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间行者

短篇:道甲(上)

    “之后啊,那无名道人封印了那魔头,未与众人拜别,一人远去,从此不知所踪。”年轻道人合上了手中的书本,缓缓打了个哈欠,看着一个个仰着脑袋屏气凝神听得无比认真的孩子不由得笑了笑,挥了挥手,“都回去吧,故事讲完了,没有啦。”

    “先生先生,那那个喜欢道士的姑娘最后咋哩?”操着一口朴实的乡音,为首的一个的小娃憨憨地问。

    “这个又不是啥爱情故事,你们这些娃儿关心这干啥。”道人也转化了一口流利的乡音打趣,他轻轻敲了一下那个为首小孩的头,小孩憨厚的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显然是不打算放弃的。

    “那,先生,这故事是真哩假哩?”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大大的眼睛绽放着求知的欲望。虽然小脸因为在野外玩闹显得脏兮兮的,却也不难看出未来会是个美人。

    “你说真哩假哩?”年轻道人笑意更浓,微微伸了一个懒腰,一股慵懒的气质缭绕周身,道是映衬得他更清逸出尘。

    “俺妈总说先生你来俺们村是来镇邪哩。”女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极为纯洁,回想起妈妈对自己说的各种天花乱坠的事情,她望着道人时满是憧憬。

    “害,建国后哪来的鬼怪啊?”年轻道人回复了平常的音色,依旧是一脸淡然的笑,但语气却显得认真了些,“好好学习,相信科学,以后为国家做贡献,懂不?”

    孩子们都齐刷刷地点了点头。年轻道人一个个地看了过去,对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视线绕回,看到为首那娃依旧仰着个小脸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年轻道人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走了,那姑娘自然是想找他的,奈何天下之大,又从何着手?大概是忘了他,步入自己的生活了罢。”

    “先生,为啥是大概啊?”小孩依旧不停,“讲故事不应该是确定的吗?”

    “你个小娃懂啥啊?世界上故事那么多,总有一些是创造故事的人也不知道该咋写结尾的故事。正篇之后的事情,就看别人咋想咯。我说是她忘了他,步入自己的生活,你也可以说是她没有忘掉他,终生追寻他的足迹,还有人可以说她最终找到了他,与他结为红尘道侣……”

    “先生,红尘道侣是啥意思?”

    看着那娃眼睛中透露出的清澈的愚蠢,道人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心中还是对这孩子的求索精神感到有些欣慰的。

    “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道人的语气中好似带着无奈,一双桃花眼缓缓望向道观门外的天空,仿佛沾满了秋水,蕴藏着过往。

    那孩子依旧有着大大的疑惑,不过看到道人这般神色,倒也知道自己不该说下去了,很识趣地收住了话头。

    “好了,再不回去,你们可就吃不上饭了。”道人低头对他们一笑,俊朗的面容尽是和煦。

    “先生再见。”

    孩子们都站起身子依依不舍地向他告别,他笑着对他们挥手,同时还不忘加上几句“好好学习,相信科学。”

    目送着一个个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稚气的孩子跑下小山坡,年轻道人松了一口气。他负手而立,看着门外天边如虹的霞光,神游万里。良久,他收回了神思,转头走向座椅,步伐极为缓慢,如仙人漫步。

    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他极为自在地盘腿而坐,右臂弯曲,肘部压在大腿上,右手握拳,抵在向右歪曲的脑袋的右侧太阳穴上,整个人显得极为放松闲散。若有余人在此,一定能看到,他的身上好似隐隐有白光闪烁。

    好似沉眠的他突然眉头一紧睁开双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右手剑指一挥,一把朴实无华的木剑自观外飞至,浮在身前。

    “御。”

    握紧木剑,一声低喝,道人素白的长袍飘散出柔和的光芒,白皙的面容在白光四散的飘逸衣袂中更如天人。随着他一步步踏出,在他周身的虚空中聚来一片片虚影,当他踏出观门的那一刹,虚影贴身,合为实实在在的甲衣。

    “你先去,我等会就来。”

    他俯首对着长剑低语,长剑似是有灵,嗡嗡作响,一经松手便飞扬而出,直奔后山而去。道人挥手成印,飘然而起,一袭白袍在风中起舞,如仙临尘。

    这一座村边小山前面青葱如盖,后山却全无生机,在当地人眼中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在外地人眼里可就是个奇景了。从前有一个游行至此的年轻旅人听说山上有座很玄妙的道观名为“坐山”,到山上游玩了一番,写下一句“半面青葱半面荒,坐山一观镇魑魍。”

    群山掩映的荒芜之地仿佛回荡着阵阵沉闷的声响,就好像大地之中沉眠着一位体型硕大的巨人的心脏在跳动。在荒地最低同时也是最中心的位置,有一泽死水,此时,一个泥泞模糊的身形挣扎着从土地脱身,身上还黏连着一道道粗长的泥条,仿佛囚徒的枷锁将它桎梏在土地。它剧烈地挣脱,一条条泥锁在它的动作下不断振动,虽然是泥土,却发出铮铮的鸣响。突然,一阵破空之声自远方飞至,还没来得及转头,就看到一把朴实无华的木剑飞至面前,瞬间贯穿自己的躯体,把自己狠狠地钉回地上。

    木剑逸散出丝丝白光构建成一道虚影,伟岸挺拔的身躯毅立在那泥泞人型身畔,一身粗布衣裳的年轻武夫双眸微眯,居高临下,一脸冷冽地看着那一道泥泞,口中沉沉地念了一声“镇”。木剑闪出一道赤红色的光芒,泥泞包围的身影发出阵阵怒吼。那身影依旧不甘,即使顶着剧烈的疼痛依旧猛烈地摆动躯体,想要挣脱束缚。年轻武夫一脸淡漠,丝毫不慌,腾跃而起一脚踢向木剑剑柄,木剑没入更深,那泥泞身影忍受不住疼痛,一时间停下了动作。

