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剑密传

第四十五回 金衔玉

    方才进门时,季鸿只认为这饼铺的点心一定都是些什么热食,看到这饼,心里有些隐约的失望。可没想到这饼看着平平无奇,那上层的柿饼却是入口即化,吃起来带些金桔的清香,甜而不腻,合着那雪梨糯馅,直教人大呼妙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上下两层不是柿饼,更像是柿子揉碎后秘制而成的饼皮。

    季鸿细品一阵,点头笑道:“实在是托了文远兄的福,我才能尝到如此奇妙的面点。”

    肖凌峰一口将那饼吞了,闭目感受一阵,抬头对那老板道:“谢公,看来你的手法有些长进。”

    那谢公又给他们上了几碟各色点心,听了这夸赞,却笑道:“言重了,受不起啊,要说手法,还得是肖老头儿你那朋友的手法,才是最绝的。我有时候觉得哪怕学一辈子,也学不到那老板那双手的精髓。”此时又有些食客登门,他示意三人慢用,便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季鸿笑道:“没想到肖前辈还有这样的朋友,这真是好有趣。”他这一句本是感慨,但刚说完,就见肖凌峰和姜沁绵的脸色沉下去,这二人都对着桌上的冷热面食沉默不语,直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

    过了半晌,他只得干笑两声,轻声道:“肖前辈,文远兄……我感觉这点心要冷掉啦……”

    姜沁绵这才入梦初醒般抬起头,面露歉意地道:“季贤弟,实在抱歉,文远招待不周,忘了你的手不方便,你要吃哪一个,我给你拿。”

    听了这话,季鸿心中莫名觉得尴尬万分,只觉得不该打断他们的思绪,见姜沁绵眨了两下眼睛,只得眼神示意他随便拿了个黄白相间的米糕。姜沁绵却是忽然面露激动之色,道:“季贤弟,大喜!你可知你选到的是甚么?”

    季鸿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姜沁绵口中念念有词道:“这是广寒糕,举子间常互送,取的是‘广寒高甲’之意,现今季贤弟一选便选到这个,岂不是预示我将高中!”

    “原来这叫‘广寒糕’,若是能助文远兄高中,那可真是喜事一桩。”季鸿心道,只觉得小小的米糕都有了些不一样的分量,他郑重地单手接过,是温温热热的一小块,上面有些桂花碎屑点缀。一丝清香扑鼻,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师父的那把梨花簪。

    正要道谢,肖凌峰的声音响起来,季鸿听他问道:“季小鬼,我来给你打个谜,你猜我们方才吃的那一口饼,它为甚么叫‘金衔玉’?你再猜猜,这名字是谁给它起的?”

    季鸿抬眼,见肖凌峰面中是一种他看不懂的神色,思索片刻,试探地道:“我不知……莫非……就是肖前辈起的?……当然,我也只是随便猜猜……”

    话音才落,只见肖凌峰突然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季鸿看着,只觉得那广寒糕忽然失了些味道。

    肖凌峰点头道:“哈哈,确实如此。那你猜,方才那谢师傅所说的,我的朋友,又是谁呢?”

    看着肖凌峰神色,季鸿心中脑中突然浮出一个猜测,却见姜沁绵敲桌道:“师父,不对,不对,你跟季贤弟在这儿打哑谜作甚么?你这样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他怎么知道你想说甚么?”

    姜沁绵转向季鸿:“季贤弟,你觉得,这‘金衔玉’和‘金玉郎’,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像?”

    “莫非,这店原先的老板,就是肖前辈口中的那位白羽兄?”季鸿心中登时惊愕非常,小声惊呼道。

    见肖凌峰终于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他急急地追问道:“早先听肖前辈提到这一位,我还以为他没能解毒,后来……后来毒发……所以肖前辈的这位朋友,其实还活着?”

    “不,他死了,但是他原本应当一直活着的,至少我认为他应该如此的。”肖凌峰放下杯子,季鸿见他的手难得地有些颤抖。

    “似乎一谈到白羽兄,肖前辈就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愁苦模样,想来,他和他那朋友,就像是我与知临一样。”季鸿想着,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看向姜沁绵,觉得姜沁绵在某些时刻,也同付知临有些相像,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是付知临是习武之人,而姜沁绵是纯粹的书生。

    “季小鬼,方才姜小子给你讲了个故事,不如,我也给你讲个故事。”肖凌峰清了清嗓子道。季鸿没有说话,只是凑近了些。

    照肖凌峰所说,付白羽从医馆回到家时,就如同丢了魂似的。

    “季小鬼,你知道为甚么白羽兄比你我武功都要高一些,却没能解毒吗?其实,是因为他当时走火入魔了。”

