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剑密传

第八回 盗贼

    季鸿接了曲靖山一掌后,昏沉沉地恍若在梦中,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忽然腾空,几丝幽幽香气袭来,却是教人安心。

    “师父......被曲靖山打伤,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心中闪过一丝念头,只觉身子轻飘飘,一种说不出的倦意袭上来,而后便是沉沉黑暗。

    阿青背着季鸿,在林中奔了一会儿,只觉四面竹海环绕,不着边际。眼见前面有一处空地,阿青扭头,见身后的季鸿已经没有了声响,当即停下,让季鸿平躺在地上。眼见他双目紧闭,满头是汗。她俯上去听听心跳,只觉得有些凶险。若是半个时辰内还是出不去这竹林,恐怕会有麻烦。

    阿青环顾四周,心焦道:“没想到这竹林竟如此大。”

    正要再背起季鸿继续走,忽然瞥见地上有些竹子碎片,她上前查看了一番,那竹片散落在一个方向,那地上又有些白色丝缎,这可不就是方才他们与曲靖山搏斗的地方么?

    “糟了!难道这是父亲曾提到的那种迷阵吗?”

    阿青猛然想起父亲若干年前曾与自己提起过一种竹林迷阵,那迷阵同一品种竹子若干,高度参差,形似波浪,若是不按一定方位算着步数前行,怕是耗一天都未必能出得去。

    “旧日我只顾偷懒,却忘了父亲是如何教的了。”阿青暗暗叫苦,“若是如此,只怕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容易出去了。”

    曲靖山此时早就不见了踪影,阿青看了一阵,回季鸿身边蹲下,见他面中血色渐失,她突然想起身上还有一枚银针,急忙伸手去掏,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扶住旁边一块石头。

    “我怎如此大意......曲靖山应当并不擅长掌法,我不该被他打伤的。难道我将师父教的全忘了......”阿青叹口气,等摸出那针,俯身将季鸿单手袖子卷起,慢慢在他右臂上摸了一阵,找到从前阿姐教她的那个止血的孔最穴,将针扎了进去。

    “这样一来......或许可以多撑一段时间。鸿儿,对不起,师父只有一根针了......”阿青在季鸿身边坐下,见他脸色当真不好,心中突然一阵悲痛涌动。“阿姐......为何会这样?我当初是否不该离家?是否该告诉你我为何离家?这条路走下去,真的好苦......”

    阿青捂脸片刻,突然听到一个微弱声音说:“你别哭。”她望向季鸿,见他头偏到了一处,仍是双目紧闭,一时间千种情绪涌上来,登时“哇”地哭出了声。哭了一阵,见季鸿已无声无息,陡然惊醒:“不能如此,我得快些将鸿儿带出去才好。”

    如此想着,她擦干眼泪又爬起来,三两步飞身上竹林看了一阵,却仍找不到出去的方向。等下了竹子,见季鸿面如白纸,阿青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天色正在慢慢变暗,竹林里已经有了些虫子的叫声。

    “怎么办?我该再进林子朝一个方向去吗?如果再绕回这里怎么办?这鬼地方怎会有这样的林子?这林子分明就是让人进不让人出,不知是想要困住谁?”阿青正觉心焦,暗骂了两句,忽然一阵似有若无的箫声从竹林深处飘来。她心中一惊,细细听过去,那声音好似近在咫尺。她扶住一根竹子,慢慢起身,大声道:“是有哪位高人在此吗?”

    那声音在林中回荡了一阵,并无人回应。阿青一站起来,那箫声就戛然而止了。阿青朝前走了两步,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凄婉低沉,如同女子呜咽一般,却没有丝毫杀气。阿青又走出几步,那箫声时断时续,似乎是在指引。她听了一阵,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背起季鸿,辨了辨方向,便快步朝那声音的方向去了。

    过了一阵,那竹林尽头好像有了一点亮光,阿青心中正欣喜,忽然一阵急促的窸窣声由远及近,侧面有几个白影从远处疾速闪来,其中一人一手拿着半截竹子,另一手持扇。

    “没想到掌门这起卦方法还挺灵。”那潇湘派弟子正说着,眼见阿青在前方,大喝一声:“贼人休走!”

