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楼

第四十七章 刍红冲天魄(1)

    一

    云夏大陆西北地区的松林村一户农家降生了一个婴孩,四肢健壮,啼哭有劲,未曾折腾母亲,就是没带把,让满心欢喜等在院子里的男人愁上眉梢。

    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个丫头了,他阿爷死在战场上,就他一根独苗,他娘临终前可是让他一定得留住他们老南家的根。

    所以,这孩子还得生下去,可是继续生下去,他养得活吗。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仔细瞅了瞅自家的三间草房,正厅里坐着里正和几个来帮忙的堂表兄弟,左边厢房里是刚刚生下孩儿的媳妇,右边厢房是两个女儿的房间,如今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不远处两间草房,一间堆了草料杂物粮食,一间养着牛。

    为了买这一头牛,他跟周围的人借遍了,如今还欠着七两三钱银子呢。

    如今媳妇刚生产完,为了以后继续生儿子,自然要好好补一番,田地里的收成自然一点不剩。

    这女孩儿,他是要不起啊,可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又不能丢了她,不知道有没有人家收养。

    男子在秋阳的余晖中拢着手,眉眼似结在了一起,整张脸如同向下弯曲了一般。

    屋子里的女人心力已经枯竭,没有力气看她的第三个小女儿,就晕了过去。

    屋外的男人正在思索她第三个女儿的去处时,外面来了一个游方道士,站在门口讨水喝。

    面容枯瘦,头发雪白,穿着一身旧道衫,拿着一柄拂尘,倒还算是干净。

    主人家虽有事,但是个善良的,因此抬了一碗凉水与他。

    道人喝完凉水,点了点手指头道:“主人家这碗水甘甜,老道我喝得舒爽,便免费为你看一卦。”

    “观你面相,有愁苦之事,可是为了这新添的人丁。实际上你不用愁,这女娃对你家有大用处,你不能将她外送。明年,你就会有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必然需要你的第三个女儿来守护。”

    “切记,若是不养好这个女儿,你的儿子来了也是保不住的。若是可以的话,你可以将三女儿当作儿子来养,这样你的小儿子就会因着有哥哥保护,平平安安来了。”

    男人仔细看了看这个道人,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对方却一言道出了他家的情况和他的想法,心里就信了三分。

    虽然村里和尚更常见,但道士也不是没有,所以他一时间拿不稳。

    若是假的,这个道士为何要骗他,就为了一碗水吗。

    “仙长能不能说仔细些,我明年真会有儿子吗,这个女儿如何能护得我儿子周全。”

    道人却不再多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点到为止,一碗水够了。”

    男人却不依,想要抓住那道人问个清楚,哪料那道人出了门左拐就消失了。

    若是他没有消失,男人兴许还半信半疑,但那道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转瞬不见,他倒是信了大半,对方定然是有点能耐的。

    本来他也不想丢了这孩子,既然能给他儿子保驾护航,他自然得留着了。

    这种事情,关系子孙后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以他给了接生婆点钱,对外宣称他已经生了儿子,可是身体并不好。

    屋里的婴儿不知自己的出生还有这般故事,也不知来年开春她的弟弟就出生了,带着全家的希望。

    在她的记忆里,她是从九岁开始记事,九岁之前如何,她全然不记得。

    但她也不好奇,并没有追着父母问,她为何不记得之前的事。

    她平时也不爱说话,懒懒的,只是用一双泛着偶尔泛着极淡紫光又像是极淡蓝光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世界。

    她父母倒也纵着她,记着那道人说的话,这三女好好的才能保住小儿子。

    并且为她取名南珠,取的是以珠引玉之意,小名南珠。

    “南珠,你去门口看着,周阿婆从门口过时给娘说一声,今天是小四的生辰,买一块豆腐来吃。”

    妇人在灶台前烧着,一边添柴,一边对着坐在门口的南珠说话。

    南珠出门的时候,发现草门前蹲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浑身乌黑,穿着破烂,一双眼睛黑亮。

    那少年不知是不是力竭,见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眼神凶狠,透着敌意。

    也不说话,只是死死盯住自己。

    久了,在那清亮透彻的眼睛里,似乎能捕捉到一点极蓝又像是极紫的光,令他恍惚,沉迷。

    南珠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但是却没什么多余的感觉,走过这男孩便朝着周阿婆家望去。

