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无星，人间暗沉。

    稀薄的云雾仿佛一层掩面薄纱似的，紧紧的将月亮包裹起来，但它越是如此，那被雪藏的奇异光景就越发明显。

    月面很暗，散发着棕黄色的微光，中心位置有些暗斑，外侧则是相当的明亮，在云雾的作用下，生出了一圈圈奇异的彩色光晕。

    济昌城内多是黑色瓦砾，本就暗沉的人间，转至城中时，又因此而显得更加的黑暗了。

    “二更天至，夜蚀无明，行路请点灯。”

    “咚——”

    打更人的警音自许府旧宅门外传到府中，随后是一声悠悠铜锣声。

    许府院中的那棵百岁老树，老树虽老，但仍然青葱犹存。

    春风吹过那棵青葱老树茂密的树叶，夹在其中的枯叶随风簌簌飘落，生在树上的新叶，在风中摇曳着，沙沙作响，却没有掉落一片。

    许武堂盘坐在书房的桌案前，在摇曳的烛光中，他的身影也被映在了身后白墙上，随着烛光而动。

    窗棂上的黑灰色来回交替变化着，窗外树叶沙沙作响的摇曳声，与书房内摇晃的烛光相互配合，演绎着不为人解的故事。

    许武堂映在白墙上的影子，此时显得格外的不合群，没有加入他们的演绎，却也身处其中。

    他虽然曾是闲官文职，善察世间万物之变化，以为万物皆有灵，都会自由衍化，各有生事。

    但这个时候的他没有闲情去在意身边的景物变幻，去思考那虚幻飘渺的东西。

    他的心中好似百感交集，只是静静的看着案上的一纸文书，没有动作。

    他看了很久，思维才回转过来，继而他的手掌拍在了桌案的边缘上。

    除了短暂的拍案声，他的孤掌拍不动这桌案，甚至连半分摇晃都没有激起。

    他慢慢的将桌案上的一纸文书卷起，直到他卷至尾部时，那金灿灿的金泥印才赫然显现。

    这是金泥文书，是王权皇命的象征。

    只有一国君主、正一品、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亲笔书写的重要文书类信物上才会出现。

    它的存在，或是荣耀，或是灾劫。

    对于一心追求仕途，却还无官无职的人来说，这一纸之后就是荣华富贵，直步青云。

    而对于有悖家国之士，或者罪臣来说，这一纸之后轻者是牢狱之灾，重者那就是株连九族了。

    但此时，这一卷金泥文书对许武堂的意义却不在两者中。

    卷好金泥文书的许武堂，将其握在手中后，缓缓起身。

    来到窗前之后，他将握着文书的手背到身后，看着院中在黑暗里摇曳的老树，思绪万千。

    许久之后，他长舒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眼神中透露的也满是坚毅，叹道。

    “罢了！罢了！”

    ……

    天渐渐破晓，夜里无星的天空，此时竟镶嵌着几颗残星，远处的山岭上出现了瑰丽的朝霞，鱼肚白般的太阳缓缓自山间升起。

    今天的许府旧宅，看上去比昨日还要忙碌些。

    全府上下屈指可数的几个家丁丫鬟在收拾着府上所剩无几的家具、食粮，一次次的将之搬运到了门口的马车上。

    “老爷，差不多已经收拾完了。”

    看着家丁将最后一袋粗粮摆上马车时，府上的管家包义迅速的来到许武堂面前，说道。

    许武堂看着这一辆马车就能装下的全部家当，开口说道：“把所有家丁丫鬟都叫过来吧！”

    很快，所有的家丁丫鬟也都整齐的聚集在了许武堂面前。

    许武堂从朱红大门前的台阶上慢慢走下，头顶的白发与白色的胡须间，已经找不见黑色，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成堆的叠加在一起，让他显得更加的苍老。

    他的身形比众人都要高大些，不胖也不算瘦，但年迈的他在这个时候，背已经有些佝偻了，前些年时那种站在一起还能俯视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

    好在他即使是佝偻了身躯，走下台阶后也能以平视的姿态，看着这一众家丁丫鬟。

    他先是示意管家将一小叠白纸呈了上来，见管家让众人看清东西后，他才开口。

    “这是你们的卖身契，从今天起，你们就自由了。”

    说罢，他命管家将其一一撕毁。

    “不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们都是燕人，我也是燕人，生来便是，你们脚下的土地是燕人的土地，燕国还未亡，我们的根在这儿，我撕毁你们的卖身契，希望你们能够帮我做一件事。”

    话到此处，他长舒一口气，气息有些颤抖，稍顿片刻后才继续说话。

    “如今我去西昭为官，却也不能舍弃这生长之地，你们就不必随我一同前去了，帮我守住这空空旧宅，如有一日燕军北上时，还能为其留有遮风避雨之地。”

    所有的家丁丫鬟听完自家老爷的话后，都面面相觑，然后心中生起喜意，又有些茫然。

    因为这对于他们来说，那每月的月钱可比自由重要多了。

    对于自家老爷说的燕人之类一系列的话，他们并没有感觉到其中的深意。

    他们不懂，也不需要懂，毕竟谁当皇帝，哪方执政，他们的人生里都不需要去知道那么多。

    在他们的生活里，能与政治沾边的，也许就是听到自家老爷与人谈论国战时，私底下浅显的议论一番罢了。

    他们每天需要知道的就是府上的大小事务有没有做好，上进一点的呢，还会思考一下侍奉有没有到位，仅此而已。

    许武堂看着面前面面相觑的一众家丁丫鬟，没有继续说话。

    家丁丫鬟们不会隐藏情绪，一张张焦急的脸明晃晃的映入许武堂的眼睛。

    “管家包义会留在这儿，你们如有愿意帮我的，月钱虽没有之前的多，但也足够养家糊口了。”

    许武堂的话在众人的耳边回荡着，管家包义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老爷。”管家包义向前一步，想多说什么，又只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你的卖身契自然不会还予你，你还是我许府的人。”

    许武堂对着管家包义说道，并看着他的言行举止。

    管家包义低着的头更加低了一些，没有说话，迅速后退回原来的位置。

    许武堂挥了挥手，示意一众家丁丫鬟都散去吧。

    众人见状，一部分人默默让开了一条通往马车的道，有人去准备马凳，管家包义也快速上前搀扶着自家老爷上了马车。

    许武堂在马车上坐好后，掀起厢帘，唤来管家包义。

    对着管家包义吩咐完各种事宜后，带着这一行车马的大小家室，向着城门的方向行去。

    见得自家老爷一行车马消失在视线中，管家包义眼神中的那份谦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