    阿青心中焦急,又朝前奔出几步,咂地一声响,脚下忽然多了根竹子,她朝前一扑,头发便散开来。大惊之下赶忙蹲下,只觉季鸿在身后越来越沉。听那箫声急促响了几声忽然停住,眼见还剩三两步就能出去,阿青一咬牙,刚站起来要走一步,潇湘派的齐宁与其余几人便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昏暗中白影绰绰。

    而就在此刻,一阵劲风夹着竹叶声袭来,那个丢竹子的人从天而降,拿着扇子,对着阿青的天灵盖就劈下来,阿青见那黑影忽然欺来,惊惧之下腿竟像灌了铁一般抬不起来。

    “姑娘,我爹在前面,快走!”就在这关头,林喜儿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随后是“啊”的一声惨叫,林喜儿一脚踹在了那人小腿上,那人顿时就向后滑出了好远。

    “快走!我爹在九龙关有相熟的大夫,先将秦公子带去那里,我随后便到。”林喜儿上前看了季鸿一眼,将阿青的衣袖揪住晃了晃,阿青才猛然惊醒。

    见齐宁几人越来越近,她点点头,奔了几步,只听林喜儿在身后叫道:“潇湘派竟敢乘人之危!”见林敏在尽头,她叫道:“林前辈!”

    林敏点头迎上,瞧瞧季鸿脸色,将季鸿换到自己背上,见季鸿小臂插了根银针,笑道:“姑娘手法绝妙,是能撑到九龙关。”阿青只是疲倦地笑笑,与林敏二人一前一后就着月色,朝九龙关奔去。

    等将季鸿安置在医馆内屋,阿青在屋内点上一盏油灯,出了门对林敏抱拳谢道:“多谢林前辈,没想到前辈会在竹林外等候,还能使得动九龙关的大夫。”

    林敏听出了阿青言下的谨慎,笑道:“姑娘不必言谢,我也是碰巧发现那竹林的古怪。林某虽不在九龙关住,倒是有个旧友过去也在九龙关,所以这城里才有郎中认得我。”

    见阿青神色平和了些,他问:“倒是林某有一事不明,曲掌门打秦公子这一掌像是用了七八成力,若秦公子没用左臂挡住,只怕腹部中掌会肝胆破裂。曲掌门与二位有甚么深仇大怨,以致下此狠手?”

    眼见阿青不答,林敏复而叹道:“不知姑娘第一次来翠屏山参会,听没听过旧日一场江湖传言。”阿青抬起了头。

    “当年九龙关还有个季府,家主季长河也是侠肝义胆之人,与林某一般在军巡铺效力。可多年前却有六位豪侠造访季府后接连毙命,不知姑娘如何看?林某觉得此事必有冤魂,那位季长河,就是我在九龙关的朋友。当我看到秦公子时,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他。姑娘,你们当真是头一次来九龙关吗?”林敏说罢叹口气,背过身去看向天边弯月。

    阿青将身后门打开,进屋看了季鸿几眼,只觉他脸色好似红润了一些,心中辗转几番:“看来林前辈找来的那郎中的确是在认真救治。”

    等出了门去,阿青双手抱上胸前,沉吟良久,忽而对林敏笑道:“林前辈,我们就住在九龙关。您觉得秦公子面熟,再正常不过,因为秦公子就是你那位叫季长河的朋友的儿子。”只见林敏听了这话,眼睛在月光下突然有了些水光。

    过了半晌,林敏沉声道:“姑娘,曲掌门为人精明,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明日潇湘派定会彻查九龙关医馆,林敏在虔州居住,有个熟人李郎中,医术不差。姑娘目下有伤在身,等会儿让郎中替姑娘诊脉,若无大碍,几个时辰后我想将季公子移至虔州,会妥帖一些。”

    次日,杨之水被搀进医馆时,只觉得脸上无光,左脚在门槛上一绊差点跌倒。

    “师弟小心!”几人将他一扶,却被他恼羞成怒地甩开,见那医馆前堂一张凳上有个瘦削老者正瞪着自己,那老人一缕白发飘在额顶,并未扎进幅巾。“臭老头!看甚么看?小心我戳瞎你眼睛!”杨之水瞪眼道。

    “算啦师弟,还是治伤要紧。”齐宁劝道,心中却觉得师弟未免脾气太过火爆。前夜若不是师弟太过莽撞,被林喜儿踢折一条腿,潇湘派也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狼狈。几人将杨之水搀到一张凳上坐了,便说去找郎中来看。杨之水一抬眼,见那老者正对着自己靠坐在另一侧,只觉晦气,扭头不去看他。

