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无声

第三节 出逃

    生产大队很多大龄青年都相继离开了村庄,去南方大城市里打工、闯荡去了。

    红枫庄的青年们,双儿、玉儿、勤儿等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红枫庄,第一次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家乡,加入到去遥远的沿海大城市里打工的行列当中去了。

    荣儿、雨儿、岩儿也相继上了初中。

    初中学校在村庄山脚下的农场里,从岩儿家到中学有十来里路左右。从电排厂往下走有一个大型的水库,是大公社时代为了灌溉农场的水田修的。沿水库两侧荒无人烟,听说修水库时死了几个人,一到晚上,水库沿岸的公路上阴森林的,很少有人敢单独走夜路。

    冬天,天黑得早,村庄里的小孩放完学后都得结伴同行。岩儿在学校经常惹事,放学后,被老师留校罚打扫卫生,或抄写作业是家常便饭。

    岩儿总是孤独的一个人回家,刚开始岩儿也有点害怕,走水库这段路总觉得背后冷飕飕的。走得多了,岩儿也就习惯了,不怕了。

    父亲担心岩儿回来得晚,就给岩儿买了一辆自行车,那种男式的大桥牌自行车。

    岩儿每天放学回家,都会推着自行车来到打谷场上练习一两个小时。练习骑自行车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岩儿个子小,整整练了一个星期,膝盖、手肘、足踝,到处摔得皮开肉裂,摔了好多次跤才学会骑。

    岩儿终于可以欢天喜地骑着自行车去学校上学了。

    存儿和梨儿结婚后生了两个女儿,成了计划S.Y惩罚的重点对象。计划S.Y专项组隔三差五地上门来催缴罚款。

    存儿家里穷,交不起罚款。

    存儿吓得不知跑哪儿去了,梨儿抱着两个女儿哭作一团,只有早伯不慌不忙地搬来一把椅子,靠着门口坐着,安详地闭着眼睛。

    屋漏偏逢连夜雨,计划S.Y专项组刚消停一会儿,早伯又瘫痪了。存儿在外杳无音讯,剩下梨儿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在家,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早伯。

    在早伯瘫痪的一年间里,梨儿也还算精心照料,每天给早伯喂饭、喂水、擦拭身子、冬天背早伯出来晒晒太阳。只是事情做多了,梨儿嘴里总是唠叨个没完。

    早伯去世了,临终前拉着欧阳氏的手说:“梨儿她姨,当时存儿结婚时,家里根本拿不出钱来置办聘礼,摆酒席,委屈了梨儿。其实这件事最对不起的还是您,为了存儿和梨儿的事,让您在您姐面前听闲话,受委屈了。”早伯显得有点愧疚。

    早伯是读书人,一生讲究遵循礼数,平时在打谷场上讲历史故事时,总喜欢强调故事里面仁义的情节和人物。这也是红枫庄的人们最喜欢早伯和尊重早伯的缘故。

    自从存儿娶了梨儿后,早伯就再也没有来到打谷场上讲故事了。

    物质的过度匮乏有时真的能将人的脸面和尊严蹂躏得体无完肤。

    欧阳氏默然,轻轻地拂了拂早伯的手背。

    早伯去世后不久,存儿回来了。原来存儿出走后,来到了隔壁县的一个小煤矿里挖煤做苦力。后来煤洞塌方,死了几个人,吓得存儿和其他挖煤的工人都跑了。

    后来存儿和几个挖煤的工友辗转去了广东,在广东的一个泥场找了一份扛泥装车的工作。

    泥场的泥是用来做陶瓷和瓷砖用的。当时瓷砖是一种新兴火爆的产业,很多工厂对这种泥的需求量非常大。

    存儿的工作是将别人切好的四四方方的泥块装上汽车。泥场里的工人平均每人每天要搬装十四五吨左右的泥。

    太阳像火球般地炙烤着大地,存儿和工友们赤裸着身体,在坑坑洼洼的泥场里艰难的滑行着,双手紧紧护住肩上那团滑溜得像泥鳅一样的泥巴,以防跌落。泥水、汗水在满是泥泞的身上流划出一条条长长的蚯蚓般的犹如地图般的图案来。

    夜幕降临时,恶毒的太阳终于消失在天际尽头,天空只留下了一片火红的云彩。树枝轻摇,凉风习习,忙碌了一天的泥场工人们洗完澡,吃完晚饭后,都赤着胳膊在工棚前的空坪上席地而坐,喝点小酒,悠闲地剥着花生米,驱赶着一天的疲劳和在泥场里沾染的湿气。

