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滴响

21

    在厥州,春天还有一个人神共愤的爽约者形象。明明都定好了日子要来的,却一而再地放鸽子。有些性子急的种子、树叶、花儿们等到无法容忍了,便开始发芽,然而,冬天的尾巴丝毫不懂怜惜,反而以摧毁它们来取乐,于是哀魂遍野。

    因为王二坏在开会,我没什么事,就提前下班了。街上刮着些冷风,像是一股逃兵,一个个试图钻我衣服下躲避追杀,毕竟时令是春天了,我同情它们,并任由它们藏匿。

    我一回到家,就半躺在温暖的沙发上,不大一会,陈丽容也来了。她似乎已经提前进入了家庭主妇的角色,有那么一刻,她好像忙完了所有,站在我面前,像是全世界人民每个人都欠了她一大笔钱,而我是欠的最多的那一个。她叫我起来,并用懒猫来称呼我,真是个没有创意的比喻!我不屑去看她,这激发了她再次比喻的热情,接下来,她又把我比喻成了一棵从根基到身段都没长好的树,连一个歪脖子树枝都没长出来,不要说重要的地方用不着我,那些对生活失去希望准备要自挂东南枝的人都不会选择我。

    唉!对比喻的使用她也就这么点能力了,一点创新精神都没有!

    我曾多次给她申明,我不是树。当然,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太阳和星星之类,我希望自己就是一块地。一块地!懂吗?

    一块贫瘠的盐碱地!

    对我贬义的评价总是会助长她对自己的信心,她甚至浑然不知自己正哼着的小曲已完全走调。这只曲子很有地方味,说的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女子,为还父亲的赌债,嫁给了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但她乐观地面对,用诸葛亮的般的智谋改造丈夫,使他终于成为一个勤劳节俭、忠孝双全的典范。我没心思去打击她的歌声,只把电视声音调大,打情骂俏的明星们一下子就把她的声音给盖过去了。

    吃过饭后,陈丽容依然以一个主妇的标准要求我去洗锅刷碗,这个得去做,人活在世上,还真不能太好吃懒做,怎么着我也是被现代文明给熏陶过的,男女平等之类最基本的思想在心里是扎下了根的。做完了,陈丽容照例要用她随时都能更改的标准检查一番,指出不足,监督改过。就我在为她指出的不足百般开脱的时候,吴冲的电话来了。

    他叫我去吃饭,可我已经吃过了。再说,和他吃饭,弄得我时时刻刻都处在钱的压迫下,总是被代表着财富的一切包围着,像是周遭正处在毁灭性惊天动地的洪灾中,一波尚未离去,另一大波就已经在通向我身边的路上。这么跟他在一起,跟古时候嫁入深宅大院的小妾,不受主人的待见,沾不了多少财富的光,只有时时刻刻被财富蹂躏的份。

    他大概已经把成为他人的人生导师这种帽子戴习惯了,几乎在我的话还未说完整,就让他的话来插队,他认为吃饭就是在一起聚一下,吃饭只是个幌子和引子,真正的内容多了,谁还会把和人吃饭等与填饱肚子相关联。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若不是我的心脏和外表一般皮糙肉厚,怕是已被刺伤了。

    我没被伤着,告诉他我还是真的一直把和人吃饭与填饱肚子关联着,这当然是带着些许故意,目的就是把我们之间的那一道线再描上一遍,让它更加清晰。通常情况下,这种事应该是他做才合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事实上,聚和分的标准多数时候都是财富。

    他一时被我的话给噎住,我都能听得到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在把我的话不当回事的前提下,虚情假意地向我投降,并坚持让我过去和他说会话。一时间,他的语气有些怪,像一个孤独的探险者,在漫长旅途中的某个夜晚走进了漫无边际的旷野,四周都是路,可只要迈出脚,走上任何一条都是错误的,也无法折返,只能咬着牙将错就错,期待着有神话般的运气。

    旁观者清,我知道,只要他停下脚步,神话般的运气自然会来,但他不会停下,我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和理由做他的灯塔,他若需要,用心灵鸡汤熬制成的路标到处都有的卖,他又不缺钱。不过,当他这么坚持几次后,他的话终于若细密秋雨般流向我心,我的心慢慢湿了。于是,我也自嘲着摇了摇头,把陈丽容丢在了门后。