    “得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我如今这飞剑,比之当年的吕兄也不遑多让,莫要再挣扎自扰了。”一声长吟响彻在山间,一身甲衣的道人轻盈地落在它的身后,手中捏了个印诀,向它背后狠狠一拍,它顿时僵在原地再无动静,而后缓缓向后倒去,没入土地与周围融为一体。

    道人拔出插在地上的木剑,一身甲衣随风消散,回归平常模样。他对那一道虚影笑了笑,一脸轻松地说:“浮光啊,咱又能放松五十年咯。”

    年轻道人迎着夕阳走去,身边浮着那一把朴实无华的木剑。

    后来啊,这个小山村里的人几次上山想给观中的年轻先生送一点自己家的作物,次次都不见人影。

    自那一片晚霞灿烂的黄昏过后,这里的小娃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位挥手笑言“好好学习,相信科学”的先生。

    ……

    “大爷,跟以前一样。”少年驻足摊前用手机扫了扫支付码,接着把它装进口袋拢袖而立,嘴里还在打着哈欠,呼出阵阵白气。

    “呦呵,又来了啊,不过今儿个怎么起那么早啊,我才刚摆上呢。”大爷朝着双手哈了一口热气,接着麻溜儿地把面糊瘫在煎饼锅上打上了两个鸡蛋,把一旁的香肠放在旁边的小锅上烹煮。

    “害,今儿个我爷爷要过来,我可不想让他看到我起那么晚。”“呦呵,你怕你爷爷说教是吧?”大爷笑眯眯地调侃着,同时手里已经把煎饼装好递给了他。他笑了笑,也不再多说,挥了挥手说了一声“谢谢”就离开了摊位。

    才不是怕他说教呢,而且他嘴那么笨,都不一定能说得过我呢。只是想让他开心点罢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老了就该少点烦心事,我早点起,他也欣慰。

    与此同时,在一处繁华的商业广场,一个白衣道人正一脸骇然地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白皙的面容中杂糅了震惊与疑惑。他尴尬地垂首抚颔,嘴里还喃喃自语:“我那么小个道观……没了?”

    大意了,今世不同往昔,早该料到的。这一种经历要说离谱也不太离谱,毕竟在外浪荡一甲子恰逢人间大世变迁,一个小小的道观因为城市开发而被推平也是常事。

    不过,现在最令他担心的问题是:此轮镇魔该如何掩人耳目?

    “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想这些了。”道人潇洒地挥了挥衣袖,而后走到一个花坛旁边坐了下来,大袖一挥,捏了个印诀闭目端坐。

    “他不会以为他很帅吧。”一道声音传入他耳中让他面色一僵,睁开眼一看,看到两个女孩从她面前走过,时不时看自己一眼。说实话,活那么多年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经历了挫败,以前哪一个少女不是见他喊一声“先生”,羞涩的人脸颊微红,豪气的人直表心意。他……有那么不堪吗?还是说……这个年代自己这样的不吃香了?

    他可不知道现在小孩心思的离谱奇葩,他更不知道那两个女孩走过之后两相讨论虽低声轻语却难掩激动,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今天在广场看到了一个很帅的汉服小哥哥,白净的面容简直就是在勾引我,好想把他衣服扒下来摁在床上啊。哎,只是可惜没有勇气要到他的联系方式。”

    他要是知道这年头有很多这样说出莫名的话语引起注意的变态,估计会比知道他的道观被平了更加震撼吧。不过现在,他关心的是该怎么以一个合理的身份留守在商场旁边。片刻,他脑中突然想出一个点子:伪装成一个算命先生。

    说干就干,他走到商场旁边的角落,大袖一挥,一套桌椅就出现在面前,上面还挂了些什么“阴阳神手,道门奇才”的噱头。他搬到了一个不太显眼也不是很隐秘的地方气定神闲地坐下,心中不免一阵感慨,直叹年少时的把戏又在今天上演了。

    不过,年少时未有所成,尽是信口胡诌骗取钱财,而今却……

    不多久,一位老者和一位少年来到商场入口。老者一脸慈祥,满头银发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他咧嘴笑了笑,好像想说些什么,但又好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酝酿了一会儿,对身旁的少年说:“小阳,等会你想要什么玩具跟我说。”

    “哎呀,爷爷,我都多大个人了。”少年笑着说,“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就来陪你逛逛就行了。”少年扭头环顾四周,目光之中捕捉到了一处别样的风景。

    “哎,爷爷,你看,算命的小摊,走走走,咱去看看。”

    “嘿呀,我都半截入土了,还算什么命嘛?”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老者却也笑着走向那摊位。他对这些玄学之类的东西特别感兴趣,不过此前他一直忙于拼搏事业,渐渐地也把这些淡忘了,现在到了退休的年纪,他也经常找那些以前的老伙伴聊这些玄里玄乎的东西,聊那个年幼时惊艳他们的先生。

    同样的,少年也对玄学特别感兴趣,或许是年少难掩中二的缘故吧,他总觉得世间或许有那些玄里玄乎的东西,在这看到一个算命小摊,他自然是有些惊喜。

    老者在桌前的座椅坐下,看了看桌布上标的价格,笑道:“小兄弟,你这一卦那么便宜啊。”

    低头闭目的道人抬起了头,倒是惊讶于那么快就有客人来,他连忙端坐身子,一脸笑意地问着“先生要算什么?”没成想,他这一抬头,却看见事情有些不对劲,那老者原本还笑意盈盈的面庞突然僵住了,双眼忽然一红,眼神中涌现出震惊与不解。

