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无声

第一节 居山

    蔚蓝的天空下,懒洋洋地浮躺着几团白云,南风徐吹,白云总如百变仙女般摆弄着各种姿态。

    烈日当空,田间的禾苗绿得发油,微风吹过,激起一浪浪的碧涛。三三两两的农夫戴着斗笠,扛着锄头,在碧绿的田间地头不停地忙碌着。

    南回的燕子三三两两,不时地在田野上空掠过,飞回来时总是整齐地停在村庄屋檐下的横梁上,时不时地用小嘴梳理着它那乌黑亮丽的羽毛。

    村庄的房屋是那种土砖砌成的低矮的类似于四合院的房子。一共住有十来户人家,中间一间较大的公屋是所有住户用来祭拜祖先神灵用的。

    村庄和田野之间有一条小溪,小溪清澈蜿蜒,溪水潺潺,缓缓流淌。一簇簇水草下总有成堆的小虾和泥鳅在嬉戏着。

    一到夏天,小溪里经常会传来孩童们戏水嬉闹时欢快的笑声、吵闹声,喧哗着宁静的村庄。

    这条小溪是村庄里孩童们夏天的天堂。洗澡、戏水、捞虾米、捉泥鳅。小溪成了村庄每个人童年时光最美好的记忆。

    在物资商品匮乏的年代,小溪里的虾米和泥鳅养育着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辣椒炒虾米,泥鳅红薯粉汤总是村庄每家每户的家常菜。

    村庄的四周都是山林。一到初夏,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和野花点缀在葱郁的竹木之间。有的倒映在清澈的溪水里,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村庄往山外走半里路左右,两棵古老的枫树一高一矮耸立在村口路旁的两边,犹如巨人。高处的树枝伸展开来,相互交织,相互拥抱着。

    每到秋天,枫叶鲜红似火,随风飞舞,散落遍地,有的飘入溪中,宛如一叶红舟随水荡漾,随波而去,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小溪尽头。

    听老人讲这两棵枫树是一对树神夫妻,终生相伴,不离不弃,永相厮守。

    枫树是村庄的守护神,世世代代不容砍伐。村庄因这两棵枫树而得名,叫红枫庄。

    枫树之间有一个凉亭横跨在崎岖的山路上,几块修整光亮的青色石板整齐地嵌在亭子两旁的木柱上,便于过往行人走累了坐下来歇歇脚。

    亭子一侧小溪潺潺,河风习习。每当夏日炎炎,总会有行人在青石板上小憩会儿再继续赶路。

    挨着亭子靠山边两间低矮的土砖屋里,红枫庄里的孤寡老人楚伯住在这里。

    每天清晨,楚伯都会烧好一大锅开水,泡上一大缸茶,放在亭子边一个低矮的四方茶桌上,以便过往的行人在亭子里歇脚时解解渴。

    几十年如一日,为路人服务已成为楚伯生命中、生活中的一部份。楚伯一直是红枫庄以及周围村庄里公认的老好人。

    年青时,楚伯的老伴给楚伯生了个儿子,在生儿子时,老伴难产去世了。后来,楚伯的儿子三岁时出疹子时也死了。留下楚伯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渡日。

    楚伯虽然年纪大了,显得有点清瘦,但依然精神矍铄,整天一个人在田间地头忙里忙外着。

    楚伯的地管理得很好,土里没有一颗杂草。家里种的红薯又大又甜,挖回来摊满了凉亭的一角。走累了的路人,村庄里的孩子们经常会跑去楚伯家的凉亭里讨红薯吃。

    今天是星期天,岩儿吃过早饭后和三五个小伙伴早早地来到溪边戏水,捞虾米和泥鳅。

    “岩儿,岩儿,爸爸回来了。”小女孩欢快地在小溪岸边的小路上边跑着、喊着,手里还攥着两颗糖粒子。

    岩儿直起了腰,放下捞箕,拭了拭额角的汗水,看了看已有小半木桶的小虾米和泥鳅,知足的应道:“姐,就回来啦!”

