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代的生涯

三世祖前传(一)

    黄沙掩地三尺,风扬古道大路,南北通达不见人烟,干裂的枯杨木烂倒在主干道上,几声突兀的怪鸟啼鸣,只见那牛头骨在黄沙中若隐若现。

    赵北古道,千钰州最北的地界儿,常年受黄沙侵袭,绿植日益缩减,一眼南望只有那张水河旁还有几家门户,添升几缕炊烟。

    烂木集,千钰州北界唯一的集镇,此镇来往的多是些倒卖沙根黄的药材商人和前往长川谷挖掘散碎灵石的穷酸破落户,久而久之地域越发的贫脊,保得三四亩旱田的人家都算是富户。

    延主街而上,有几处门可罗雀的酒食家,与之相对的南大楼却是另一番景象,络绎不绝的赌客与贼心不死的风流汉填充整个楼面,烂木集最繁华热闹的便是此地。

    九张长桌一字排开,赌具档口一应俱全,吆喝声与混杂的汗味儿相互交映,赌红眼的家伙不止一位。

    “李公子,这可是最后一把了!大小盘口可要看清喽!”牌倌儿客气地笑道。

    “开开开!”

    木桌相对人群中央坐着一位年轻男子,此人长衫大敞,披头散发,双目布满血丝,脚下长靴早已褪去,裸足架于桌面之上,近乎疯癫状态。右手修长的手指拿着仅有的两块碎灵石,犹豫了半天放在“小”字盘口上。

    “来来来!买定离手。五五六,大!”

    牌倌儿将色盅展示给众人,只见年轻男子瞬时软坐在长椅上,久久难以平复心情。

    “李公子,还玩吗?若是今日不便,那房契小人便拿走喽!”

    牌倌儿满脸堆笑,但眼神中充满了不屑,这已经不是两年前了,李家殷实的家底已经被这赌鬼挥霍的差不多了,日后对他只怕连笑脸都难有喽!

    “归你了!”

    年轻男子倒也洒脱,穿起鞋袜束紧腰带,大步向门外走去,临出门之时在墙壁的粗衣上扯下一根线头,右手束起长发,棱角分明的侧脸彰显着不错的容颜,这就是烂木集第一赌鬼李随缘李公子。

    李随缘走出南大楼,街上行人不免多看一眼,小声指点也是常事,毕竟这家伙把死鬼老爹三十年辛辛苦苦攒的家产无度挥霍,致使现在衣衫不整家徒四壁,不,今日他把四壁也输了,只剩两袖清风。

    当然对于这种眼光李随缘早就习以为常,大踏步走到街面拐角处的一面点铺,用身上仅有的银钱买一块糖饼,蹲坐在店面石柱下看街前人来人往。

    “李善人,给口吃的吧!”

    李随缘刚想动嘴,三俩乞儿便已围了上来。

    “真晦气!滚滚滚!”

    李随缘将糖饼狠狠地砸在乞儿身上,转而闭目养神,静静等待夜幕降临。

    ……………………………………………………

    是夜,烂木集又是另一番景象,几家私密处的红馆挂起了高灯,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也开始迎客。

    倒屋,街面北边不起眼的一间二层木楼,一楼没有多余的陈设,正中央只有一张桌子,桌子由红布包裹,桌面点着一台昂贵的灵石盏。

    “五姐,不做生意吗?”

    李随缘解开头上粗线带,甩了甩衣袖上的尘土,随意坐在门槛之上,看着二楼上的红灯雅间。

    “小冤家,你还知道回来呀!”

    蓝边艳红裙,几丝嗔怒意。一位身姿婀娜的女人走下二楼,面容姣好,只可惜左侧脸有一道连颈的刀疤伤,破坏整体美感。

    红五姐,倒房的主家,上三流的修道人物。

    “今日又去生财啦?”