    “先生!”老者操起了一口乡音,声音中饱含沧桑却又情若稚童。旁边的少年都被眼前这诡异的情景吓了一跳,一脸惊恐地望着眼前道人,生怕是他会使什么邪术。

    这样的口音,是兑印所在之地的人。

    道人凝神一望,看到了他的过往,明了老者身份。是上一个兑印年的那个小孩,那个有些痴痴的,不知疲倦地追问的小孩。他走之后,那一群孩子倒是把“好好学习,相信科学”的话语奉为信条,一个个都在学业上刻苦勤勉,在一个同乡贵人的帮助下走出了大山进入城市,而后他与同村的那个小女孩牵上了手,相约一生,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享尽天伦。

    不曾想啊,往昔兑印村中孩童,今朝乾印城中老者。

    人人皆想长生,人人都不知长生。人人都说长生福,人人不知长生苦。所谓长生,不过是一场永恒的灾祸,看万载枯荣,史卷翻涌,往昔故人皆成空。一见故人已花甲,谪仙亦有叹怅然。

    “是铁山啊。”道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哭什么啊,”

    少年看着眼前这一幕愈发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年貌弱冠的年轻人正在以一种长辈的姿态安抚一位早已花甲的老者,而老者也极为顺从,他现在真的害怕是那道人使的什么妖法了,愣了半天,猛然回过神来,直接上前一步拍下道人落在爷爷肩上的手,发出一声低喝:“喂!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快把我爷爷放开!”

    道人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他,心中倒添了几分好感。还未等他开口说话,老者便重重咳了一声,悠悠一叹,对少年说:“小阳啊,切莫对道长不敬。还记得你以前在老家见过的道观吗?那是当年先生所居之处,我年幼的时候就承蒙先生教诲。后来再也不见先生踪影,只道是先生云游去了,不曾想,而今再度相逢,先生依旧是先生,我已经不再年幼。现在想来,先生昔年所言种种奇闻轶事,都是亲身经历吧。”

    少年瞪大了眼,感觉世界观在崩塌,虽然他经常幻想有仙神奇闻,但他也深知一切不过是幻想罢了,他相信科学,相信新陈代谢,生死代序。他知道自己也终将老去,终将化作一抹黄土。而现在,眼前的一切种种迹象都表明,甚至自己最敬爱的爷爷都亲口说明:这世界上有人永远年轻,永远无惧岁月,就如仙人在尘世游走。一甲子,便是一个时代啊。少年不由得想着自己如果六五十余年后再与眼前这位道人偶遇,是不是也会如爷爷一般激动?

    五十多年后?我都快八十了吧,估计活不到那时候吧。少年心里默默思索着。

    “一别就快一甲子了,先生若是不嫌弃,去我家坐坐吧。”老者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站起了身子,“小梅要是看见你也会很开心吧。”

    道人闻言又是一阵怅然,脑中浮现出那个小女孩的面容,他点了点头,不知曾经那一朵欲放奇葩,现在又是怎般模样?想来人生已秋,自己已然错过了她的碧春与盛夏。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大袖一挥,那一套设施蓦然消失不见。

    “走吧。”道人拢起了袖子。老者脸上又挂上了喜悦的笑容,双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道人前行。道人对着他点了点头,而后轻轻地托起他的一支手臂。

    “铁山,你年纪大了,不用对我那么恭敬了,我来托着你吧。”

    老者满眼感激地转头望着他,并未拒绝。

    “对了,先生,这里以前也有一座道观。”

    “我知道,那也是我的。”

    “先生还有多少?”

    “在此人间,我设八观。每一观都封着一个不死之魔。我以八卦名之,此地是乾印所在,你曾经所在的村子是兑印所在。每一印我一次可镇守一甲子,乾坤巽震坎离艮兑,依此顺序在八年之内先后松动。上一轮八年镇魔之后,我便浪荡人间。”

    “先生是镇守人间之人。不知先生生于何年。”

    “可曾听闻:得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

    “自然知道。”

    “我曾与他相识。”

    一旁的少年听到这些话心中也是震撼。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曾与那神仙般的吕祖同代之人。不过,他心中也有些许疑惑。

    “吕祖去哪了?”少年问着。

    “你猜猜?”道人俊逸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容。少年摇了摇头,怎么也猜不到。如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吕祖成就仙位,那他去了何方呢?是仙界吗?可为何流传后世的仙人们都不显人间,反而是眼前这位史书无名却已达长生的道人镇守人间呢?

    “飞升了。”道人笑言,似是看出他心中的疑惑,不紧不慢地开口,“他也想镇守人间,但修到极致,已有清气满身,人间已经容不下他了,他无奈,只得登仙而去。一旦成了仙人,必无再入凡尘之术,所以,仙神不显人间。而我,则是使了些特殊手段,让这人间以为我是一个寻常的修道之人,得以镇守人间千百年。”

    “先生这般,最为苦啊……”老者叹了口气,“他们羽化登仙,驾临碧落,不染人间情欲,而先生本为天人,却为道游走人间,上知长生,下接尘世,苦啊……苦啊……”

