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剑密传

第四回 花雨落

    还在山里走的时候,季鸿就发现这地方好像已经和他印象中的大不一样了。十二年前的集会,是不许闲杂人等入内的,因此只是各门派内部的切磋交流。但季鸿刚刚目光追随着几个一路前来的人,看那姿势和身手,却并不是习武之辈。

    一到天门殿,记忆中的高台和庭院已经不见,映入眼帘是一处弯弯绕绕的溪流,那溪道细看似是人工挖凿的水渠,宽不到半丈。溪流环绕处有一空地,近水处开着几簇不知名的花。

    溪水潺潺,邻着溪流两侧有一排较低的石台,供人坐着。沿溪两岸是几簇竹子,由疏到密,一直延伸至水流西面,错落有致,层层叠叠。数条碎石道通向密林深处,季鸿只觉得自己恍若置身竹林别院。

    他驻足欣赏了一阵,却想不明白那溪水是从何处来的。心中奇道:“从前竟不知这高峰上也有水源。”

    在稍远的地方,一树樱花开得正盛,风起时便是落英缤纷。这时节,大约已经有些樱桃。季鸿心头一热,他记得那树,曾经是上官子初为了让季长河在天门殿前演武,特意从别的地方移栽来的。

    季长河自从将欧阳氏娶进门后便声名大噪,之后每次天门山集会时,总是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之人提议要季长河将他那套剑法演一遍来看,这在后来变成了一件令众人喜闻乐见的事。

    当下心道:“这可真真是实实在在的世外桃源了。若是爹娘尚在,他们一定会喜欢的。”

    “我们且看着就好,不要作声。”眼见那溪流入口处人头攒动,阿青低声嘱咐了一句,便领季鸿站在了人群后。

    一位侍者在前面尖声道:“感恩诸位莅临天门殿。今日不同以往,观者五十两银子入内,有意切磋者自报家门后方可入内。”

    “今年不再是随意进入了吗?”有人喊道。

    “这也太贵了。”

    “是啊,怎么不早说呀,我们大老远赶来……”

    那侍者并未答话,像失聪一般。过了不多时,有些凑热闹的人怏怏离去,季鸿前面的人群马上缩减了一大半。

    季鸿心中觉得不是很妙,脑子里开始飞快考虑到底是给钱,还是胡乱编一个门派蒙混过关。眼见就要到他们了。

    “师父,我们……”他迟疑地对阿青说。

    “眉山岛眉山派,这位是我徒儿。”阿青没什么波动地对侍者说。

    季鸿听了,一怔,整个人着急上火。阿青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担忧,轻声道:“莫慌,长怀安今天不会来,你放心。”

    季鸿听了,想到付白曾问“你师父是否是眉山岛长老之女”,心中顿时疑云重重。

    这边,侍者对了对手中的簿册,划了几笔,对会场中另一个侍者点头示意。

    “久闻眉山岛长老之名,今日终于得见,二位请。”那侍者把他们带到溪流第二道弯处入座。

    刚坐定,季鸿便一脸疑惑地问:“师父,您当真像付白说的那样,是长道长的女儿吗?”

    阿青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神色若明若暗,说:“当然不是,我们只是借长怀安的名号罢了,其实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门派的人不会现身。”

    “有理。”季鸿了然。

    当所有参会者都入内了,外围的人群才四散而去。季鸿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他们所处的其实是一个小山坡。水流从坡的东南面缓缓而下,水道中的水刚好过半,溪渠底部有一些碎石铺垫。曲靖山和他的一众弟子正坐在坡面稍高处,手搭在溪边一块大石头上。

    曲靖山比季鸿记忆中的稍微苍老了一些,但并不明显,想来他既善用毒物,定然是对人体经脉、穴道等也十分熟悉,若是对驻颜术有所钻研也并不稀奇。曲靖山手中还是持着那柄熟悉的金丝楠木扇。