    红五姐倚靠在门框之上,左手轻抚李随缘额头,眼神中尽是惜爱。

    “然也!少爷我十四岁找高人算过,算命的说本少这一生家财无数妻妾成群,这不早点挥霍,老来只能空流泪。”

    李随缘信口胡诌,做的开心状,不让他人担心。

    “那今日小冤家你就留在倒屋,明日做这倒屋的主人,如何?”红五姐勾了勾李随缘的下巴说道。

    “这就更可怕了!当年五姐也是这般对我那死鬼老爹说的,如今他已是白骨,五姐依旧风采迷人。少爷我可享用不起!”

    红五姐乃是仙修之人,青春常驻芳华依存,李随缘对她的感情更像是半个母亲。

    “如今还说他作甚!一碗饭他报了三十年,这种人死了也罢。”红五姐说得十分轻巧,但语气中却有略微颤抖,旧人追思多添几分凄凉。

    “五姐,我想去长川谷!”李随缘开门见山的说道。

    “不准!银钱五姐有的是!”红五姐斩钉截铁的拒绝。

    “不是为了钱,少爷我这几年该玩的都玩过了,唯有这长川谷还没去过!”

    在这方天地下,修仙访道的诱惑力远远超乎想象,毕竟可以看见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李随缘自然也不例外。

    “那千钰城的裘老道可是丹玄老祖,他的话你也不信?”

    红五姐当然知道李随缘心中所想,但丹玄老祖亲口所言岂能有错,李随缘不通灵识,体内难结灵气,更别说灵息出窍,这等凡人躯终身难有成就。

    “五姐,裘老道在修行界可算是顶天的人物吗?”李随缘问道。

    “当然,丹玄老祖一身通天本事,可起死回生,劈山断流!千钰州几百年来就只有这一位!”红五姐信誓旦旦的说道。

    “那放眼千州万府呢?”李随缘挑眉又问。

    “这我哪知道?五姐这一生也没出过赵北五州!”红五姐有些没落的说道。

    “那便不是天喽!既如此又何足道哉!天外天人外人,纵览天下红颜笑,日观山海仙家景,岂不美哉!”李随缘直起腰身意气风发的说道。

    “当!”

    红五姐狠狠地敲了一下李随缘的额头,轻提他的耳朵骂道:“整日不务正业,又听何人嚼的舌根?”

    “五姐,轻点儿!是北门口张瞎子说的,我就是想去多捞点赌本而已,长川谷的碎灵石不是更值钱吗?”

    李随缘对修行早已心灰意冷,刚才的挥斥方遒不过是少年人的自尊心,不想受他人的嗟来之食。

    “五姐还不知道你!你这泼皮平素对修行也不见这般勤快,是不是老娘管不了你了?”

    红五姐修为资质不佳,一生也就在凡胎境界踌躇,在烂木集定居四十余年,见惯了人情世故,也更加向往平常人家。

    “管的了!五姐是李随缘的长辈至亲,当然可以随意打骂不孝儿郎!”李随缘一脸赔笑地说道。

    红五姐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随缘,随即上楼翻箱倒柜的找起了东西,约半刻左右,红五姐抱着一个黑油布包裹下楼,将其扔在了红桌上。

    “自己打开看看!”

    红五姐对李随缘的脾性十分了解,这家伙的离经叛道远超常人,越是打压一件事,他越要做那件事,即便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五姐,你藏私哦!”

    李随缘兴奋的搓了搓手,快速打开包裹,包裹中是一柄小短剑和几张零散的地图,其中最大的一张便是长川谷的全貌。

    “这剑是五姐年轻时候用的,至于那几张图是烂木集周围最详尽的地图,曾有顾客出三枚玄品灵石购买,五姐都没舍得出售,如今全归你了!男人就该出去闯一闯,不要像你爹一样窝窝囊囊一辈子!”红五姐抬头看着窗外的月牙儿,感觉今日的夜空格外明亮。

    “三枚玄灵石的地图,那本少不是发达了,看来张瞎子有点东西,三日之内必有横财呀!”李随缘倒也没有客气,收起地图后将短剑挂于后腰,起身便要出门。

    “你着急作甚?今日在一楼搭铺,明晨再出发也不迟!”红五姐挽留道。

    “那成何体统!五姐早点休息吧!”李随缘笑道。

    “你倒还这般规矩,挂起了红灵盏,谁家还有清白?”红五姐幽幽的说道。

    “胡言!五姐在随缘心中是最美的女子,以后随缘要在千钰州买最大的豪宅,来一段金屋藏娇的佳话!”