    岩儿告别小伙伴们,匆匆上了岸,朝小女孩迎了上去。

    “岩儿,吃糖,爸爸买回来的。”小女孩高兴的撕了一颗糖塞在岩儿嘴里。顺手接过岩儿手里的木桶,姐弟两欢快的朝家的方向蹦跳而去。

    小女孩叫雨儿,是岩儿的姐姐,比岩儿大两岁。

    岩儿的家是公屋右侧的房子,进门第一间是厨房,第二间是堂屋,再右转是奶奶的卧房,最里面一间是父母的卧房,姐姐雨儿和奶奶睡一起,岩儿和父母睡一间房。

    奶奶有点耳聋。在大公社的年代,奶奶偷了几个公家的红薯被捉起来,反剪着双手捆在屋柱上一天一夜,被煽耳光煽坏了耳朵。后来人们和她交谈时必须大声地在耳旁喊话,奶奶才能听到一点点。

    两个姑妈都早早的出嫁了。父亲长大了,去参了军,留下耳聋的奶奶孤独的一个人在家艰难渡日。

    父亲在部队的第三年当上了代理排长,并负责连队新兵的训练。

    有一次隔壁的房伯写信告知父亲,说奶奶在家摔伤了腿需要人照看,父亲收到信后心急火焚地去找指导员批假。当时军训紧张。

    没过多久,父亲复员回到了村庄。

    复员后的父亲在红枫庄和奶奶相依为命着,在那个年代,生活过得非常地艰苦。

    后来经媒人介绍,父亲和母亲欧阳氏结了婚。有了雨儿和岩儿后,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加拮据了。

    岩儿的小姑父在一家大型的国营建筑公司上班。公司里的脏活,累活都会在外面请一些临时工,短工之类的。

    田地划分到户之后,农闲时,父亲偶尔也会被姑父叫到建筑工地上去打打短工补贴家用。

    正在厨房忙碌着剁猪草的母亲顺手接过了姐弟俩手中的捞箕和水桶,领着姐弟俩来到了堂屋。

    在山区里,潮湿瘴气重,人们身上经常会长一些疮毒之类。岩儿的母亲欧阳氏在姥姥家学过找治疗此类疮毒之类的草药。

    在医药奇缺的年代,欧阳氏治好了很多人。有的小孩在砍柴、剁猪草时,经常会砍伤手指,欧阳氏都能用草药给他们敷好。

    为了感激欧阳氏的恩德,村庄里大一点的小孩都照顾呵护着岩儿,小一点的孩子都成了岩儿的跟屁虫。岩儿俨然成了村庄里的孩子王。

    堂屋里,父亲正在那泛黄的背包里取出一包报纸包好的东西交给奶奶。

    “这是桔饼,您老收好,留着以后慢慢吃。”父亲在奶奶耳边大声地说着。生怕奶奶听不见。

    奶奶似乎听懂了父亲的意思,惊愕地看着父亲。颤抖着那双快要干枯了的手缓缓地打开纸包,不断地点着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

    看见姐弟俩进来,父亲蹲下来,张开双臂:“岩儿回来了。”

    “爸爸,爸爸”岩儿飞扑向父亲那结实坚硬而宽广的臂弯。

    “这两个月我家岩儿长壮实点了没有。”父亲双手撑举起岩儿稚幼的身躯,在原地不停地转着圈,惹得岩儿在半空中咯咯地笑着。

    “雨儿,过来试试爸爸给你买的新衣裳,看合不合身。”一会儿,父亲放下了岩儿,翻弄着那泛黄的背包。

    雨儿脱下那满是补丁的泛黄的军绿色衬衣,欣喜的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印着小碎花新衣,套在身上。咯咯地笑着去厨房找妈妈去了。

    岩儿调皮,喜欢在外面野。雨儿文静,除了打猪草,喜欢安静地呆在家里陪着奶奶,帮欧阳氏做家务。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奶奶却不喜欢调皮淘气的岩儿,有好吃的零食总是拿给雨儿吃。当然,雨儿也会偷偷地和弟弟岩儿分享。

    吃完中午饭,父母都下田地里干活去了,雨儿和村庄里的小女孩照常每天去打猪草。岩儿和他的小伙伴们下午的任务是放牛,偶尔顺便捡点干柴禾回来。

    当皓洁的月光洒满整个村庄时,人们为了节省煤油,都熄了马灯,搬着椅子坐在院子的打谷场上纳凉。看那行走的月亮,眨巴眼睛的星星,听阵阵山风吹拂山林呼啦的声音,犹如钢琴家在轻奏着高山流水。

    父亲讲山外面大城市的新奇世界,沙石铺成的马路、水泥做的马路、像乌龟壳一样的小轿车、火车、钢筋混泥土搭建的高高的房子和那五颜六色会变色闪光的霓虹灯。听得人们神往不已,早伯出神到连口水掉到衣襟上都没觉察到。