    谁知头刚偏了半寸,忽然一阵凉风拂面,一抬头,那老者竟来到了自己面前。杨之水大惊,但苦于身边没有扶手,仍是坐着。“潇湘派?”那老者忽然开口道,声音喑哑低沉。

    “老头儿,你还认得潇湘派?不错,我便是潇湘派的。”杨之水大喇喇道。没想到这七旬老人也听过自己门派名号,心中登时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

    “潇湘派在春交会上使阴招,曲掌门对人下毒手......嘻嘻,九龙关都传遍了。”那老人眯起眼睛低笑起来。

    “老头,你说这些做甚么?是特意来挖苦潇湘派吗?那季府小贼本在多年就该死,掌门没将他当场击杀已是仁义!”杨之水哪知那老人一顿嘲讽,忽然又愤怒了,此时齐宁与另外几人带着郎中又回到前堂,正撞见这一幕。

    “之水,怎么回事?”齐宁见杨之水神情如同被人掌掴了一般,心中微惊,伸手揪住那老者袖子:“老儿,你对我师弟做了甚么?”而那老者未答,只是轻轻将齐宁的手拉了下来,两手包住,握了片刻。

    齐宁只觉得这老者的手冰冷如铁,见他迟迟不松手,心中发毛起来,将手一抽而出,却见那老者双手背到身后,慢悠悠地踱步而出。

    想起掌门旧日提过的几种下毒之法,齐宁深感害怕,将手拿到面前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见手上既无针眼,也无粉末油膏,只有一阵珍奇香气入鼻,当下狐疑地又将手凑近了些,发觉掌心竟奇香无比。

    见齐宁愣了片刻,脸上微微变色,杨之水忙问:“师兄,那老儿对你做了甚么?”

    却见齐宁摇头片刻,迟疑道:“旧时曾听人说当今武林盟主喜欢盘木,独爱降香黄檀,此木切割后香气浓郁......莫非那人正是盟主柳羡南?他怎么会在九龙关?”

    待季鸿醒来,已是三日后的午后。他一睁眼,只见素青纱帐垂在身侧。手指动一动,一阵冷硬冰凉窜上来。空气中一阵艾草药味,眼前一片雾蒙蒙,屋里充斥着烟雾。

    季鸿看了两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头晕,又闭上眼睛。这一闭,再醒来时,似已到了晚间,窗外暗淡了一些,身旁像是有人在轻声交谈。

    他偏了偏头,见一块花绢布静静地躺在枕边,里面包着母亲的簪子,想来是被师父掏了出来。他看着那花布,心中一阵惆怅。转回头正要再闭眼,耳边一个声音惊喜道:“你醒啦!”

    季鸿听这声音清亮,像是一个少年,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那声音的主人站在帘幔后,看不清楚。

    季鸿正欲发话,发觉嗓子发不出声音。他稍动一动,一阵疼痛传来,却不像是被曲靖山打伤之处,一细看,只见身上插着许多银针。

    “我还从未见过刺猬,倒是自己先成刺猬了么?”他心中自嘲一番,还没哼出声,那帘倒是自己开了。眼见斜前方是一面屏风,上面绘着些花鸟鱼虫。“这是甚么鬼地方?难道是哪个富商家里?不知这富商和曲靖山有没有关联。”视线一转,见那屏障后是整墙药斗,原来这是间医馆。

    又一转眼,身子一抖,只见一个郎中模样的老者坐在床边木凳乜眼盯着自己,若非那眼中有些反光,真就恍若睡着一般。在那郎中身后是一个面熟的少年,也望着自己,面色欣喜。

    那郎中把针取了,把了把季鸿的脉,缓缓点头,在手边皮纸上写了数笔,又缓步去药柜抓了几副药。嘴唇蠕动,嘱咐了少年几句便离去了。

    季鸿只觉口感舌燥,眼见桌上有杯水,正想伸手去拿。那少年一个箭步上前,道:“你别乱动!想要甚么只管告诉我就好。”

    那少年扶季鸿喝水后,又将他按下,季鸿只觉他力道十分温和,点头道:“这位小哥,秦生先谢过了。”

    不曾想那少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叉腰道:“你瞧我是谁。”

    季鸿看向他,见他穿一身素衣,腰带随意地束着,眼角有颗痣,挂着一脸天真又有些老成的笑容。

    季鸿嘴角动了动,笑道:“你是林喜儿。”

    “正是。还没谢过你翠屏山上帮我解围。”林喜儿对季鸿拱手道。

    季鸿笑道:“不用谢,秦生初初去春交会,只是见不得曲掌门背后耍阴招。”

    林喜儿听了这话,抚掌大笑两番:“怎么?你还叫自己秦生?阿青姑娘都同我说啦。”

    季鸿一呆,顿时神色忸怩,好似丑事藏不住了一般,偏头道:“我......我叫季鸿。”随后苦笑道:“所以林兄弟是全知道了。那救下季府残党,不怕被武林人嗤笑......”