    肖凌峰说着,思绪飘回了若干年前。那时的花溪镇中曾有一户人家的大小姐,名叫青萍。

    “你别看花溪镇不算大,书香门第却是不算少的。”肖凌峰说着,瞥了姜沁绵一眼,姜沁绵笑了笑,喝了口茶。

    那青萍的家中管教甚严,父亲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塾师,母亲也出身官宦之家。

    “白羽兄和青萍虽是两情相悦,但世风之下,本就重文轻武,那青萍的家中自然是看不上白羽兄这样身份的人。”肖凌峰说着,又盯了姜沁绵一眼,姜沁绵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付白羽当时去应天府前,青萍的父亲说,若是他此去在应天府能有一番作为,博一个小小的名头,那便答允他的提亲。

    “确切地说,其实那时,青萍的父母对白羽兄也并非完全不看好,只是希望女儿若是出阁,能风光一些罢了。”肖凌峰叹道,“但世事难料,白羽兄苦练数月,本在那一日酒楼削杯时,我便觉得这一桩亲事是十拿九稳的。”

    季鸿听到这里,心中感慨:“这么说来,那位白羽兄,当时一定很苦闷。”

    肖凌峰出神一会儿,继续道:“季小鬼,你大概不知道,红花酿解毒,按那白蟾居士所说,只有一次机会,毕竟如果连第一次都受不住,之后哪怕多次尝试也只会让人心生阴霾。那红花酿其实又是由外而内,折磨人的毒物。一开始是先损伤经脉,若是芸芸百姓,并不练武,那红花酿自然是半点效力都不会有,连第一关的皮肉伤痛都不会有,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若是损害到武功,就是一个两难的事了。”他看着季鸿道:“你也知道,当时在医馆时,尽管你已经吃了那蟾酥做的药丸,运功之际,应当还是有难过一阵子。”

    见季鸿缓缓点头,肖凌峰道:“白羽兄自然也是如此,我不知他在那黄翁的祝由术法之下到底见到了甚么,但我猜他当日身心双双受挫,因此心神涣散,所以那日解毒竟是难上加难。白羽兄不是心高气傲之人,但他对自己的掌法一直都有十足的自信,毕竟他师父,从前也是江湖上小有名声的一派掌门。应天府败北,沦为笑柄不谈,白羽兄认为更糟的是青萍的父母,他只觉得无法交代,没有脸面再见他们了。”

    说到这里,肖凌峰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舒出,却是黯然笑道:“我其实想笑话白羽兄一句,他当日没能受住解毒之苦,但那青萍,在我看来,却也不算是甚么良人。”

    “若非肖前辈之前为我指点迷津,估计我也同那白羽兄一样想不开……我觉得医馆当日我已经十分难受,只怕也不如白羽兄所受的一星半点。我现在这样的情况,虽然双手失灵,但还真不知算不算是劫后余生。”季鸿只觉得仍旧心有余悸,他想了一阵,还是低头喝了一口茶。

    听到肖凌峰谈到青萍时微微愠怒,他迟疑地问:“肖前辈,不是说,白羽兄和青萍姑娘两情相悦吗?”

    肖凌峰嗤笑了一声,目光落向远方,却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季小鬼,其实后来白羽兄还是和青萍成了亲,你瞧这一家饼铺,不就叫‘羽萍香坊’么?”

    季鸿:“原来这饼铺名字还有这样的寓意,真是惹人羡慕。”心中却又有些不解:“这饼铺虽小,但很有市井风味,方才那谢师傅说,白羽兄的手艺比他更好,我想能做出好吃东西的人,必定生活如意,不知肖前辈为何会说那青萍姑娘不是良人?”心道

    肖凌峰捻起一块薄荷凉糕送进嘴里,眼见那谢师傅在坊台低下头去,他摇了摇头,轻声叹道:“这糕却没有做出白羽兄的那滋味,想来谢师傅的确是学不来那样的手法。”他抬头对季鸿道:“季小鬼,你会不会认为习武之人,剑法掌法,只能用来和人打架?至少在从前,老肖头是这样认为的,但却没想到白羽兄会想到将他那掌法用来揉面。”

    “用掌法来揉面?”季鸿在心中重复,只觉得闻所未闻,但认真想爱,好似又并无不可,但他心中还是闪过一丝疑惑:“肖前辈,白羽兄没有解毒,也能用掌法?”