    早伯是个六十多岁秃顶的老人,老伴过世的早,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儿子,一个叫存儿,一个叫双儿,由于家里穷,存儿到了娶亲的年龄了却一直没人说媒。早伯只好送存儿去一个朋友那学医,打算学个三年五载,回到村庄做个赤脚医生,或许能娶上一门亲。双儿十岁左右才去学校上学,在学校经常惹事生非。老师来早伯家告状也成了家常便饭,小学未毕业就早早地辍学在家了。

    早伯是红枫庄里年长者最有文化的人。每当夜晚降临时,他都会早早地搬来椅子,捏着一柄破旧的蒲扇慢慢地摇晃着来到打谷场上给人们讲《三国》、《水浒》、《史记》里面的故事。

    小孩们则围着大人们嬉戏着、追逐着,偶尔也会静下来听听早伯讲故事。

    岩儿最喜欢听早伯讲项羽的故事。秦始皇是可以替代的傲骄,破釜沉舟的血性和勇气,楚河汉界的诚信,乌江自刎的悲情。都深深地触动着岩儿那稚嫩的心灵。

    从红枫庄去学校是一条有两三里路长的崎岖山路,一到下雨天,泥泞的山路不好走,小孩们经常会滑倒,有的摔伤膝盖,有的坐一屁股泥。更艰难的是下雪冰冻天,小孩们经常会摔得鼻青眼肿。

    学校位于红枫庄西北面山坡一块空旷的大坪上。是一座新建的用红砖砌成的两层楼的教学楼。学校是当时整个生产大队唯一一座用红砖建成的房子,也是整个生产大队唯一有电的地方。

    沿着村庄往山外走大概一公里的崎岖山路左右叫电排厂,有一个小型的水力发电站发电以供学校广播和老师晚上批改作业、备课用。

    电排厂再往山外走是一条四米宽的泥石公路。除了尔偶有大型拖拉机来拉竹木之外,基本看不到车辆。

    拖拉机的轮胎在泥石上辗压出来的深深的槽痕里,一到雨季就长期积水,人们行走更为艰难。

    生产大队管辖下有十几个村庄,所有村庄的小孩都在这所学校里读书。

    在山区,村庄比较分散。有的学生从家里到学校要走七八里的崎岖山路。这所学校是当时整个乡里,学生最分散,人数最多的小学。

    母亲欧阳氏在姥姥家做闺女时读过高中,嫁给父亲后,被生产大队安排在学校教书。

    父亲经常不在家,为了便于照看岩儿,在岩儿四岁时,就被母亲早早地带到了学校读学前班。

    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早晨,欧阳氏总会领着岩儿姐弟俩和红枫庄里的孩子们去学校上学,以便于照应着。

    岩儿的班主任老师姓邹,兼职学校的校长。教学风格素以严厉著称,被很多家长所赞誉。

    邹老师和欧阳氏说岩儿虽资质聪颖,但不勤奋用功学习。其他同学在我面前都会中规中矩,唯独你家岩儿玩劣难改。长大后恐难成大器。

    母亲默然。

    暑假是小伙伴们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最忙碌的日子。暑假是农活最忙的季节,要收稻谷、晒稻谷、耕田、种秧苗、插秧苗。

    小孩子们个个都要去田间地头去帮大人的忙,割禾苗、递禾垛、扯秧苗。大一点的小孩要踩打稻机、挑谷子、插秧苗。再稍大一点的还要帮大人们赶牛耕田。

    “妈妈,妈妈,荣儿的手被打稻机打了。”岩儿急切的呼喊着。

    原来是几个小孩子趁大人不在,偷偷的踩打稻机玩,荣儿一个不小心,手伸到了滚子上面,被滚子上的铁圈打破了大拇指,一下子血流如注。

    欧阳氏和一群大人们正坐在田梗上歇息,听到岩儿喊,马上吩咐大一点的双儿帮荣儿按住伤口,扶着荣儿回家,岩儿也在一边帮扶着。母亲欧阳氏自已急匆匆地找草药去了。

    荣儿拇指的第一节被滚子上的铁圈打成了两块,欧阳氏用盐水将伤口清洗干净后,将两块手指粘合在一起,敷好了草药再包扎好。

    荣儿怕痛,敷好草药后一直不肯换药。七天后,拆开草药后,拇指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疤痕。两块肉的衔接处凹下去有半粒米深。

    一个月后,值得庆幸的是荣儿的手指也还灵活,能正常生活,只是大拇指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疤痕。