    “那……八位不死之魔从何而来?”少年疑惑。

    “铁山,你孙子倒是像你。”道人哈哈一笑,“当年我在游厉山川时遇见吕兄,与他坐而论道,结为挚友。一路同游,我们却发现有些许端倪。山川之间隐隐有丝丝黑气缭绕。我们溯源而去,发现它们正汇聚成一团乌气。我们当时就意识到,这是人间浊气汇聚成的妖魔,便想出手将它打散,没成想刚到身前却已成形,一个不死的魔头孕育而出。我们二人一时无法奈何。最后关头,吕兄轻叹一声,解开了对自己的压制,证道为仙,在他即将超脱人间的刹那,他以真仙之力斩下它的一缕,而我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立刻将那一缕封了起来。因那一剑,魔头大为残缺,迅速逃窜。我深知它的祸害,甚至来不及看吕兄在人间逗留的最后一眼便飞速提剑前去追杀。每次追上,我便斩它一缕迅速封印,这一程捉杀,持续了八年。它被分为八缕浊气镇压在人间各处,我在每一处都修了观,以备一甲子后封印松动时来此加固。没错,此处,就是吕兄曾经飞升的地方。八年捉杀过后,我再度回到此处,倒是一阵唏嘘,当年吕兄走得匆忙,我们还没来得及对坐痛饮一番啊……”

    道人语气显得风轻云淡,唯有最后一句带了一点怅然。不过二人都听出那一段过往的不凡。一位差一线登仙的吕祖与达到长生之境的道人联手都无法灭杀的存在又岂会是等闲之辈?就算没有不死的特性,本身也必然有极为恐怖的战力,道人说得轻巧,但八年追途中定然无比凶险,绝不是单纯的剑斩妖魔那么快意。

    “对了,吕祖当时几岁了?还有,当时是唐还是宋?还有还有,相传吕祖不是在庐山飞仙的吗?怎么能是这个商场呢?还有,吕祖飞仙了,吕祖墓是怎么回事?”少年趁此良机问了一下自己一直都很好奇的问题。

    “吕兄所言,他生时正值贞观二十年。而他飞仙之时,是咸平六年。至于庐山嘛,传说终究是传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吕兄最后在人间逗留的地方是哪。不过我与吕兄确实曾在庐山一游。关于吕兄的墓地,那自然是假的,他可是血肉飞升啊,人间本无骸骨。”

    “还有,世界上真的有你这样的超凡之人,为何……依旧有战乱不休?”少年问出了自己一直思索但又不得结果的问题。

    一个个问题抛过来,道人倒是丝毫不觉得应对不暇,心中直叹:这孩子和他爷爷真像。

    “这个问题很好,要说起来倒也不算复杂,不过答案可能会令你有些失望,因为你可能早就思索过这个答案。世人皆知平安喜乐弥足珍贵,但人间千百年从未有太平之日。为什么呢?因为人生来就有欲望。欲望是无度之门,有人能克制它,但却有无数人因之沉沦。能完全克制的人终究是少数,便纵我如今这般也只敢说勉强。而常人因所生境遇与人生起伏种种缘故,自然是会有诸多矛盾。有些冲突是来源于一群人饱受压迫,为自身权益而战,但还有一些冲突完全来自于人的私心。人间战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这不是由一个我能左右的。我年少任侠时,亦想一日飞仙,荡平人间不平事,后来真走上修行之路了,我才知,一人难压大世。我能做的,只有帮一把我目光所至的苦者。让他们暂时渡过险境后继续生活。”

    少年沉吟许久,默默思索着。不过没多久,他又问到:“吕祖修了三百年成就仙人果位,那你呢?还有,史上最天才的仙人修有多少年?”

    “吕兄可不是三百年的仙人果位,真要说的话,吕兄早就可以证道飞升了,只是他一直压制着自己罢了。若是按历史来说,我出生的时代是五代十国。那时正值李存勖建立后唐,我们村庄较为隐蔽,在乱世之中却得一隅平安。听同村长辈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村边有白鹤飞舞,恰逢一位羽衣道人云游而来,叹我有仙缘,并与父母相约待我及冠前来收我为徒。后来后唐覆灭,战火卷至我的故土,一夜之间,我竟成了孤家寡人。少年时的我怀着一腔不甘流浪人间,为了生存耗尽手段。之后,结识了一位武学世家子,他的接济帮我渡过了少年时期。我与他共游任侠,不惹大事,出了什么小事都有他来摆平。待得及冠那日,我突然想到了曾经村里人说的羽衣道人,没想到那一日他竟真的找到了我。此后,我踏入修道之途。八年捉杀之后,我便已差一线飞升。至于最天才的仙人,应当是我师父吧。他自言本是天上长庚,生而为仙,不过来此人间行走一番罢了,引我走上仙途,是他在人间驻留的最后使命,如果他想,在任何时刻都可一念飞升。他带我修行十年后,便飘然而去。我不知他是否虚言,但我想应该不是,千百年来我再未见如他一般的仙人之姿。”

    修了九十年修至长生啊……果然,修道者必然耐得住寂寞。

    在二人的一问一答间,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他们家门口了。道人看到眼前的一座颇具古典韵味的屋子倒是连连称奇,在闹市之中能坐拥一所这样自带花园的独栋小楼也足以证明老者现在家中有些富裕。

    “这是我儿子建的。”老者笑着说,语气中满是自豪,“当年他对建筑很感兴趣,我就倾尽全力支持他了。这小子倒是没让我失望,现在都成国际知名建筑师了。他买了这片地,又亲自设计了这套房,再叫他的一些老同学帮忙建造。具体事项我也没过问,毕竟这是他们的房子,我也只是客人。嘿呀,都见不到他几回,整天都在外面。”

    少年走至门前,伸出食指在把手下按了一下,门就自然而然地敞开了。道人倒是啧啧称奇,暗中思索这是什么技术。没办法,自上次兑年结束之后,说是逍遥五十二年,但结果却是游走人间三十二年,而后在山间一梦二十年。现在他才刚醒而已,对于现今的科技还不知道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少年推开了门,他在看到门内景色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而后惊喜地转过头,欢快地说:“爷爷,看看谁来了。”