    季鸿想起昨夜梦中大哥的折扇,心中不是滋味。

    一个声音尖声尖气地响起,是刚刚场外那名侍者。

    “今日入会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民间有曲水流觞行诗词歌赋之趣,今有天门苑曲水流觞观比武切磋之乐,诸位大可尽兴观摩畅谈,以结益友。”

    “师父,没想到曲靖山还能想到曲水流觞这出,倒确实风雅,没有辱没上官子初的初衷。”季鸿乜着眼说了一句。

    阿青没有说话,只是从绢布后注视着曲靖山。

    曲靖山把扇子一收,起身道:“诸位今日能抽出时间来参与这场集会,曲某感激不尽。去年今日,林喜儿拔得集会头筹,但每年都是在殿内切磋,也略显无趣了些。今年曲某花重金推翻旧殿,修了这水道,便是想玩些新花样。民间曲水流觞用的是酒杯,今日我们且用茶壶代替,锣声停止时,茶壶停在哪位座前,会些功夫的便上前来与林喜儿切磋一番,若是不会功夫的,便请吟诗一首了。诸位说可好?”想来这水渠竟是才修成不久。

    无人有异议。

    曲靖山示意下人搬来一副锣,一只茶壶。他揭去盖子,将壶装满茶水,交给下人,道:“现在曲某便命人将这壶茶从水流最上游漂下。我们以锣声为号,在第二声锣声停后,茶水所到之人请起身了。”

    说罢坐回原位。

    “噹”那锣声响起,全场鸦雀无声。稍候片刻,季鸿便看见一个白影自上游缓缓出现,接着铜锣又是“噹”的一声。

    阿青和季鸿并不在最上游,而那白茶壶漂得缓慢,中间又有碎石磕碰,就更慢了些。

    当锣声渐渐听不见了,那壶才刚通过第一个弯道。曲靖山忽然道“音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去。一位书生样的人缓缓起身,却并不像从前的季渊那般轩然霞举,而是有些面色欠佳,一副文弱的样子。

    那青年起身微微鞠躬,道:“在下不才,但求作词一首,以博众乐。”

    众人拍手叫好。

    曲靖山没有想到开局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抚须微微点头,饶有兴味地说:“也好,你且以此情此景吟咏一番吧!”

    众人屏息凝神。

    那书生道:“好!”旋即离开位置,踱了一个圈,似在沉思。蓦地抬眼,望见远处那花树,心念微动,悠悠道:

    “春意长随照燕归,荆桃空遗旧门台。山河望远起愁思。

    疑是繁花倾暮日,故人长忆梦中回。翠筠林内空凄凄。”

    这书生每吟一句,脚就踏出一步,待走完一圈,词也吟完了。溪地内鸦雀无声。这词用的是《浣溪沙》的调子,正体上三句三平韵,下三句两平韵。对仗虽然不是非常完美,且用词有待推敲,但确实已经押韵,也有些意境在里面,还是很妙的。

    或许是无人料到短短几步之内,这书生真能作出一首词来。静默了片刻,有人拍手叫起好来。

    “荆桃”,儒家典籍《尔雅》曾有云:“楔,荆桃。”就是樱桃的意思。

    “翠筠”,白居易曾有诗曰:“笛竹出蕲春,霜刀劈翠筠。”是竹子的意思。

    季鸿本来以为这无名小生说不出什么辞藻来,正在吃侍者端来的糕点,此词一出,呆了。

    这词似是以景入情,表达伤春之意,但却又自有一番凄凉萧瑟之感。

    繁花倾暮似暗指季长河绝技“花雨落”,而后句“故人长忆”,的确,十年,季鸿从来没有一天不想念母亲与大哥,可季府也早已成为他想回但不可能再回去的记忆。

    过去父亲常和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现在刚好过了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反复咀嚼词句,季鸿不禁心中悲痛。他抬眼瞥见曲靖山面色沉沉,手拨弄着那扇子。