    荣儿是公屋最左侧暖伯家的儿子,是和岩儿玩得最好的小伙伴,比岩儿大两岁,干活的时候经常会照顾着岩儿。

    荣儿还有两个姐姐,母亲死得早,大公社时期,全靠暖伯一个人挣工分养大三个孩子,荣儿家过得很清贫。一到冬天,三姐弟没有棉衣穿,都只能穿着薄薄的单衣熬过整个冬天。

    寒冷的冬天来临了,长长的冰凌子挂在屋檐上,参差不齐,晶莹剔透。岩儿和小伙伴们在打谷场上堆雪人、滚雪球。忙得不亦乐乎,一双双小手冻得通红通红。

    奶奶突发急性阑尾炎,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当时的医疗水平根本不能做手术,生产大队的赤脚医生用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挽救奶奶的生命。在父亲和欧阳氏无助的陪伴下,奶奶痛了七天七夜,终于离开了人世。

    奶奶的坟地在东面的半山腰上,奶奶下葬那天,老天下起了毛毛小雪。山路窄陡,冰雪路滑。人们在鞋上都绑上了干禾草编成的绳子艰难地爬行着,陪奶奶走完最后一程。

    风水先生说奶奶下葬时会出现百鸟朝凤的场景,子孙会大富大贵。后来在葬坟时真的飞来了上百只小雪鸟在坟四周的树杆上,叽叽喳喳欢腾地叫闹着。

    乡政府开始招聘一批有能力的退伍军人去各个机构上班,父亲顺理成章的成了乡领导眼中最理想的人选。

    父亲以前当兵有三年半,曾是部队培养的对象,父亲在部队学习文化知识,军事素养都非常过硬。

    连长曾悄悄地告诉父亲,团部已经准备提干父亲为作战参谋。

    不知什么缘故,对于父亲调去上班的事,老生产大队书记百般刁难,坚决不同意父亲调出去,最后乡政府领导也只好作罢,没有把父亲调走。

    父亲只好继续在家务农,尔偶还去小姑父所在公司的工地上打打短工。

    自从架上了水泥电杆,每家每户都点上了电灯泡的时候。红枫庄每天都变得得热闹起来了。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歌声在勤儿的录音机里重复播放着,使原本宁静的村庄变得有点喧嚣。

    勤儿是个孤儿,父母早早地去世了。留下勤儿一个人在村庄吃百家饭长大。十四五岁左右,正赶上生产队分田地,勤儿也分到了一点田地和山林。

    勤儿没大人管,没人教他怎样去种庄稼。每天在家里鼓捣那台不知从哪弄来的录音机和几盒破旧的磁带。

    秧苗栽下后,勤儿就没去田地里照看过。一到收割的季节,田地里的杂草比禾苗还要长得高,长得茂盛。

    老人们都纷纷议论着勤儿好吃懒做,以后养活自已都困难,更别谈娶媳生子了,这辈子是毁了。

    岩儿正趴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无聊地做着作业,勤儿家录音机喇叭里飘荡过来嘶号般的歌声不断地扰乱着岩儿的心神。岩儿时不时地鼓捣着手中的钢笔玩弄着。尔偶双手托着腮帮子望着窗外出神。

    “岩儿,岩儿,去玉哥家看电视去,玉哥家买新电视回来了。”荣儿悄悄地来到堂屋的窗外轻声地叫唤着。

    只要红枫庄发生了什么新奇的事情和新东西,荣儿都会第一时间和岩儿说。

    岩儿听到荣儿的叫唤声,快速的收拾好作业。趁母亲在前面厨房忙碌着,一溜烟从堂屋的后门溜了出来。

    “什么是电视机啊?”出了门,岩儿急切地追问着荣儿,显得格外得好奇。

    “一个四方盒子,有人影,有声音,很好看的。和早两年隔壁村庄里有人偷树被抓,被生产大队罚款放的电影差不多,只是屏幕小了很多,反正比勤哥家的录音机好玩多了。”荣儿兴冲冲地说道。

    玉儿家里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在那油漆快要掉光了的抽届上摆放着一台崭新的黑白电视机。

    玉儿正在屋后面山上鼓捣着架着天线的木柱子,忙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电视机不停地发出嗞嗞的声音,屏幕上那黑黑白白的雪花点不停的闪烁着,偶尔会出现人影,惹得人们尖叫着,那是玉儿调天线架的缘故。

    屏幕上终于出现清晰的人影了。小孩们高兴地跳了起来。

    玉儿是房伯家的儿子,电视机是玉儿结婚女方来的嫁妆。听说还有缝纫机、凤凰牌自行车,要到迎娶当天再搬过来。人们都夸玉儿娶了个好媳妇,房伯以后有福亨了,说得房伯高兴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