    “咯咯咯!那五姐等着你来养!”

    红灵盏,倒屋人,万事万物皆是买卖,自身也不例外。生活不易不予细说。

    ……………………………………………………

    次日,黄沙道。

    扬沙不见天,干枯朽木林。一架老牛车驾行在主道之上,沙土没过牛蹄,走的十分缓慢,驾车人用粗巾裹着头部,只留一双眼睛看前路。后车驾上蜷缩着五六青壮男子,皆是烂木集的苦力人。

    “诸位,过了这朽木林,穿过烂滩,就到长川谷了!”

    驾车人一年要在烂木集和长川谷之间往返上百次,收取银钱养家糊口也算一种营生。

    “老丈,这长川谷你可熟悉?”李随缘用手擦了擦水壶边缘的细沙开口问道。

    “这条路老汉已经走了十几年,自然熟悉!相传在几千年前赵北五州内有一所仙人宫殿,极尽奢华富贵堂皇,所有的家具陈设都是由灵石所制,这长川谷便是这仙宫的灵矿脉,后来仙人陨落,宫殿捣毁。至于这长川谷也因为灵石开采殆尽,被后来门派遗弃,这才让平常人家有了出路,碎灵石一捡一采便是千余年。”

    老汉的父亲就是驾车人,这些话都是他听老一辈人说的,口口相传直到今日。

    “这么说来,碎灵石现在很难找吧?”李随缘迅速找到交谈的重点。

    “肯定了!捡了几千年还能有多少,更何况还有一些修士大人来抢买卖,能捞到几块黄灵石已经算你走大运了。”

    驾车人年轻时也曾入谷找过,只可惜长川谷又大又深,久寻无果便也就放弃了一夜横财的念头。

    “有这么难吗?那每年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李随缘问道。

    “都是自愿!都是些投机取巧之人。难道不是吗?烂木集三十年才出了一个胡老爷,但只要他活着就是这长川谷的招牌,六块地灵石即便放在修士手中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更何况平常人家呢!人人都想当胡老爷,就看老天给不给这个命喽!”驾车人上了年岁自然看的开明,但当年他也是投机取巧的人之一。

    “原来如此,多谢老丈指点。”李随缘将水壶递到驾车人手中,双目一闭静静等待到达长川谷。

    一个时辰之后,长川谷口。

    “诸位下车喽!祝各位生财!”

    驾车人拿着银钱离去,而下车诸人也各自入谷,这种撞大运的事情最好单独行动,以免瓜分不均起了争执,更甚者丢了性命得不偿失。

    长川谷自北朝南,内深方圆犹如一个布口袋,其间岩壁裸露山路陡峭,往年失足丧命者不在少数。

    李随缘见众人各自散去后取下腰间短剑,整理包裹沿着心中所记的地图方向进入长川谷………………

    与此同时,山林道另一侧天空之中出现一副奇景。一百轻骑飙行在云端之上,旗帜飘扬红龙升道图,左右卫士银盔亮甲,腰配长柄钢刀,背负穿云箭袋,至于胯下坐骑尽是青面獠牙之兽,周身豹纹虎鬃,长尾之上更是点缀龙鳞,乃无敌之师。

    为首者:

    头顶黑龙溜金盔,

    身披长云伏虎甲,

    背展红蛟点浪袍,

    脚踏鏖狮囚厌靴。

    此人身材佝偻,仅一米五六,脸带一副金制的修罗面罩,双手干枯修长,犹如一副骨爪,阴森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军厮!前方可是长川谷?”