    吴冲在会展中心顶部的九重天旋转餐厅等我。会展中心是厥州的地标,在气势上比大旗大厦还要咄咄逼人。餐厅里客人不多,一首舒缓的钢琴曲似微风吹过,树叶和青草悄然地分享着秘密,有山泉浸润,夕阳呵护。

    这顿饭开始的时候还是很轻松,我故意找些词不痛不痒地调侃他,他大度地配合着我,后来,我终于还是失去了继续调侃下去的恶趣味,便去看窗外。眼底下释放着万种心思的灯光印在深沉的夜幕上,神秘渗透了的城市每一个角落,我忽然幻想出一个外表美艳内心蛇蝎的女刺客,她就在我身边,和我一同游戏人生,但我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出手,如果她真要出手的话估计会不会针对我,如果不针对我的话,我有会不会因为背运被误杀误伤。

    就在我出神地看着窗外时,吴冲伸手招呼服务员,一个还是满身稚气的女孩走过来,他几乎凑近了她的耳根,那大眼镜框下的脸绯红了。他小声说了几句话,女孩点头离开。

    女孩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个遥控器,打开了我们斜对面的电视,并调出了本地人基本不看本地电视台。连陈丽容都说过,本地的电视台只有书记和市长两个观众,他们看做观众的目的就是要看自己在电视中的形象。

    电视上没有书记和市长,女主播大约正在主持一个社会观察类的节目,说的是正在消失的村落,她装出思考的样子,可我去认真看她时,她忽然又不思考了,调动出满满的怀旧和伤感情绪,随着《故乡的原风景》旋律缓慢升起,她的声音又高了一些,伤感的情绪没把控好,变成了悲天悯地。说实在的,她还是很有些光彩照人样子,要不,也拴不住吴冲的眼神。他被拴得久了,像极了一只呆鸟,他微抬着下巴,保持着专注甚至是入定的表情,我敢说他根本不想从呆鸟的状态中挣脱,而是想被拴得更加结实。后来,在女主播的没解说词的空隙,他忽然右手伸向我,使劲捏住我了的手腕,他的手一点一点用劲,最后似乎把全身的劲都用上了,我只好用力把他的手掰开,放在桌子上,目光离开了电视去看他。

    女主播注定了要退去,电视屏幕上换了男明星的饮料广告。吴冲回过脸看了看我,他一定是要说什么的,可到嘴边的话一下没有说出来,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喝啤酒。

    我可以拿他这忽然间的变化不当回事。有钱人和大众不同,首先是他们有钱,其次是他们用无数的钱在培养一种和大众不同的趣味,这种趣味又影响他们的语言和行为。

    我没搭理他,没什么大不了,他不会独特到把自己的钱一下子全给我。这回该我专注电视屏幕了,广告的主演换成了女明星,面容和身段还颇具杀伤力,让我一时难以移开自己的眼神。

    吴冲又猛地喝了一口酒,站起身,向着窗外看了看,再坐下来,他的眼神收回后像一把手术刀扑向我的脸,却又不从一个方向直接刺入,而是上下左右晃来晃去。还好他似乎压根就没想着要在我脸上做手术,要不,我就算不命丧黄泉,也能拥有一张足以狰狞到去吓人的脸。我去认真看他时,他收回了目光,右手食手指开始在桌上画圈,圈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反反复复,一直这么循环。这是我在大学时经常会见到的,每当他紧张或者心事无法消解时,都会如此。

    我一时又想起了第一次见他这动作时的情景。那是我们刚进大学校门的第一个周末的晚上,班主任给我们组织了一个互相认识的联欢会。说实话,那是我们大学四年里气氛最不热烈的一次联欢会。整个晚上只有一个程序,就是每个人都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然后再表演一个节目。我记得吴冲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他可能想试图躲过这个表演,但是那天却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他是最后一个表演的,人还没站起来,脸已红透了,手指不停地在桌上画圈,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一直伴他艰难地介绍完自己。然后他低着头,小学生一般朗诵了一首诗。当然,那根本称不上是朗诵,只是很紧张地草草背了一遍,也把“门系钓鱼船”里的“船”读成“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