    不料林喜儿一脸不以为意:“怎么?我可是从来不信甚么江湖传言的。再说我爹与你爹本就相识,自然是知道你府上为人。”

    季鸿听了这话,心中一惊:“知临说的果然不错,看来春交会上老熟人的确是多。”见林喜儿满脸笑意,他本想多问些,但忽然想起从醒来就没见到阿青,忙问:“我师父去哪里了?”

    林喜儿道:“阿青姑娘也在楼上客房歇息,我去告诉她你醒了。”说罢转身而去。

    不多时,阿青到了床边,季鸿睁眼看去,见师父双颊红润,想来被曲靖山打伤后应是无甚大碍,心中略松了一口气。而阿青眉头微皱,掀起被子细细看一番,对季鸿叹道:“好在你命大,不然师父真难保你不会出事。”想起季鸿在竹林中说“你别哭”,默默看了他好几眼,但见季鸿神色呆滞,觉得应是他昏迷时无意识说出的话,而他在那番光景仍挂着自己,阿青想着,心里不免多了些柔软甜意。

    季鸿听了阿青的话,一种说不出的烦闷忽然涌上来,他有些激动地叫道:“出事便也算好了。师父,你或许不知道我这许多年是如何过的,我其实没有一天不——”

    头脑发热地蹦出两句,他突然发觉这话有些不妥。“我对师父置什么气?要怪便怪那上官子初和曲靖山。”想着,便马上住了嘴。别过头去,眼角余光偷偷看了看阿青脸色,只怕她伤心难过。

    见阿青神色并无异样,季鸿暗暗松了一口气,问道:“师父,你怎么会遇到林喜儿的?”

    阿青便将林喜儿用长箫替他们指路一事细细道来,季鸿听了只觉感激。

    “师父,你怎么看曲靖山送礼一事,我是不明白,上官子初让他送,他为何就乖乖送了?若是上官子初觉得曲靖山应当给季府送礼,那他必是欣赏我爹为人,那为何灭门当日,霜刀派弟子又对我穷追不舍?”季鸿问。

    “先别劳神想这些了。”阿青伸手替季鸿掖了掖被子,“你有伤在身,还是先好好休养再做打算吧。”

    “我们这是在甚么地方?”季鸿好奇道。

    阿青笑道:“我们眼下在虔州。”

    “没想到竟离开九龙关这么远了。”季鸿听了这话,一想到曲靖山仍在九龙关,自己却在江西的床上寸步难行,心中莫名空落。

    此时林喜儿站在屋外,看阿青还在与季鸿交谈,心道:“季兄与我素不相识,却肯出手助我,此人果然侠义心肠,是值得结交之人。”想着,进屋交代了几句便先告辞了。

    阿青见林喜儿走远,又对季鸿道:“林喜儿父亲与你父亲是旧相识,你在此地呆着,曲靖山不会找上麻烦。”季鸿点头,阿青替他吹熄了灯,便朝楼上去了。

    季鸿一路目送阿青,望着她那抹青影渐远,数年前那个夜里替自己擦泪的女子身影又浮现于脑海,他不禁露出了笑容。等那身影终于看不见了,他转回头来,在黑暗中盯着房梁凝神沉思。

    “想来是师父将我背来,我怎如此莽撞,教她担惊受怕......我明明......不想再让她替我劳神的。”季鸿想着,叹了口气,思绪蓦地飘回旧日与阿青练剑时。

    他只记得那日阳光正好,而他正出一招“雨打梨花”,却因前一日晚间落雨时在山路一滑扭了脚,腾空时朝前扑了扑。

    “你怎么回事?你是在使飞花剑法那招‘雨打梨花’,还是在演棒打大鹅?”那日阿青用树枝敲了敲他的腿,见他眉头一皱,将他裤腿卷起来一瞧,惊叫道:“啊!你脚扭了为何不说?”

