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漫记

阿肆的故事(一)

    “卡洛斯,你相信命运吗?”

    阿肆和我在沙发上静坐许久,终于开口问了这么一句,我侧目看去,平常傲慢恣肆的阿肆脸上沉着郁郁之色,平常伪装出来的斯文模样,现在竟然真的出现在他身上。

    “命运吗?你说的命运指的是什么?”

    我背靠着沙发,全身放松。

    “你相信我们在某个时刻,或者一生下来,结局就注定了吗?”

    阿肆语气中带着些微无奈。

    “不论如何,人生都只有一个结局,所以说被注定了也没错。”

    我坦然一笑,答道。

    “我从前觉得,我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可是我错了,我发现自己能够改变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我怎么也逃不出命运早已设定好的牢笼。”

    阿肆接着说道。

    “为什么这样想呢?”

    我问道。

    “何安啊,他从前也志存高远,不止想改变自己,还妄想着改变整个世界,最终被自己的狂妄所反噬,在明白自己承受不起这份志向所带来的痛苦后,便决心放弃,可时至今日,却又被命运席卷,吞入了他曾经逃出的旋涡之中。”

    阿肆说话时,我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曾经的种种过往,但想必不太愉快。

    “那么我呢,我的命运又会如何呢,哈哈,卡洛斯,你会做梦吗?你这样的永生者会做什么样的梦呢?会梦到自己年轻时最深刻的记忆吗?”

    阿肆苦笑着大声问道,话语之中带着悲怆。

    “我记不得很多事了,我生在一千年前?亦或是两千年前?我一开始还牢记着这些事情,希望依靠这些事情来确认我自己究竟是谁,但是后来我就把它们忘记了,因为很多事开始变得不重要了,连我自己都变得不重要了,永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陷入迷茫之中,我忘了很多经历,但是那充满迷茫的痛苦却记忆犹新,喜怒哀乐,生死离别,我一一经历,又一一麻木,我眼中的世界充满迷茫,也充满枯燥,我见过很多传奇的人,很多传奇的事,很多传奇的王国和神明,可他们一一出现,闪耀,又熄灭,好似一朵朵烟火,我望着这些璀璨耀眼照亮这颗星球的烟火,盛放后又黯淡,思考着他们的意义,后来连思考和意义这两样东西也令我感觉枯燥,感觉到麻木,我开始追寻,追寻新鲜感,在这个世界上寻找新鲜感,可是有一句谚语说过,太阳底下无新事,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人,事,物,出现,可是它们也只不过是从前那些人,事,物的翻版,最终什么也不能让我感觉到新奇,甚至什么也不能激起我的感觉,直到墨格国出现,那真是个很有趣的国家,你有机会一定得去一趟,短短几十年,让我见到了几千年也没见过的新奇事物,那里有我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思想,没见过的事物,没见过的希望,可是这种新鲜感是很短暂的,他们也开始止步不前,我经历了这些,见过了这么多人,你如果问我是否相信命运,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命运,和相信,这两件事也对我没有意义,如果非要我从我见过的人生来总结的话,我还是愿意相信命运是可以被人逆转的,但只是极少数一部分人。”

    千年的思绪在我心中浮沉,不由得感慨万千,话也稍微多了一些。

    “极少数人啊,人人活在世上,都愿意相信自己是极少数人,唉,你知道吗,卡洛斯?我没有你那样漫长的生命,对于只有几十年光阴的普通人来说,一点挫折就容易毁去大半人生,没有任何重来一说,我们就是这样可悲的,在大海上撑着随时颠覆的小舟的凡人。”

    阿肆不知为何,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像是喝醉了一样。

    “我一生恶贯满盈,潇洒快活,可每当夜里就会想,像我这样的人,究竟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恐怕一定是入地狱万劫不复的下场吧,可在那之前呢,我一定要放肆的活,疯狂的活,才配得上这万劫不复的结局,很可笑吧,我杀过很多人,可是睡觉时却常常会梦见年少时第一次杀人,恐慌,兴奋,意乱神迷,一旦杀过人,就会变成野兽,从此无论解决什么问题,都会想到杀人,再想回去,就难了,我是为了逃脱命运而杀人,可是在杀人那一刻起,我的命运也许就被注定了。”

    阿肆从怀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平常何安是绝对不会允许他在家里抽烟的,可是他已经不在这里,没人会阻止他了。

    “卡洛斯,你和我说了很多故事,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阿肆手指夹着香烟,嘴里喷出烟雾,望着我似笑非笑地问道。

    不管我愿不愿意,阿肆这个故事我今天都必须听了,更何况我本来也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十分好奇。

    阿肆生在亚达克国南边的一个小镇上,那时候的他还不叫谬肆,他的名字叫做里泽。

    里泽父母早亡,按照当地法律的义务,由里泽的叔叔一家负责抚养,可他叔叔家境也十分拮据,而且叔叔一家为人刻薄,贪财吝啬,将里泽父母的死亡抚恤金收入囊中,对于里泽的生活支出则是能省则省,勉强维持在饿不死的可怜地步。