    广东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睛空万里,突然就是倾盆大雨。

    台风来了,气温骤降。泥场停工了,人们都蜷缩在工棚的简易木架床上闲聊着。听外面大风呜鸣,树枝折断的声音。

    豆大的雨点打在工棚顶上的铁皮瓦上,呯呯作响,惹得人心烦意乱。

    突然,工棚内漆黑一片,原来是停电了。

    半夜时分,突然听到有人惊呼,工棚要倒了,快起来。紧接着听到“轰”的一声,工棚西北角应声落地。

    “有人被压到了,快来人啊。”混乱中有人焦急地叫喊着。

    慌乱中,有人打起了手电筒,原来有人没来得及爬起来,被垮下来的木柱子拦腰压住了,动弹不得。

    工友们围了上去,端着木柱,齐声吆喝,将木柱连同铁皮瓦掀翻在一边。有人顺手扶起了被压在木柱下的工友,躲进了这边还未垮,但也早已摇摇欲坠的工棚里。

    被木柱压伤的工友痛苦地呻吟着,没有电,没有通迅,没有汽车,没有药品。工友们只能无奈地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安慰着。

    存儿在老家学过医,混乱中,存儿拿来了一壶酒,掀开了受伤工友的衣服,将酒倒入手心,摁在受伤工友的腰上擦揉着、按摩着,以尽量减少工友的痛苦。

    狂风依旧,如恶魔般横扫着世间一切脆弱。将雨珠从西北面愤怒的甩进来,砸在人们的脸上、身上、被褥上。

    人们蜷缩着,围着工棚中央的木柱子,眼神惶恐地盯着头上呼啦作响的铁皮瓦,心中在默默祈祷着。

    漫长的黑夜终于被一丝曙光冲破,天终于亮了。风雨渐渐减弱了,人们陆续地收拾自已的行装,爬出了工棚,看着一地狼籍,工友们唏嘘不已。

    工人们都吓怕了,纷纷离开了泥场。有的想继续在外找活干,有的想回老家了。存儿也跟着工友们离开了泥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红枫庄。

    两个女儿正坐在屋檐下争煨熟的红薯吃。看到存儿回来,“爸爸,爸爸”高兴地叫着围了上来。

    存儿轻轻地“嗯”了一声,径直朝屋里走去。

    从小到大,存儿都没有抱过女儿,也没有逗女儿们玩耍过,在女儿面前,存儿总是一副铁青的面容。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早伯和存儿嫌梨儿生了两个女儿,没生个儿子,在梨儿面前是瞪鼻子竖眼。三天两头地挑梨儿的毛病。

    有一次夫妻俩不知为了什么事吵架,存儿打得梨儿满脸是血,被欧阳氏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才有所收敛。早伯坐在旁边默不作声。

    梨儿正在后面喂猪,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迎了出来。

    “回来啦。”梨儿满脸堆笑,顺手接过存儿肩上的牛仔旅行袋。

    “嗯,我爸呢?”存儿四处张望。

    “爸爸过世了,当时联系不上你,幸好双儿回来了,给爸爸送了终。双儿送爸爸上山后就走了,听说工厂里赶货忙,没时间在家里给爸爸守头七。爸爸去世有一个多月了。”梨儿低下头,有点咽哽。

    梨儿领着存儿来到了早伯的坟头,烧了点纸钱线香。存儿跪在坟前,看着那一堆黄土垒起的新坟呆呆地出神,眼眶潮湿。梨儿静静的站在旁边默默地陪伴着。

    “天快黑了,回去吧!”梨儿轻声地叫唤着。

    “姨父,抽烟。”堂屋里,存儿恭敬地双手递上一支烟,顺手划燃了一根火柴,有点惶恐地看着岩儿父亲。

    “存儿,这次回家还准备出去吗?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岩儿父亲一边点着烟一边冷冷地盯着存儿。

    这段时间,为了计划S.Y的事,存儿抛下妻儿和早伯,一个人独自出走,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的重担压在妻子梨儿一个人身上,梨儿做累了经常跑来向姨母欧阳氏诉苦,岩儿父亲也反感存儿的做法,说存儿遇事没有担当,不像个男人。

    “我和梨儿商量好了,我不出去了,我们想在村庄开间诊室,姨父,您看行不?”存儿征询着岩儿父亲的意见。

    “嗯,这是好事。以后要专心医术,注重医德。像你师父那样,成为当地人们敬仰的医生。”岩儿父亲脸色缓和了不少。

    存儿频频点头。

    “没钱吧?开诊室要办证,找关系,置办药架、药品都得花钱。找你姨拿三千块钱吧。多的我家也拿不出来。”岩儿父亲欣慰地说着。

    存儿和梨儿商量着张罗在红枫庄开诊所的事了。存儿整天地往乡卫生所、防疫站跑。

    两个月后,存儿的诊所终于开张了,梨儿的脸上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