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楼

第三章 她选择死亡(3)

    爸妈是什么时候出去打工的,你读完二年级的时候吧。

    你说你记得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刻骨又清晰,难道我就不记得吗,难道我不是和你一起寄住在亲戚家吗。好歹你那时已经快九岁了,又是爸妈第一个孩子,享受了很多爱。

    我呢,我才五岁,我甚至都不记得爸妈的模样,更不知道爸妈陪着上学是什么感觉。

    可能我从没得到过,所以没这么痛苦吧。你是得到了失去,所以更痛苦些。

    可是,比较起来,你比我更多痛苦,也更多快乐,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委屈的不应该是我吗。然而我却还要替你活在这世上,受足了苦还不敢离去。

    你或许还想说爷爷奶奶偏爱我多过你许多。

    这个确实,我也反驳不了什么。

    可是,你去了大城市,就没有学会开阔心胸,放大眼界吗,为什么要跟两个苦了一辈子的农民计较。

    他们年幼便丧了家人,小小年纪就背了地主成分被歧视,上过两年私塾却终身以种地为生,累死不累活,最后也死在了土地里,死在贫穷处,死在无知上。

    他们生来便被告知‘重男轻女’是正确且不能怀疑的事,新时代的众生平等也没让他们过得更幸福,他们为什么要吃着新时代的苦,而践行新时代崇高的理念。

    何况,从没有人告诉他们,那是不对的,他们认识的所有人都是如此。你呢,你又做了什么抗争,你不过是躲起来哭罢了,然后埋怨着去死,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呢。

    讲到去死两个字,余弟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仿佛情感达到了高潮,汹涌而出,橱柜里的碗成摞砸在地上,厚重又清脆,悠扬又动听。

    碗砸完了,余弟精疲力尽,扶着桌子,却还是缩在了地上,忍不住哭起来。

    余绛突然有些难过心疼起来,余弟自来比自己更爱哭,比自己更像女孩子些。

    脾气好,又爱笑的大男孩,以前被自己骂狠了也会哭的。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像洋娃娃似的,小鼻子小嘴,通身上下都比自己更像爸妈的女儿。

    他此时是少年白发,可是哭起来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仿佛被自己欺负得狠了,委屈得要命,可是爸妈不在,也没人诉苦,只能自己哭,和自己躲在黑暗里哭像极了。

    真是像极了。

    是啊,毕竟是她弟弟,相依为命了那么久,肯定像的。自己确实有些对不起弟弟,爸妈也没有自己想得那样糟糕,相对来说,还是挺好的。那个时候自己太冲动绝望了啊,根本没想以后会这样。

    可是,死都死了,又能做什么呢。

    余弟摸了摸泪,发泄似的,继续念念叨叨。

    你知道吗,余绛,我真的一直羡慕着你。

    你说你以前很笨,一二年级天天被关学堂,可是爸妈走后,三年级开始成绩就次次第一名,虽然奇怪,可是大人们都开始夸你,给你压岁钱。连爸妈每次打电话都会问你的成绩。我呢,站在你旁边,只能沾你的光,得了压岁钱和一句向你姐学习。然后,你一路进尖子班,进市重点,进重点大学,几乎变成了村里所有孩子的榜样。我呢,一个三本都没考上,拼死拼活才做了个小学老师,而你却成了永远的英年早逝的大学生。

    我们花同样的钱,给你钱时,爸妈心甘情愿,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住,仿佛是他们自己考上了大学,改变了命运。给我钱时,爸妈脸上愁云惨淡,十分烦忧我专科毕业能不能找到工作,好像我就是拿了钱去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说到这里,余弟仿佛有些气竭,索性在地上躺了下来,顺手捡起一片白色锋利的碎碗片。沉迷地望着,语气低缓沙哑起来。

    余绛,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你怎么就死了呢。我好想亲口把你的本质告诉你,让你看清楚现实。毕竟,聪明人容易自以为是,实际上是庸人自扰。

    你害死了爸。爸看了你的遗书,知道你一直为小时候的事耿耿于怀,一直为他们只给我买了一套房念念不忘,于是他一面自责酗酒,一面拼命工作,然后死在自己操作的机器下,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接着得了死亡赔偿,如愿以偿给你买了一套房子,就在我隔壁,日日提醒我你的罪。

    现在,你又要害死妈了。妈也看了你的遗书,可是遗书里你虽然谴责了爸,却赞美了妈,妈是又愧又怒,除了埋怨爸,便完全沉迷了网络世界。还总觉得你活着,用你的身份活在网络世界,彻夜不眠,想勾得一个好女婿,住进为你准备的房子里。

    当然,妈是不会成功了,不是她骗人,就是人骗她。渐渐地,妈变成了附在网络上的鬼,不恋烟火,不能入睡,一次又一次地吓走我的女朋友,变成游荡在严家房子里的鬼。托你的福,我们家周围的房价都降了许多,我也快成了鬼。