    里泽的叔叔家还有一个叫做罗德的孩子,长里泽一岁,是里泽的堂哥,罗德像所有小说故事里被人讨厌的堂哥一样,被父母过度溺爱,脾气暴躁,愚蠢粗鲁,时常对瘦弱的里泽拳打脚踢,言语辱骂,可后者只能默默隐忍。

    到了入学的年纪,叔婶二人将罗德送入镇上一所普通中学里,而里泽则是被关进了监狱一般的寄宿学校里,唯有周末才能逃出生天,回到家里,而叔婶的家中对于里泽来说只不过是另一个监狱。

    受伤,隐忍,不甘,愤怒,就是这些负面情绪构成了里泽童年的主色调,而这些痛苦的情感还会陪伴他好几年,里泽因为营养不良,身材瘦小,脸色苍白,而且性格阴沉孤僻,因此他所有成为寄宿学校中那些精力无处发泄的少年们欺辱的对象,殴打的疼痛,刺耳的言语,每天都在他的生活中上演,对于这些来自同龄人的恶意,他始终保持沉默,痛苦也不叫喊,受辱也不反驳,像一只逆来顺受的兔子一样,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痛处,不发出声音。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生活也并不是小说,没有人会救可怜的少年于水火,没有人会在他痛苦的时候给他慰藉,他从来只是拍去身上的污垢与尘土,用清水洗刷伤口,整理好破烂衣装,面色如常地回到座位上,平淡的眼神中不透露一丝光彩,任何人也看不出这少年心底的想法,也没人在意他的想法,或许他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一个被打傻了的可怜虫而已。

    在里泽充满黑暗的少年时期里,他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抵御黑暗的精神寄托,知识、梦想、感情……这些对于他来说都太遥远,他虽然有心在课堂上学到些知识,或是阅读几本书籍,可是现实并不允许他拥有这些精神食粮,寄宿学校的老师得过且过,书籍这样的东西对他一个寄养在贫困家庭的小孩更是遥远。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里泽将会度过灰暗的一生,一直到死为止都忍受着不为所人知的痛苦,可是人生总是有意外,否则,你也看不见这个关于阿肆的故事了。

    里泽的堂哥罗德到了升学的年纪,愚蠢的罗德自然不可能有通过考试的能力,那么只能依靠别的方式,罗德的父母,也就是里泽的叔婶,用他们为数不多的积蓄帮罗德打点了道路,让罗德进入了镇上一所还算不错的中学,而里泽则被他们命令着退学,理由是家中经济情况拮据,他需要辍学打工以补贴家用。

    里泽没有拒绝的能力,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家庭,学校,工作,无论哪个,对于他来说都只不过是监狱和牢笼罢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里泽的叔叔替他找到了一个在镇上富豪家中做佣人的工作,这正是里泽命运转折的开始。

    这位富豪的名字叫做伊戈尔·古谢夫,是镇上一位有名的富商,为人圆滑世故,就算对家中的下人也往往装出一副好脸色,可他的太太和儿女却没有这份虚伪的心思,对待佣仆尖酸刻薄,稍有不称心便严加打骂,一言一行间皆透露出对下等人的鄙夷不屑。

    可是在这里,里泽却往往因沉默寡言而被这家人所忽视,遭受的苛责与苦难却是少了很多,人们只把他当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懒得与他为难。而且这家人的豪宅里专为佣人居住的地下室,也比叔婶家冰冷潮湿的地板,和寄宿学校里乌烟瘴气的宿舍不知好了多少倍。

    恐怕就连里泽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个很聪慧的人,只不过这份才智在他的少年时期罕有机会表露,就像是一颗落在荒漠里的野草种子,未逢时机便埋藏土里,隐而不发,若是雨季来临,便可旁生节枝,野蛮生长。

    富商的豪宅对于他的才智来说,就是一片丰沃的土壤,他能够学到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富商本人的圆滑狡诈,上流社会的浮光掠影,书房里的丰富藏籍,年轻的里泽就像是一条饥肠辘辘的小蛇,在这茂盛森林的阴暗处游走爬行,将满意的猎物一口吞下,然后躲在角落里独自消化。

    至于那些由傲慢,鄙夷,屈辱生长成的荆棘,都被早已习惯了的他视若无物,但是吃的越多,看见的越多,了解的越多后,少年也不可避免地异化了。

    一些朴素的,天然的情感,在他心底自然而然地悄然滋生了,试问,一个从小受尽折磨屈辱,冷落虐待的少年,见识到这世界上有一群人,比他更愚蠢,更懒惰,更懦弱,却可以乘着豪华的马车,享用着精美的食物,过着优越的生活,然后对他颐气指使,发号施令,对他大言不惭,百般侮辱,他的心底会不会生出一点点小小的嫉妒呢?而对于他自己的命运和人生,会不会感到有点小小的仇恨与不满呢?