    修罗面具头领声音十分低沉,略带几分沙哑,难听至极。

    “回老祖宗,前方的布袋口便是长川谷!”

    后方一位身材健壮的银甲军厮跃下猛兽之背,凌空单膝跪于修罗头领身侧。

    “甚好,周围清理如何?”修罗头领再次问道。

    “回老祖宗,此地常年荒废,来往的多是些平常破落人家,属下……”

    “嗯?”

    修罗头领声音微微一提,军厮立即吓得双腿跪地,全身颤抖不已。

    “办事不力!自罚!”修罗头领没有丝毫仁慈,冷冰冰的说道。

    “多谢老祖宗!”

    军厮一听自罚二字,顿时松了口气,毫不犹豫的抽出腰间佩刀。

    “嘶!”

    手起刀落,左臂直接脱体,奇异的是不见一滴鲜血流出。

    “再去安排!”

    “是,老祖宗。”

    军厮平静地捡起悬浮在空中的左臂,一步百丈缩地方圆,消失在云雾之中。

    ……………………………………………………

    三日后,长川谷某处。

    陡峭的岩石壁上,一颗亮晶晶的石头滑落,紧接着一柄短剑被扔在地面上,破衣烂衫的李随缘随之跳下,迅速将石头收入包裹之中,继续向谷中深处前行。

    由于常年烂赌的原因,李随缘身体比一般人还差,百十步便气喘吁吁,若不是红五姐的地图,只怕他包裹中的那三枚碎黄灵石都难找到,更别谈到达长川谷内腹地。

    图示标明长川谷内腹地曾是仙人宫阙的灵石开采地,此地是个龟形瓮,残破的石质架构随处倒塌,实木高台风化腐朽,种种痕迹表明昔日开采的宏大场面。

    倒塌的矿点攀岩台下可见零散的白骨,有当年的灵矿奴,也不乏烂木集的取巧者,生死命富贵天,又有何人能说清楚呢?

    李随缘可没有功夫理会这些风化白骨,架套好攀爬绳索,便要上岩壁中央的矿点一探究竟。

    正值此时,龟形瓮残垣内围传来凄幽的笛声,此声没落且伤感,让人听的十分憋闷。

    “何人有这闲情逸致?”李随缘是个天生的好事主,三两步便寻了过去。

    断壁中心是一处空场,一堆篝火,一把铁锈剑,一女子。

    李随缘全部的注意力自然在女子身上,一目而望竟成痴呆状。

    赵北还有如此绝色,天人也不过尔尔。

    人至笛声收,女子微微及目观了一眼李随缘,片刻后又做无事状,继续吹奏竹笛。

    说实话,李随缘现在感觉很不好,女子的双目极美,但神情让人火大,她完全将李随缘视若无物,甚至说不如尘埃不如蝼蚁,不过李随缘天生是个泼皮人,越是不加理睬,他越要做个烦心人。

    搬一石块坐于篝火对面,静听女子吹奏,时不时还双手击打节拍以示附和。

    女子眉头微微一皱,原本静止的雪白长发也随风飘动,直到曲毕,红衣裙似乎更加的鲜艳。

    “好曲!好曲!有几分大家的韵味!”李随缘自然不懂什么音律,只是从未见过如此绝美的人儿,自然想多搭几句话语。

    女子依旧不理会李随缘的骚扰,收起竹笛径直走向铁锈剑,离开之意明了。

    李随缘突然起身加快脚步,一把提起铁锈剑,随手一抽只见那剑藏之刃也布满了铁锈,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好剑!姑娘一人来这长川谷甚是危险,不如小可送你出去如何?”

    本来女子双目已经微微血红,但见李随缘拔出铁锈剑后又恢复了原状,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泼皮。

    李随缘以为女子被自己的勇武吸引,随即恬不知耻的说道:“在下李随缘,赵北古道人士,家中黄牛一头,良田二亩,去岁盖了三间新房,今朝又添了一架驴车,请问姑娘可否婚配?”

    “不曾!”

    女子笑了,笑的沉鱼落雁,笑的倾国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