    听了这话,肖凌峰眼睛一眯,看破了什么似的,对季鸿道:“季小子,若是你此前双手没有损伤,你说出这样的话,老肖头还觉得情有可原,但如今你还问出如此愚钝的问题,老肖头倒觉得你真的是块木头了。不过,只要不是榆木脑袋,就还有些救!”

    见季鸿眼睛瞪圆,肖凌峰笑道:“你觉得掌法是甚么?若是没有内力,就没有掌法了么?并不是如此,没有内力,只是无法再与人比试,无法再与人争斗,但手法还是一样的手法不是么?毕竟没有人将你的手捆起来。”

    季鸿心中忽然顿悟,有些惭愧,想着:“确实是肖前辈这样的说法,我竟然从未这样想过。”

    姜沁绵此时正在大快朵颐,听到这里,塞了满嘴不知名的酥饼,含含糊糊地道:“这也是为甚么我觉得羽叔真的很厉害的缘故,尽管他没有武功了,但他也并未自暴自弃,我觉得他不像有些江湖上的人那样戾气深重,他自成一派,我姜文远对这样的人心生敬慕。”

    “文远兄说得极是,我怎么在虔州时会过成那样的日子……还想……还想寻死……”季鸿将手放到桌上,用左手轻轻掰右手。

    肖凌峰默默看了一眼季鸿,说道:“不过,姜小鬼,你这话说得也有失几分偏颇,其实失去武功,对于白羽兄来说还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毕竟我们习武的人,又有几个真的能接受自己从此就是一个废人了?白羽兄开始时只是自我安慰,幸好还有那青萍陪着他,也是老肖头的失败,作为他的朋友,却没能让他看得更开。”

    季鸿和姜沁绵对看一眼,正要说些劝慰的话,却见肖凌峰神色骤然变冷,话锋一转,道:“明明白羽兄如此努力地过活,可有一日我从应天府回到这里,却得知他暴毙在家中的消息。”

    季鸿“啊”地惊叫一声,捂住了嘴。肖凌峰咬牙切齿道:“那时青萍带着儿子还有她父母回老家了,也就白羽兄一人在店中,是谁杀了他?不用多说,自然是那白僧!他为甚么要这样做,我却到现在都不明白!”说到这里,他将那茶杯用力怼在桌上,发出一些轻微的碎裂声,季鸿听得心惊肉跳,呆滞片刻,问道:“肖前辈,那你为甚么又隐退江湖了?若是痛恨这白僧,不该在应天府将他好好收拾几番,才能解心头之恨么?”

    肖凌峰克制住这一阵怒气,又叹了口气,慢慢道:

    “那青萍带着儿子回来后,青萍的父母认为白羽兄是克妻之人,不知从何处找来个疯道士算卦,说应当不日改嫁来冲掉霉运,可气又可叹的是那青萍的父母读书一世,脑子却是不清醒,真就替女儿办起了这样的事,青萍的母亲结识的一些官家人里的确有倾慕青萍已久的人,这事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办下去了。”

    肖凌峰说道这里,冲那谢师傅喊了一句:“谢公,再加些茶水可好?”季鸿这才发现茶壶里的水已经见底。

    “嘿嘿嘿,季小鬼,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等那谢师傅加完茶水走后,肖凌峰看着他的背影道:“确实像你说的一样,我本应当去那武林大会上替白羽兄报仇,但后来有件事,让我觉得我还是应当躲在暗处,等鱼上钩。”

    “甚么鱼?”季鸿问。

    “白羽兄死后的某一年,我在他屋子里收拾时,在桌案上看到了一束黄色的假花。”肖凌峰的故事远没有姜沁绵的吓人,但这一句话,着实是让季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黄绫教?那白僧,是黄绫教的人?”季鸿低声道,同时他觉得一阵刺骨寒意从背上传来,那本来没有知觉的右手好似也感觉到一阵冷。

    “我不知道,不过,我的确这么怀疑的。那白僧行踪成谜,白羽兄死后我去过一次武林大会,又去过应天府几趟,但都没能与他打上照面,他就好似一场噩梦一般烟消云散了。但目下黄绫教徒还在不断增加,我看到那黄色假花之后,蹲守过一段日子,可并没有碰上甚么人。”

    听到这些,季鸿沉吟了片刻。而后,他突然想到了甚么,心中刹那间闪过了什么念头,他猛地抬头问了一句:“肖前辈,你说那白羽兄和青萍姑娘有个儿子,那青萍姑娘改嫁,她儿子也跟去了?”他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人。

    “他们的儿子失踪了。”肖凌峰张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