    少年让开了身子,道人与老者都向着门内望去,看见一位儒雅俊朗的中年人正笑着望着他们。他穿着一身老派中山装,书生意气倒是分毫不减。一旁的老者笑呵呵地走上前去,嘴里说着这孩子这么大年纪了还像小时候那样闷不吭声地来个惊喜。中年男子看到道人时有些疑惑,不过还是选择沉默,并未表达什么,笑着把二人迎进了门。等到二人全都进门之后,少年跟在身后踏入房门,顺手带上了门。

    老者将道人请上座,中年男人为倒上了三杯热茶,少年很识趣地踏上楼梯,给三人留出空间。

    “小岳啊,你知道这是谁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估计就是父亲口中经常提及的那位先生吧。”中年人温雅地笑着,“所谓弹指成剑,荡尽山间宵小,坐于山中镇一方,妙道也。”

    “倒是吹得太过了。”道人哈哈一笑,“不过看样子你们一家倒是争气,竟也走出那一片山野安居闹市。”

    “再过几年,那里也不是山野了。”中年男人说着,“现在已经在开发中了,正好是我的几个朋友负责的工程。他们还说那地方有灵气,我是不大信这些的。不知道先生怎么看?”

    话里藏着刀啊。

    道人笑了笑,心中暗道不足为奇。这样一个家如果全都是像林铁山那样老实本分轻信他人的人,也不可能会到现在这般富裕的境地,总要有一个谨慎的当家之人,这林岳刚才的一番话,明显是怀疑自己身份的真伪,怀疑自己另有所图,以此试探。

    “好啊,好事。那一片穷乡僻壤改造一下,来个复古风,再以‘文化底蕴’的名声宣传出去,让你父亲那一辈的老人们作为‘风土故事’讲说员,再通过现在的那个什么‘互联网’技术传播一下,那不就有名声了吗。”

    “先生倒是有独到见解啊。”

    林岳轻轻抿了一口盏中清茶,一双眼眸微眯,似笑非笑地盯着道人,不再言语。

    此时,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道人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林铁山抬头憨笑着望着,林岳也是一脸笑意,他便知道是谁来了。

    “铁山,来看看这小东西,我终于做完了。”略微有些苍老的声音带了一丝俏皮。

    “真好看。”林铁山笑着起身,走上前去接过那人手中的小木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那妇人脸上虽有岁月刻痕给,但一双眼睛却很亮很亮,比之年轻的少女也不遑多让。

    她与林铁山互相笑了一会儿才来得及看屋中情景,看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的陌生人倒是极为好奇,又转头看向林铁山,双眼之中好似是在疑问,无声却有意。林铁山笑着摆了一下头,示意她自己走过去看看。她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绕过了桌子。

    “诶?”看到是如此年轻的面容,她先是愣了下,“你是小阳的朋友吗?不过……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道人不语,只是笑着望着她。她微微皱眉思索起来,看着面前的这一张笑脸越发眼熟,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缓缓蹲了下去,以一种仰视的角度望着那个道人的脸,她蓦然一笑,双眸晶莹。

    “你真的……好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啊……”满是笑意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哽咽。她看出来了,眼前这个人的容貌,完全是年幼时对自己有着重要启迪作用的先生,那个带领自己以及村中稚童走出一隅山村的引路人。可她又怎么能信那个突然消失的先生在数十年后会再度以年轻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她想信,可她又不敢信。

    “小梅,是我。”道人温和地笑着,一如当年。只是当年座下听着故事听着道理的稚童,却不再像当年一样了。她笑着,又哭着,哭着,又笑着,一个百感交集也难以形容此刻心境。

    故人相逢,尚且是情如千丝,况且往昔为师者,况且是岁月无摧者。

    故人颜,今未变,逢人惊见只惘然。往昔情意,只在不言间,眸光道尽。怎叹那,碧落天人,浪荡人间,更催红颜旧。

    “先生。”年迈的韩梅一双晶莹泪眼诉说着另一段年少,“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心里就像父亲一样。你知不知道,你走后不久,我的父亲也去世了……”

    她说着。

    他温和地笑着。

    他早已看见她的过往,了然一切凄伤。然而在这一切岁月之间,又怎么凭着三言两语说尽呢?他选择无言地笑,一切尽在不语中,这一番神情,连同那一段岁月一起了却。

    林岳的两面镜片被热茶逸散出的水雾模糊,看不清他眼镜后的双眼蕴藏着什么。

    “先生可有住处?”林岳笑着问,“若先生不介意,可在寒舍留居。”

    与此同时,在楼上自己房间中的林阳倒是没有清闲,翻箱倒柜地翻找着什么。终于,他从堆积的杂物中拣出一本相册。他翻开了扉页,在那一层泛黄的塑料膜中,不太清晰的照片让他停下了动作。

    照片的背景是一座伫立在废墟之上的小道观,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正站在道观前笑着。正好有一束阳光穿过阴云,打在他们的身上,整个画面显得十分幻美。只是,仔细端详一阵就能看见:好像有隐隐约约的黑线延伸至女孩身畔。

    如果那先生所说为真,那么我小时候和姐姐经常游玩的地方应该就是他封印不死之魔的地方,那我一直感觉这照片上的不对劲的地方,难道是那不死魔头搞的动静?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商场大楼,陷入沉思。

    ……

    “话说那仙人高坐云端,不问人间何如。而那吕祖一剑荡开天门,直呼:天人若不落尘间,修得真仙又哪般?天门中无仙回应,眼睁睁看着这位古今最鼎盛的修道大成者,竟一时无动于衷。吕祖在天门外,望门中天人,却看不见传说中的碧落仙士。他心斥凄然,忽觉无趣,只道是此生求仙,却难如所想。天门前,他荡出三道剑罡,洒脱一收,竟转身而去,不理天门。此后,他便不再想着那高高在上的天外之界,纵情于山川,成一人间散仙。”