    一股无名火在他心中忽然升起。

    “不可以。”阿青的声音在身旁轻轻响起。

    游乐继续。

    那茶壶经过季鸿与阿青时,略略在水中石子上碰了一下,离开他们,又向前漂了漂。

    锣声停止时,中签的是一个樵夫样的壮汉,手里拿着一柄柴刀,似乎是有备而来。

    季鸿正对面一名少年和身旁老者低语了几句,之后便突然起身。眼见那老者红光满面,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诙谐之感。少年拿起身旁的长箫,和那壮汉一起站到了河道当中的空地。

    少年对那壮汉恭恭敬敬地一拜,道:“久闻丧魂刀大名,今日有幸领教。”想来这少年便是林喜儿。

    季鸿眼看林喜儿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大,但与那樵夫相比,还是矮了一个头,不禁为他捏把汗。

    那樵夫左手持刀,并未回拜,看了看林喜儿的箫,不屑地低笑了一声,道:“好小子,我且试你一试。”话音未落,忽然欺近,“噹”地一声,刀与箫相擦而过,似乎迸了些火星。

    丧魂刀本来打算一击致胜,所以使了七成力,他认为竹箫不可能挡得了自己的柴刀,想把竹箫生生劈断。但在接触时,却发觉手感有些微妙,似乎有一股力道将他的刀卸到了一边,丧魂刀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

    有人惊呼,有人鼓起掌来。

    丧魂刀一个马步稳住,定睛一看,这一刀果然偏了。但刀身深深插在了地上,说明力道并未在中途减少,不是很明白地眨了眨眼。

    林喜儿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竹箫,吹去竹屑,对丧魂刀笑道:“刚刚那一击不错,再来。”

    丧魂刀略觉尴尬,旋即拔刀平击而出。林喜儿一个翻身,刀刃从上部划过,离他腰间也就不到半寸。林喜儿用手略略往旁边一撑,整个人翻转过来,也用箫横扫而出,欲攻丧魂刀下盘。丧魂刀正想腾空躲避,没料到那箫忽然向下,锁住了他的右脚,他竟没能跃起。

    丧魂刀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上传来,眼光一扫,看见溪流边尽坐着自己认识的武林中人,顿感面红耳赤。他恼羞成怒地大叫了一声,把柴刀糊里糊涂地猛往下一劈,同时左脚踢向林喜儿的脑袋。

    “啊!”惊叫声此起彼伏。

    季鸿却看得十分悠然,在他心中,这切磋实则胜负已分。他从刚刚那两招已然察觉,林喜儿的功力在丧魂刀之上,或许只因丧魂刀是前辈,所以一直在承让。因此,虽然丧魂刀这一着看似凶险,但对林喜儿来说,完全可以化险为夷。

    但就在此时,季鸿忽然听到“哧”地一声,那声音极小,混杂在嘈杂的人群中不易察觉,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但季鸿还是听见了。他暗道不妙,同时升起一阵奇怪的感觉,仿佛心中某个疑团被突然解开。

    在电光火石的一霎那,季鸿猛地睁大眼睛望向曲靖山。此时此刻,众人都在瞧着场上的比试,无人注意到曲靖山这一方向。

    果然,曲靖山已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季鸿目及所见,曲靖山正用一袖掩于身前,另一手则是在后面拿着扇,而那扇子已经平平地展开了。与此同时,他感觉师父忽然抬手。

    “叮”的一声脆响,人群还未反应过来,季鸿已一跃而起奔向曲靖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拿住曲靖山的右手。曲靖山座下弟子俱皆大惊失色,曲靖山也是一惊,还未看清人影,手腕上就传来一阵剧痛,好似骨头要断了一般,当下便运起一股力冲开,但哪知季鸿这一拿劲力奇大,挣了两挣竟然纹丝不动,扇子跌落在地。

    此时场中打斗已然停止,林喜儿呆站在原地不明所以,丧魂刀在旁边气喘吁吁。其余众人面面相觑。

    阿青缓步上前,从草丛中拾起那把梨花簪和一枚银针。

    “……是不是你?”一个颤抖的声音问道。曲靖山抬眼,看到双目通红的季鸿。

    “曲靖山,还认得我吗?”曲靖山又一扭头,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那女子满脸的伤痕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