    隔着一条小河,周阿婆还在门口装着豆腐,准备去镇上去卖豆腐。

    少年见小姑娘除了第一眼,根本不再看他,眼神松了些,敌意却仍在,舔了舔舌头,便朝着那河边走去。

    他跋山涉水走了好几个月,一路上都是从草野山林过来的,肚子里装的都是生食和草,水也没喝过几口干净的。

    如今已经是千里之遥了,他盘算着已经安全了许多,歇了一会儿,便朝着那河走去。

    河水不深不浅,刚好没过膝盖,清澈见底。

    水草摇荡,偶尔看得见小小的鱼虾。

    往远处看,下游有人在洗衣服,上游却没几户人家,应该没问题,蹲在河边,搓了搓手,少年看见长满老茧的手掌,眼神又透露出凶意。

    喝了几捧水,凉意到了肚子里,黏在一起的口腔终于好受了一些。

    不料站起转身时,脚下一滑,少年闪了一下,便朝着那水面倒去,摔得实在。

    少年到底饿了那么久,初春的水冰凉,扑腾间脚踝又缠住了水草,一时间竟然站不起来。

    他越发用力,知道这水并不很深,便用手撑住,先把头稳住,可是那水草却怎么都睁不开。

    眼见着自己身上越来越凉,连这膝盖深的水他都无法蹚过,心里不禁一阵悲凉。

    他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没找到自己真正的仇人,就要死在这一条小河里了吗。

    眼里都是不甘和恨意,他看着远处站在木门边的小姑娘,见她看也不看自己,心里甚至连她也恨上了。

    正在他满心绝望间,小姑娘却直直朝他走来,在他失去意识之前,看见她那双淡极有一丝紫蓝色的眼睛,想要融进去。

    少年再醒过来的时候,躺在炕上,盖着皂角香的被子。

    炕边有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有一条长凳,墙角处有两个木箱,地面是用大块的石头平铺,倒是比屋子里其他东西看上去都好。

    少年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擦得干干净净的,换了一身灰色葛衣,也透着皂角香。

    地上有一双草鞋,他起身穿着出了门,便看见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在喂鸡,

    他昏迷前最后看到的人是她。

    所以救自己的人是她吗。

    女孩子感觉到少年走了出来,撒完手里的碎苞谷,便走到少年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脑海里闪过他被自己救起来的过程。

    他在河边洗了脸,摔倒时,露出白皙俊俏的容貌,叫人一见喜欢,她也没多想就救下了他。

    当然,就算他长相不好看,她也会救他的。

    不知为何,他摔倒时,看着他挣扎的模样,平素里从不关心周围的自己,心里竟然有一丝奇怪的感觉,胸口的位置有点急促,有点慌张,有点疼痛。

    似乎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对自己很重要,不能死掉。

    她捞起少年时,少年已经昏了过去,便顺便在水里将少年洗了一遍,再将他扛回屋子,放到被窝里,从她阿娘正在煮的米锅里舀了一碗米汤给他灌了进去,盖好被子,才将他脱下来的衣服拿到河边用皂角仔仔细细搓了,拿到院子里晾晒。

    等她阿娘忙完了,她才牵着她阿娘到她房间里去看那个睡着的少年。

    妇人大惊,一个陌生少年光溜溜睡在自家屋里,把她三魂七魄都吓走了一半。

    赶紧去地里把他丈夫和大女儿小女儿叫回来,商量怎么办,问南珠,南珠也不说不出什么,只说这人是她从河里捡回来的。

    也不能马上把人丢出去,只能先将他丈夫的衣服找了一套来,让他给少年穿上,才让人进屋子看。

    幸亏这只是个小山村,她南珠有些呆呆的,年龄也还小,否则这传出去,以后长大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姑娘了,还怎么找人家。

    大丫已经说好了人家,嫁妆都准备好了,好日子就定在端午,她刚好满过十五岁,这节骨眼可不能出问题。

    “当家的,这孩子,我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能等他醒了再说,看他瘦得皮包骨的,现在把他丢出去,若是死了,就算村长里长不找我麻烦,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算了,等他醒过来再说,左右他年龄也不大,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夫妻两个从房间出来,见大丫带着二丫在灶房里忙活,南珠呆呆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本想骂她几下,打她几下,可是想着病弱的小儿子还在自己房间睡着,这手就下不去,那道长说了,只有三丫好好的才能保住他命根子啊。

    夫妻两个叹了口气,看了南珠几眼,便各自忙活去了。

    到了晚间,这少年依旧没醒过来,甚至有些发烧。

    但是男人到底舍不得为他抓药,想着,若是他自己烧死了可不怪谁。

    连累得,晚上他们一家人除了他跟少年睡在一起,别的都睡在他们房里。

    他若是不这样安排,他那傻南珠只怕还打算就跟那少年睡一张床。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少年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只好先带着大丫二丫去把秧苗插了。

    总归,少年瘦瘦弱弱的,应该没什么危险。

    少年醒过来,看着陌生的环境,一下子翘起了身子,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纯白色玉观音。

    触热升温,是他的玉观音没错,唯一能找到自己来处的东西。

    还在,就好,这是他活下去的主要动力。

    这一关,他还是熬了过来,又站在了日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