    春雨绵绵,昭阳不出,湖上光景朦胧。湖水荡漾出点点微波,好似湖边匆匆的行人内心那般纷繁。湖上倒是清闲,长堤上少有游客,便纵有,也只三三两两,稀稀疏疏地点缀在这湖面的笔直长虹之上。在这立足于山水画卷中的“一”字末端,一个精致的小亭静静地伫立。小亭本是死物,自然只能静默,但亭中却是有人朗声而诵,绘声绘色,极尽说书人的风采。只可惜没有桌台,也没有那惊动满堂的醒木,只有一位胡子拉碴的白发老人,以及几位满眼好奇的幼小孩童。正值金秋,孩子们身上都裹着干净整洁的秋季长袖,而那邋遢老人却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魏晋文士长衫,当然,早已破烂不堪,也不太能看得清是何形制了。

    老人说到这里,显然就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了,他向这群孩子努了努嘴,伸出手,像是要讨要什么东西。亭子里的几个小孩神色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撇了撇嘴,一脸扫兴地从手里拎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串串糖葫芦塞到他手中。老人哼哼一笑,满脸得意的表情,而后大口朵颐起来,嘴里嚼着甘甜的糖葫芦,含糊地说:“好啦好啦,吕祖的故事讲完了,回去吧回去吧。你们这群小孩可不要再被你们的妈妈发现了啊。可别说见到我了啊。”

    小孩们一脸悻悻地转过头去,双手已经准备把伞打开,正想迈步离去,却突然被眼前景象惊住了,连手里的撑伞动作也顿住了。原本闭目享受一串串糖球儿的老人听到面前没了动静,心生疑惑,倒也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睁开了双眼。

    目光所至之处,有一道人自湖畔来,身着白衣,飘摇俊逸。古伞一柄,其色如墨,在雨幕之下,黑白二色相映,尽显人间风流。而他目光如炬,正紧紧盯着自己。

    那群孩童们,此生注定忘不了年幼时惊艳的一袭白衣,注定忘不了湖上烟雨,水边凉亭,忘不了这一派谪仙雨行图。在丝雨润色之下,此间画卷更添写意,而雨幕易得,神仙中人却千古难寻,故而,这画面必是这些孩童们眼中的人间绝唱。

    道人悠然踏来,在亭前收起了伞,潇洒地踏入亭中,衣角没有一丝沾湿,依旧飘摇如云。他径直坐到那手里攥满了糖葫芦的老人旁边,很自然地顺了一根糖葫芦,直把亭中孩童还有那老人看愣了。

    “这位小友,我认得你吗?”老人把眉头皱得老紧。

    “编故事骗小孩,害不害燥?”道人咬下一颗糖球儿,笑意盎然地望着眼前这位“魏晋文士”,“你这故事和市面上的传统神话不符啊,莫非你亲眼见过?”

    “哎,小友这就有所不知了吧。”老人嘿嘿一笑,看得出来他很想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只可惜他失败了,“这个啊,是我年少时看到的一本古书,祖上传下来的,听说还是魏晋时期的一位修道士所作。”

    道人笑意更盛了几分,摆了摆手示意那些孩子们回去,孩子们倒也听话,马上打开雨伞走出凉亭,亭中就剩二人对坐。他听着这老人天花乱坠的吹嘘,以及种种所谓“亲身经历”,倒也没急着打断,只是笑着听着,时不时咬一颗糖球入口,倒是舒坦。

    “说完了?”看着眼前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道人正好吃完最后一个糖球,“诶,我问你,魏晋在唐朝之后吗?”

    “害,小友这问题倒是有些折辱我了啊,谁都知道隋文帝一合南北而成唐,魏晋犹在南北前。”

    “你也知道啊。”道人笑容玩味,“你说,什么样的人物能在魏晋时期著书记载唐时吕祖?”

    老者嘿嘿笑着,却不回应。道人收敛笑意,望着眼前的老人,轻声说到:“别装了,我早就察觉到你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机。真是没想到,我浪荡人间这么多年,竟没察觉到你这样的存在,身上气机都快赶上我了。”

    “哦,小友也是……修道中人?”老人笑着说,“要是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某位大名鼎鼎的汉服圈大佬呢。”

    “汉服圈……那是什么?”

    “嗨嗨,小友看起来比我年轻,倒是比我还传统呢,所谓汉服圈就是……等等,小友知道‘互联网’吗?”

    “有所耳闻。”

    “是这样啊,这几年互联网迅猛发展,各种新型产业也应运而生,社交平台的出现让男女老少得以在四海之远汇聚一堂。每个人都有喜爱的事物,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个个圈子。所谓汉服圈,就是一些热爱古代衣装的人们的交流圈,他们爱慕古时风华,甚至有人亲手制作古衣。有风华无双者,在平日闲暇亦爱华衣出游,满足自身的喜爱。当然,圈子壮大后,难免有些蝇附骥尾沽名钓誉之辈,借着这一股逐渐壮大的汉服潮流搞擦边什么的……等等,小友可知何为‘擦边’?”

    看到道人那无言的面容,老人自然是知道答案,于是又自顾自地长篇大论起来。

    “这个所谓擦边啊,就是……等等啊,这个还要从审核说起……”

    当今日林阳心血来潮赶到湖边凉亭看湖上雨景时,一脸骇然地看着亭内两位衣着古典的人在“坐而论道”,坐的是亭边美人靠,坐姿随意,论的是今朝网络道,尽显离奇。林阳看着这位昨日见过的白衣先生如此凝神倾听,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点点的感慨。

    而今世道,较之千年古史,愈发日新月异。不过几十载春秋,竟有无数新物浮现。

    二人正好结束了话题,道人看到昨天相遇的少年,倒也来了兴致。他让少年收了伞踏进亭中,而后缓缓起身,将手搭在少年肩上,稍稍催动神通探查了一番,而后笑着对他说:“小阳,你道骨不错啊,要不要跟我学修道啊?”