    “我......”他见阿青脸色担忧,本想说“我不想教师父担心。”但他只是笑道:“我是一个剑客,剑客只要一剑在手便够了,哪怕脚扭了,也该将这一招好好使出来才是,师父教训得是。”但那一日阿青仍是将他扶到树下,去采了些不知名的草药替他上药许久。

    当阿青终于抬起头,他听她问道:“鸿儿,你知道甚么才是侠客么?”

    “师父觉得甚么是侠客?”

    “侠客不该是藏着身上伤痛,若是有伤不治,怎能护住弱者?但侠客有时又该藏着心底悲伤,人心难测,至少不能被人看穿弱点,游侠更是如此,游侠是侠隐,隐于世间,只有动荡之时才现身助人。”那时他听阿青叹气道,那张脸别过去,那眼神中似有水波倾动。他只觉得师父那眼中如秋水深潭忽而泛起涟漪,让他莫名心疼。其时正是日头将落之时,他望着她侧脸发丝在金黄天幕下随风飞扬,不知为何心中暖流涌起,从那一日起便暗暗决心不再让她为自己烦忧。

    此刻,季鸿心绪难平,暗暗忖道:“师父,你是否是在隐藏悲伤?你究竟是何许人物?你姓甚名谁?阿青不该是你的本名才对。我才刚知你有一位过世的姐姐,从前却未曾听你谈起。你总是这般不言不语,我明明与你离得好近,却不知为何又总觉得相隔千里。”想到这里,眉间微微蹙起。

    这一侧,阿青回到房中,等那门合上,神色顿时黯淡了。想起方才季鸿所言“你或许不知道我这许多年是如何过的”,长叹了口气。“鸿儿,我怎会不知?只是......”她在心中苦笑道。

    其实阿青是见不得季鸿说出这样的话的,确切说,她见不得季鸿伤心。

    她常常劝季鸿放下仇恨,重新想过自己的路,但她又何尝不是在规劝自己。

    如此在心中反复几轮,阿青只觉得心中矛盾郁闷。来到桌边点起油灯,眼见那火苗蹦了蹦,她出神一阵,喃喃道:

    “阿姊,曲靖山怎会拿着你的东西?季府遭难的那一晚他在上官府么?”

    愣神片刻,略觉不妥,拿起桌上一根签子拨了拨火芯,火光渐亮,她从贴身暗袋中摸出一把木梳。那梳子十分小,金黄一把,梳背镂雕着牡丹纹,边缘有一圈细小的珍珠镶边,却不似寻常人家的梳子,精巧非常。

    阿青正对着镜子梳了两下,却是忽然听到屋外有人轻笑一声。那声音很低,却像是一个少年嗓音,似真似幻。

    这一刹那眼见油灯忽闪,似有风吹进,她一个激灵,猛然从镜中瞥见那窗纸上有个洞,一惊之下手极快地抓起桌上竹签朝窗外掷去,那人“哎呦”一声,好似有些纱布破裂的声音。一转头,她见一道黑影倏地闪到一边,接着房梁便是一串嗒嗒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清晰。

    她猛地起身,奔去打开门,眼见廊上空无一人。她无声无息地翻上屋顶,发觉无人在上。四处搜寻一阵,看到些被踏碎的屋瓦,心道:“这人轻功着实了得,不知他在我屋外站了多久,想干甚么?”她从屋檐向外探头看了看。

    夜风微凉,虽已至深夜,但虔州城内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医馆外的一路客栈还点着灯笼。这医馆只有两层楼高,但若是要从顶层直接翻到巷子里仍需要一定功力。

    “莫非是曲靖山找到了这里?”阿青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她施展轻功奔向季鸿的屋子。到了那床边,却只见月光下的季鸿睫毛微颤,早已沉沉睡去,他手中还握着母亲的簪子。

    阿青松一口气,注视一阵,正要转身离去。忽然一阵窸窸窣窣声在屋外传来,夹杂着些说话声,感觉近在咫尺之间。阿青挪了两步,闪身隐入季鸿床边的阴影里,贴在门边屏息凝神。

    那声音停在了屋外,只听一个老者道:“傍晚李郎中和我说,曲靖山那一掌并未伤及季公子元气。我看春交会上季公子那一手擒拿使得干脆利落,你可得多留意,我想季公子的身手不在你之下。”