    这些嫉妒,仇恨,不满,慢慢沉积在他年轻的心底,又会不会让他产生一丝贪婪呢?

    当时的里泽对于世界的认知其实很小,也很狭隘,仅限于他出生的那个小镇,那个令他承受了种种苦难的,愚蠢,落后,陈腐的小镇,以及对他充满恶意的镇上居民。

    这样狭隘,冷漠,自私的世界,却也已经足够形成一个少年对于世界的观念,无数夜晚,躺在木板床上的里泽被心中妖魔般狂舞的嫉妒,贪婪与野望所惊醒,所困扰,所摆弄,他彻夜睁着眼睛,凝视着地下室的天花板,在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夜不能寐。

    里泽愈发明白,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只是搁浅着等待窒息的鱼,永远没有逃脱命运的可能,富豪家里那种锦衣玉食,穷奢极欲的生活,自己永远也过不上。

    在心灵经受了漫长而绝望的煎熬与折磨后,年轻的里泽只问了自己两个问题。

    这样的人生,就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自己愿为摆脱可悲的命运,进行一场疯狂的豪赌吗?

    少年的心里很快有了答案,或者说,心中的嫉妒,贪婪,野望,替他给出了答案。

    押在赌桌上的筹码是黑暗而毫无希望的廉价人生,大获全胜后的奖金却是危险而未知,却又充满希望的前途。

    很难取舍吗?

    我看未必。

    所以如果你问他,望着那座生活工作了三年的豪宅在大火中燃烧时,心中有何感想。

    他的回答只会是前俯后仰的疯狂大笑。

    没错,他就是在这时染上了喜欢大笑的毛病。

    里泽一辈子笑过吗?恐怕没有,但是当他孤身站在街对面的天台上,望着夜幕下冲天的火光时,笑得时那么大声,那么张扬,那么不能自已,好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压抑都笑出来,他的笑声几乎要盖过咆哮的火海,和人群中的惨叫。

    他看不到豪宅内被大火吞没的人们,却也能幻想得到,他们在烈火烧身时,骤然惊醒的惊恐表情,这一夜,富商一家应该睡得很熟,因为里泽在晚饭里加入了安眠的药剂,这一夜,富商一家却也睡不安稳,因为铺天盖地的大火也许是他们最后一场噩梦。

    至于地下室里的那些仆人和佣人们,里泽已经不在乎了,他冰冷的心已经与这个世界隔开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在乎他的人,也没有任何他在乎的人,他只在乎自己。

    里泽也许比富商一家里的任何人都了解这间豪宅,以及豪宅里的人,因为他的存在就像一只不会叫的狗,没人会在意这么一只狗,他这条不引人注目的狗在豪宅里不断游荡,直到洞察了一切。里泽手中的手提箱里是他这辈子无论怎么出卖劳动,出卖尊严,出卖智慧也得不到的财富,是富商偷偷私藏的,谁也不知道的财富,现在是里泽的财富,富商太太抽屉里的珠宝,保险柜里的钞票和金条,里泽一点也没有动,任凭大火将它们吞没。

    望着那份足够自己逍遥快活一辈子的财富,里泽不禁想到:人很难摆脱自己的命运一步登天,却可以轻易退却自己的底线化身恶魔。

    至于里泽自己的尸骨,他也早已安排好,一个同他身材相仿的年轻人,被大火烧得只剩下残骸,这样的年轻人在充满人渣的寄宿学校里到处都是,可是里泽现在却变成了比这些人渣更可怕的恶魔。

    自己是个很冰冷,很可怕的人,里泽这一刻才终于认清了自己。

    这个年代,想要扑灭一场大火,并不是那么容易,除非教会里的信徒,或是掌握魔法的超凡者出手,可是一个普通的富商并不值得他们出手。

    里泽就这样在豪宅焦黑的废墟附近徘徊了好几日,他并不是喜欢复仇的人,他只是为了确认警局的调查进度,以及是否有活口生还。

    大火发生几天后,富商的弟弟从外地赶了回来,只是收下了遗产,并向死去的下人的家庭分发了赔偿金后,又匆匆离开了。

    里泽的叔婶自然也收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他们一家简直欢天喜地,去除了一个碍眼的,快要脱离掌控的外人,又将里泽父母的抚恤金和里泽的赔偿金尽数收下,家中欢快的气氛简直如同过节一般。

    小镇上一连下了好几天暴雨,大雨的冲刷下,最后一点纵火的痕迹也都消失不见了,似乎就连上天也在帮助里泽。

    离开小镇的前一夜,在倾盆的暴雨之中,里泽朝着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镇如同演员谢幕般深深地鞠了一躬。

    “亲爱的命运先生啊,我在这里向你发起挑战!”

    遮天蔽日的乌云之下,无尽的雨幕之中,里泽的声音像一道闪电般划过夜空。

    麻木不仁的活着对于他来说就是死去,他已经死去太久了,今天才因疯狂而重获新生!

    里泽从此给自己改了名字,他称自己为谬肆,荒谬的谬,肆意的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