    本以为面前的少年会一脸欣然地答应,却不想他仔细垂首思索了一番,而后一脸认真地说:“先生修道是为了什么呢?”

    道人倒是对这反应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笑着回应:“世道难太平,修道得逍遥。我有上至九天之志,亦有下揽幽渊之思,况有神仙中人相约,故而天生与道结缘。如今太平盛世,如果我生在今世,真要我说出修道的理由,怕也是没有的。”

    “先生,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关于……修道的问题。为什么古史中的仙人们都没有同时在同一时代出现?为什么自近代来人间再无仙人的传闻?会不会是……天地中冥冥有种规则,使得人间修道士气运有尽。未能飞升的尘世游仙占据了人间气运,才导致近代修道士再难入道。”

    听到这话,白衣道人若有所思,他本身对气运之说倒是不太清楚,缓缓转过头,把目光对准了那名邋遢老人。邋遢老头嘿嘿一笑,如是说:“他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那你这家伙还不快飞升?你留在尘间做什么啊?断了后人路啊。”

    “嘿,你这话说的,我没事不能留在人间吗?就准你潇洒,不准我潇洒啊?那我问你,你留在尘间做什么?”

    “别装,我可不信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要是有法子完全解决这个问题,我就立马飞升。我怎么说当年张邋遢之后就没听闻修道有成的人了,原来是你小子占据修士气运啊。”

    看着二人一来一回地斗嘴,少年倒是震惊得瞪大了眼睛。照这么说,眼前这位邋遢老人也是一位接近仙道的人物?还有,白衣先生嘴里提及的张邋遢,莫不是……那位三丰真人?要真是如此,这么说,这位先生认识的名人倒还真不少。

    “哎,小友甲子镇魔我自然不可能完全不知。不过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啊。这人间浊气凝聚而成的不死魔头也只有你这种法子才能镇住了,而且在封印镇压这一道上,我肯定是不如你的。”

    “你小子没大没小的,不该叫我一声前辈吗?”

    “啊是是是,前辈。那前辈是何名讳?”

    “到时自会告诉你。”道人作出一副前辈姿态,“倒是你,你是何名讳?”

    “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老人哈哈一笑,想敷衍了事,不过看到道人那含笑的眼神,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道,“贱名谢桓。”

    “魏晋打扮,还姓谢,你这家伙,不会真是魏晋时期的老怪物吧?”道人眯着双眼笑看谢桓,“莫非你所说的那本祖传奇书便是你的经历,吕祖荡天门也是你曾亲眼所见?”

    “哎呀哎呀,前辈说笑了,恰巧姓谢那也不怪我,你要怪我胎投得不好,而且我们家就一村夫家庭,可不是那大名鼎鼎的陈郡谢氏。”

    看着二人又开始一腔怼一腔,林阳索性坐在美人靠上,掏出口袋里的瓜子磕了起来。手刚一探进口袋,却感觉到了一怪怪的东西,连忙把那东西掏出来,却发现是自己昨天一直在意的那张照片。他心中暗道奇怪,不过也想着正好,这照片给那先生看看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先生,先生,二位先停一下,你来帮我看看这个。”林阳递出了这张照片。道人接过,仔细端详一番,谢桓也凑上前去探着脑袋看着。道人瞥了一眼旁边脏兮兮的谢桓脑袋,一脸嫌弃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弄脏自己这一身纯白的道袍。谢桓嘿嘿一笑,稍微离得远了一些。

    “挺漂亮一小姑娘啊。”谢桓如是夸赞,“你小子的青梅啊?”

    林阳白了他一眼,幽幽地说:“那是我姐。”

    谢桓嘿嘿一笑,这个话题就算这么过去了。

    “怪哉怪哉,看你姐的面容倒是有些眼熟……不对,先不说这些,你让我看这张照片是因为这吧。”道人指了指隐隐约约蔓延到女孩身边的黑线,“你们站立的地方是我在此处设立的道观,当然,你们也知道,现在变成商场了。此处的不死魔头就在那地方不远处镇着。看样子是它逸散出的浊气。不过放心,那点浊气引不出什么大问题,到时候她回去了你告知我一声,我登门拜会,前去查看一番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哎,前辈,这活可以交给我。”谢桓笑嘻嘻地凑了上来,“你主修战道与镇守之道,这种与气有关的东西我在行,属于是我的领域了。我保证比你做得更快更精准,让这孩子没有一点痛苦。”

    “额……能行?”道人有些质疑地看着他。

    谢桓忙道:“放心,前辈,咱都是修道走到路尽的尘世散仙了,难道还能给你弄一出意外不成?”

    蓦然间,雨好似更细密了。两位修至路尽的修道士忽然神色一变。

    “谢桓,你说你善于气机之道,那有没有障人耳目的法子?”道人的语气不再像往日那样轻放,变得有点认真。

    “放心,前辈,方才刹那,我已以我神通覆盖湖面,他们看不见。前辈出手吧。”谢桓手捏剑指竖于身前,褪去了平日里的无赖气质,衣袍被狂风吹动,倒显出一份仙风道骨。

    湖水猛然搅动,形成一轮巨大的涡旋,四周雨水颤动,此间天地之水都染上了些许暴虐之情。道人大袖一扬,一把细长的木剑便自远方破空而来。他握紧木剑剑柄,口中轻吐了一声“御”,而后径直把飞剑掷出,向着漩涡中心的方向。木剑飞出的途中,一个身着布衣的年轻武夫的身影在木剑旁自虚空中渐渐凝实。与此同时,道人已是甲衣满身。不过他也并未着急下水,只是看着木剑与年轻武夫没入水中,似是在驻足等待什么。

