他的身体也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苦,他这时才被这钻心的苦楚惊醒,他原来一辈子都生活在温室之中,从前经历的苦难与挫折,同这样切切实实被刀砍中的痛苦比起来,都不值得一提。他一直以为自己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还算个坚强的男人,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未见过血的温顺绵羊。

    而且那个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的老校长显然还没用出全力,无论如何自己都根本就毫无胜算,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兰柏这辈子必须要等待一个东奇王国的余孽洗刷耻辱,他自己也必须要背负着东奇王国的宿命出现,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被命运早已安排好的。

    虽然猝不及防,但是这已是最好的时机,是那个自称阿肆的陌生人为自己创造的最好的时机。

    至少他不用面对兰柏的魔法与神术。

    肋下的伤口还在流血,多特已经精疲力尽了,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声盖过了耳旁的所有声音,眼前的世界已经渐渐开始变得模糊,他明白自己马上就要倒下,自己必须要在倒下之前做些什么。

    多特松开捂住伤口的左手,任凭鲜血流出,他重新握住剑柄,朝着兰柏冲刺,将手中的长剑挥向敌人。

    可是这一次,多特的动作更慢了,兰柏甚至不愿意闪躲,伫立于原地,抬刀直取多特的心脏。

    就在兰柏的刀尖逼近多特的胸口时,兰柏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是他身为军人的直觉,凭着这股敏锐的直觉,他才能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存活至今,得以光荣退役安享晚年。

    那股冰冷的感觉传遍了兰柏的全身,他刹那间便收起了自己的所有傲慢,全神贯注地对付眼前的对手。

    他这才发现,那慢悠悠挥舞而来的长剑,竟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了他的脖颈旁,他若是再不收刀恐怕就要身首异处了,兰柏急忙抽刀回身闪避,才堪堪躲开那诡异的长剑,可兰柏的侧颈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多特一剑挥空,顷刻间耗尽了体力,正低着头艰难地喘着粗气,丝毫没有注意到兰柏脸上那惊疑不定的复杂神色。

    是错觉吗?

    兰柏抬手抹了一把隐隐作痛的侧颈,掌心便染上一片鲜血,他心中起了疑心,尽管多特看上去已狼狈不堪,却也没有再攻,他回忆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刚才交手的某一瞬间,多特那姿势拙劣的挥剑忽然快得惊人,只一眨眼便威胁到了他的性命。

    还是死亡前爆发的潜力呢?

    兰柏谨慎地弓下身子,摆好进攻姿态,这一次他不会再大意,或者说,在决斗中大意,本来就是一种愚蠢到极点的行为。因为傲慢与大意而丢掉性命的人,他在战场上见得太多了,他不想让自己变成自己曾经嘲笑过的那种人。

    兰柏猛然发力,朝前冲刺一步,手中细长的军刀斜刺向多特的面门,后者此时还因体力不支而弯着要喘息,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

    成了!

    兰柏心中一喜,他的刀尖已经几乎要抵在多特的眉心是了,即便是一流的剑术高手到了这个地步,至少也要被他削去半个脑袋,更何况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多特。

    刀尖刺入多特的眉心,后者这才吃痛地抬眼望向兰柏,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那是兰柏在战场上见过很多次的,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无法理解的神情,常常出现在尸体脸上的神情。

    兰柏手中的军刀即将贯穿多特的头颅时,多特面无血色的表情突然凝固,像是一副静止的油画挂在刀尖上,兰柏沉浸在即将胜利的欢喜中,并未立即察觉到异样,待他发现周身的一切都停止不动时,才后知后觉地慌乱起来,他奋力挣扎,想要动弹身躯,却发现身体好似已与自己的精神分割开来,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心中的思绪还在猛烈翻腾,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面前被军刀刺入眉心,将死而又未死的多特。

    兰柏心灰意冷,所做一切努力都无法改变这静止的异象后,于是想要移过视角望向那自称公证人的古怪年轻人,质问他究竟做了什么,可惜他此刻一动也不能不动,就像是一台被固定的照相机,只能对准眼前多特那可恨的濒死模样。

    忽然,多特的身旁闪起大片大片的绚丽亮光,无数颤颤巍巍的幽蓝色蝶翼在半空中熠熠生辉,那色彩奇异的蝴蝶群如风暴般盘旋着将静止不动的决斗双方裹挟,如同幻影般的幽蓝色蝴蝶轻飘飘地钻入二人的身体,又轻飘飘地飞出,凭空涌起幽蓝色的风暴将二人的身形完全吞噬后,飞舞的蝶群逐渐破碎,化作一片幽蓝色的妖异迷雾,那幻彩的迷雾一点点散去,随之一同消失的是决斗二人的身影。

    “他们消失了。”

    都玲奈望着空荡荡的图书馆地面说道。

    “不错,消失了,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

    阿肆轻轻拍了拍大腿,从图书馆角落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后续呢?我要看后续!”

    都玲奈跑到二人消失的地方,可一点遗留的痕迹也没有找到。

    “恐怕这个就是通往血海地狱的钥匙。”

    阿肆来到都玲奈身后,从身上取出那个放在玻璃匣里的幽蓝色蝴蝶标本,放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说道。

    “我们也能用这个东西到达禁术的另一边吗?”

    都玲奈伸长脖子,望向标本盒中的冥河幽蝶问道。

    “或许可以,但最好不要,像我们这样的破坏分子,没有被主人邀请擅自闯入的话,下场往往都会很惨烈。”

    阿肆挑了挑眉毛,将那个标本盒又重新装回口袋,转身朝着图书馆中陈列的高大书柜之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