    我也成了鬼,哈哈哈,我也成了鬼,还活着干什么呢。

    余弟突然睁大眼睛,呼吸急促,兴奋起来,锋薄的碗片不时刮过手腕和脖颈,似乎在考虑哪个位置更合适。

    余绛在一旁听得哭起来,原来在弟弟的眼里,自己这样坏,原来自己吃了许多苦都只是一厢情愿,原来她死了会对这个世界有影响。

    她急得伸手想去搀扶余弟,想阻止他玩火的手。可是徒劳无功,她现在只是一个鬼,一个身如浮云的鬼。

    她知道自己有些错了,她想认错,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知错就改的孩子。动不了身,只能围着余弟急速旋转起来,刮起一团团的阴风,想要暗示她的在天之明,爸爸的在天之灵,都绝不会允许弟弟这样做的。

    可是,阴风阵阵,豌渣簌簌,死亡却轻盈。

    余弟最终把碗片放在了脖子大动脉旁,笑得释然又轻松:“姐,你是不是在我旁边,你是不是听见了我说的话,你是不是后悔了想阻止我。哈哈哈,姐,你阻止不了的,除了我自己,没人能阻止得了;就像你一样,除了你自己,没人能阻止得了你的慨然赴死。我也要慨然赴死了,然后让你做鬼也后悔,不得安生。”

    于是,余绛看见自己刮起的阴风,突然风起云涌,她终于有了不甘,有了后悔,有了怨气,有了愤怒的力量。

    然而,阴风卷起那修长脖颈里汩汩流出的红色液体,携着那瓷白鲜红的碎片如同竹叶飞刀,割碎了余弟,染红了空气。

    余绛终于再压制不住,哀嚎一声:“不,不要,阿弟不要,姐姐知道错了,姐姐会改的,你不要,好不好,都是姐姐的错,姐姐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照顾爸妈的。你回来,好不好,阿弟,我的阿弟。”

    可是留给余绛的除了满地血花,什么也不剩。

    爸爸死了,阿弟也死了,阿妈也快了。都会死的,全死光。

    因为自己,都死光了。

    余绛哭得声嘶力竭,悲痛后悔无以复加,凝出了真正的眼泪。“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

    那滴眼泪化了她的鬼身,化了她的房子,化了她哭得天昏地暗的世界。

    余绛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打湿了头发,流进了耳朵,遍布满地。

    鼻涕也满脸都是,黏黏搭搭盘旋在周围。

    动了动手,僵硬且冰凉。抚了抚泪,湿润且真实。

    她死而复活了吗。

    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化成了泥土啊。

    生涩地起了身,门外的光些许透过了厚重的蓝色窗帘,她还在自己的寝室里,用着自己的身体。

    给了她药的女孩子就坐在对面桌子旁,露出两颗虎牙,甜甜地看着她。

    “余绛,你感冒了,起来加件衣服吗。”

    余绛很确定自己经历过的真实,不像是梦,难道这个人有通鬼神碎虚空的能力。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害怕,没有慌张,道:“你有特别的能力,能让我选择经历之后的另一种真实,所以我还要支付你什么。”

    女孩似乎没料到这么顺利,看着余绛,笑得更真了些,不愧是自己选中的候选人。

    “我的确有你想像不到的能力,也不可能无故帮你。这报酬嘛,我现在不会取,让你先欠着。不过,可以先明确告诉你,时机到了我要借你的魂魄一用,只需离体三小时,不会伤害你,顶多让身体虚弱几天,可行。”

    余绛看着桌子上的全家福,因着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就算光影微黯也看得清楚。

    听了女孩的话,毫不犹豫道:“好。”

    她很清楚,如果不是跟这个女孩买药,她接下来的现实与那场大梦一般无疑。

    女孩见她答得爽快,是自己喜欢的性格,想着以后还要打交道,歪了歪头,愉悦道:“余绛,你可以称呼我南珠,或者小九。”

    余绛披上衣服,缩了缩肩膀,道:“你可以叫我余绛,南珠。”

    顿了顿,开了空调爬上床道:“既然是你来我往,就把钱还我吧,我没钱坐车回家。”

    南珠闻言意外道:“你不是存了两三万吗,怎么会没钱回家。”

    “存的钱是以防万一救急的,不能动,能动的都给你了,我当然没钱回家了。”

    南珠虽然也挺穷,但是这点钱还是可以还的,毕竟将来她还要找她帮忙呢。于是手一晃,便将一个信封放在了余绛的桌上。

    余绛一句:“我要睡一会儿,你自便吧。”刚说了一半,南珠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暗蓝色的窗帘隔离了两个世界,窗外已经天光大亮,而窗内仿若深夜。依旧静谧着,可是楼梯道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钥匙摇动的声音:“哎呦,今天终于没有垃圾堆在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