    林阳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噤若寒蝉。此刻他突然觉得这一方江上小亭就如风中磐岩,任外界千般喧嚣也不受丝毫影响。还有,眼前这位先生在瞬间就由那位慵懒温雅的道人变为满是杀意的甲士,一副要斩灭湖中搅动风水之徒的决然丰姿,着实是令他有些愣了。

    一声尖啸自水下传来,听起来像是一个人在痛苦地呻吟。几道赤金色的光芒隐隐约约流露在湖面之下,那哀嚎声连续不绝,湖面也更加波澜不平,雨水加速落入湖中,尽带锐意,尽如剑影。

    “先生还不出手?”林阳疑惑地问着。

    “水中之物,自然不该在水中杀它,让浮光把它带上岸来,才更省时。”道人依旧负手而立,没有一点出手的意思。甲衣下的衣袍迎风飘摇,而他,岿然不动。

    不多时,四方剑雨渐渐柔和,水中那一轮巨大的漩涡也逐渐趋缓。一道流光自湖底而起,瞬间占据了林阳的眼球。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气息微弱,无力地呼吸着,四肢随重力自然下垂。它就像一只四耳的猿猴,它的腹部——插着一把朴实无华的桃木剑,正是它托着这怪物的身形飞天,在旁边,还有一位年轻武夫的身影在风中伫立。

    “是长右。”谢桓主动担任起了解说员,“生长于山川河泽中的精怪,有控水之力,显身之时必然伴有洪涝,真是没想到这一座盛誉千年的美景湖里也藏着这种怪物。”

    林阳点了点头。此时,道人脚尖轻点,飘然飞出,飞至长右身前停下了身子。看到眼前这位全身被甲衣包裹的人,长右也知他便是操纵这木剑创伤自己的罪魁祸首,它愤然暴起,极尽一身之力挥出一拳,想与眼前这位人类玉石俱焚。

    只可惜……他,已经不是人了。

    道人右手前伸以掌抵之,那承载着长右最后的生机、不甘与愤恨的一拳就这么被轻松抵挡,仿佛石沉大海。道人伸出手掌按在它的头顶。它所有的动作都在刹那间停滞,如瓷器碎裂般的纹路缓缓自头顶蔓延到全身,而后,随风散去。

    雨依旧在下,湖水明净无比。道人飞下长空再度降临凉亭,身上甲衣已散。与他一起的,还有那一杆木剑,以及那个凭空显现出来的人影。

    “器灵?”谢桓打量着那一身粗布衣裳的年轻武夫,甚至还想上手摸一摸,不过被那年轻武夫一个抱拳礼挡住了,他也只好作罢。这年轻武夫看起来是一个冷峻的主儿,不过他在不打架的时候还是很讲礼数的。

    “是器灵,也是故人。”道人关于这位年轻武夫的事倒是大方,“我年少飘摇时,多亏浮光兄,才能活着。”

    活着一词,掷地有声。

    在乱世之年,救命之恩,一句“活着”便已震耳欲聋,不需要其他无用的辞藻形容。

    “莫非这位就是您说的那位武学世家子?”林阳想起昨天道人说的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一个活人,怎么能变成器灵的?”

    “当年正值乱战,不,确切的说,那个年代一直乱战。我被师父寻到后便与浮光兄分别,再见面时却是在凶兽之前。那是人间战乱滋生的恶兽,当时我看到浮光兄正以力对峙。那时的他,怕是可以以力入仙了。可凡人之躯终究是无法长久,气机无法生生不息,待我踏至身前,他已然无法支撑,在凶兽的一次击打下倒飞了出去。我怕凶兽逃逸,一时之间顾不得浮光兄,径直向它杀去。手刃恶兽后,我再去看浮光兄,他已气息奄奄,不过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仿佛是为了见到我。看着他当时欣慰的眼神,我怕他了却夙愿便撒手人寰,来不及多像,赶忙封住他周身经脉减缓气机流失,而后施以炼魂之法将他的魂寄托在我的木剑上,这样,他也成为了这把木剑的魂灵。”

    “可是……为什么成了器灵后都不会说话了?”林阳看着面前这位沉默的武夫不由得心生怜悯。

    “在下是会的。”浑厚的青年音倒是把林阳吓了一跳,浮光嘴角微微上扬,一脸和善,“不过我总觉得言多必失,所以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谢桓哈哈一笑,亭子里又快活了几分。

    “照理说,长右这种东西是不会轻易出来兴风作浪的。”道人抚颔沉思,“莫不是最近我的封印有所松动?它受人间浊气的牵引才异常兴奋?如果真是这样……小阳,你姐姐现在在哪?我总觉得不能拖。”

    “嗯……如果没猜错……就在今天。”

    “走啊,还看个什么湖景啊。”

    “诶,好哩,前辈,这就跟上。”

    迷蒙之中,亭下如惊鸿掠影般的过客,终究是离开了这座凉亭。世人不会知道,今世两位道门魁首在这座无名小亭中偶遇,世人也不会知道,曾经冠绝道途的纯阳道人也曾在此逗留。谁也不曾料到,这一处无名小亭竟沉淀了千载春秋,竟见证了三位绝顶修道士的行程。不过想来也是,自古以来,名声大噪的人难免饱受争议,名声大噪的物也难逃葬身于名声之下,反而是这些无名之物可长久,因为它没有名字,人们也不知道它的故事,在日常中常常忽视它的存在,但若真仔细端详一番,却发现它早已成为自己往日点滴的一角,人们念旧,不愿看到往日破碎,所以愿意尽力维护它,一代又一代,无非如是,这些东西,自然也得以保留。

    无名之物如此,无名之人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