    “爹,我明白了。”林喜儿的声音传来。

    二人并未进屋。几句话间,那脚步声就远了。

    片刻后阿青拉开门,屋外院子里树影婆娑,廊上夜风呼啸,一个人也没有。

    等阿青回到房里,铜镜油灯依旧,眼睛一瞟,自己方才放在桌上的那把梳子却不见了,她的心倏地收紧了。

    此时那黑衣人自院墙投下的阴影中闪了出来,见阿青进屋,他也转身几步离开了医馆,等出了院子,拐进馆边巷子,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那巷子口边正停着辆牛车,一名客商打着哈欠与铺里掌柜的说什么。

    眼见那车上堆满木箱,他悄悄上前,脱下夜行衣,连着斗笠一起丢上了车。等回到客栈,他点起一跟蜡烛,坐到桌边,这一人身穿素白长袍,面容清矍,正是付知临。

    前几日他听说了春交会一事,从九龙关一路赶来虔州找季鸿,稍加打听便找到了李郎中的医馆。刚刚他先是去房看了看睡着的季鸿,后来又偷偷上楼找了阿青。他旧日只怀疑阿青与眉山派有联系,但当阿青将梳子掏出来时,那震撼却非言语能表。

    此刻他将方才从阿青桌上拿来的那把木梳掏出来,细细摸去,那梳柄上果然有些刻痕,拿到火光下照照,那上面的一个“情”字依然如新。

    付知临盯着那字,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女孩儿的面容,那女孩子的眼睛如墨一般黑。“你不是说你手巧,那你来刻个字给我瞧瞧!”那女孩儿对他说。

    梳面被烛光照得像是覆了层金纱,闪着点点珍珠光泽,正如此刻付知临眼中的光亮一样。

    次日一大早,阿青特意去就近裁缝铺子打听了一番,并没见什么人来补衣服,心中觉得奇怪。又过了几日,梁上也没再出现什么响动,夜晚都异常安静。她始终无法想通那一夜发生的事,但并没有告诉季鸿,只是自己在心里暗暗焦急起来。季鸿这几日却是振作了些,因为他没想到付知临也会找到虔州来。

    数日后的早间,季鸿正在喝药,见付知临匆匆踏进屋内,只觉得如梦一般,但见付知临面色关切,他靠着床沿笑道:“知临,你怎么来了?虔州地方这么大,你怎么能寻到这里的?”

    付知临上前拱手一笑:“虔州再大,大医馆不就几家而已?无法,实在是潇湘派那群弟子太过草包。我与父亲在剑州做毕法事,本想去九龙关寻你,谁知在关中茶楼听那群弟子说‘那老贼跑得实在太快,师弟又被那小贼打折了一条腿,让那一男一女就这般逃了,见了师父可怎么好交代。’那几人实在蠢得慌,我上前套了套话,没问几句,他们便自己吐露了,听说林前辈在虔州住,我寻你不得,想来你是被带来了虔州,看来果然不错。你不知道,眼下整个九龙关都在传你的名字。”

    季鸿一听这话,便知那“老贼”和“小贼”是在指林敏和林喜儿,当下觉得有趣,笑道:“真对不起林兄弟和林叔,他们也被我连累成贼了。九龙关为甚么在传我名字?难道是曲靖山那厮在找我?”

    付知临摇头道:“曲掌门倒是不曾寻你,不过我想多半是看在武林盟主柳羡南的面子上,不然只怕潇湘派那群人掘地三尺都要将你挖出来。”

    季鸿奇道:“噢?怎么会扯到武林盟主?难道柳前辈也在九龙关?”

    见付知临点点头,季鸿笑叹:“这倒是奇事一桩,我卖茶多年都未曾在关内见过盟主影子,不知是怎样的人。他必知旧日季府一事,怎会替我说话?”

    二人正交谈之际,林喜儿提了个东西,在门边探出个脑袋,见屋内多了个人,当下“嘿嘿”两声便走了进来。

    “莫非这便是潇湘派所说的‘小贼’了?还要谢过你替我朋友出头。”付知临回神对林喜儿施礼道。

    “甚么小贼?”林喜儿笑道,但即刻明白了付知临言下之意,摆手道:“公子不必如此,是季兄先替我出的头。”季鸿听林喜儿这样叫自己,心中好笑:“我们明明看起来一般大,既然你叫我季兄,那我便叫你林贤弟。”

    他向来与同龄人只用“你”呀,“我”呀的称呼,林喜儿这样一叫,他嘴角不知为何自己弯了起来。

    见林喜儿用绳提了个翠绿荷叶包裹,季鸿指了指,问道:“林贤弟,这是甚么?”

    “差点忘了!季兄,这莲子羹补肺益气,是我特意给你带的,我想你伤势未愈,吃点这个很合适,我与父亲都很喜欢,你快尝一尝。”说着,林喜儿将那荷叶递过去。季鸿打开一瞧,是些银耳红枣枸杞熬的白羹,一阵清甜香气直窜入鼻。

    他尝了一口,只觉得温润清甜,感激点头道:“味道好极啦,真是多谢林贤弟了。”

    林喜儿笑道:“这糖水铺在米汁巷,下次你再去就知道啦!”

    付知临见这二人聊得热闹,只觉插不进什么话,想起阿青,笑问道:“季鸿,你师父又不在这里?”

    见季鸿摇头,付知临叹道:“为何次次都见不到你师父,倒像是她特意躲着我。”

    季鸿啧了一声,摇头笑道:“我师父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躲着?她又非医者,怎可能时时刻刻在这里?”

    付知临心中无奈,忽觉屋中闷热,随意找个由头便匆匆告辞了。

    付知临身影一消失,林喜儿就笑着接道:“季兄,其实我也好奇得很,阿青姑娘何处去了?我以为她会先来看看你的。”

    “师父......大约是去哪里集市逛了,毕竟一直在这医馆也实在无聊。”季鸿笑道:“师父潇洒随性,若是她不自己出现,我是断断找不见她的。”

    “没想到阿青姑娘这样神秘。”林喜儿抬眉道。

    季鸿点头答道:“是啊,林贤弟你不知道,我师父可喜欢装神弄鬼了。”

    “装神弄鬼?我好奇是怎么个装法?”林喜儿忽然来了兴致般笑了两声。

    “你不知道,我那师父,要么就是披散头发,装作乞丐,要么就是戴个头巾,装作刺客,总是在我卖茶时出现在附近。等我着了道后,忽然就哈哈一笑,说‘鸿儿,你又上当了!’”

    林喜儿听了这话笑得前仰后合,道:“没想到阿青姑娘如此有趣!你是真猜不出来?”

    “非也。”季鸿声音忽小,“我有时瞧出来了,但好似师父见我上当,总是很开心。既然如此,我多上几次当又有何不可?”

    林喜儿奇道:“噢?你是怎么知道的?”

    “眼睛。”季鸿笑道:“我师父那双眼睛......只怕她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林喜儿大笑两番,打趣道:“季兄真是观察仔细,我可瞧不出阿青姑娘的眼睛有何不同。”

    季鸿笑道:“你当然不知,毕竟我师父与我相处多少年了?毕竟我是......我是她的鸿儿。”

    眼见季鸿脸红,林喜儿哈哈一笑,神色中忽然有了些探寻之意,问道:“季兄,其实我有件事一直好奇,阿青姑娘的脸是怎么啦?我觉得她明明该是美女子。”

    季鸿倏而摇头,笑叹道:“师父不爱提,我也就不去问了,她只说是小时候练武受的伤。”

    林喜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然笑道:“那日在翠屏山,季兄与阿青姑娘一看便身手了得,莫非平日里也有做些走镖之类的事?好似做这些都用不着真名。”

    “说来惭愧,我都不是。”季鸿听了这话,尬然失语,迟疑一阵,将自己如何被阿青所救,又如何在九龙关化名卖茶等等,粗略地道了。

    林喜儿听了,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季兄与阿青姑娘如此有缘,难怪只凭眼睛便能认出来。”佩服道:“没想到季兄之前从未出山,却能有这样的功力,实在是难得。”

    “倒也不是从未出去过,从前与师父接过委托,却不巧被人认出,后来师父就不让我与她一起出去啦。”季鸿笑答,想起旧日那张悬赏与在信州的经历,只不想过多提起,调转话头,对林喜儿赞道:“我见你与丧魂刀拆的那几招,着实是精彩。”

    林喜儿眉头一抬,笑道:“哈,是么?或许未必是你见到的那样,我见你身手也十分了得,早就猜到那日翠屏山你与我的那一场切磋只是做做样子。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若是你与你师父有闲,就在虔州多住些日子怎样?虔州可好玩得很。”

    季鸿本想推辞,但一想到曲靖山仍在九龙关徘徊,或许贸然回去少不了麻烦事,当下默言未答,眼睛朝门外瞟去,阿青还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