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中午11:13

    烈日当空，刺眼的阳光炙烤着路上的车流，再加上汽车排出的热气，整条道路仿佛一片热浪翻腾的海洋。

    大半个重江市的车辆，都汇集在这条出城的道路上，将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宛如一个大型停车场。

    陈克灵驾驶的灰色轿车，被挤在车流中，动弹不得，而连子君他们的黑色商务车，早已被落在后面不知多远。

    此时，坐在灰车后座上的李敬生，尽管他的右臂已经愈合，但他还是抓着自己的胳膊，将脸掩向窗外，不想让陈克灵一家人看到自己的脸。

    而坐在前面的陈克灵夫妻，也实在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但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车里的寂静，更加让李敬生感到极度的压迫，但这种压迫感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他这辈子，从未在心里如此地鄙视和厌恶过自己，他恨不得当即就跳下车，飞奔出重江市。

    想到这，李敬生又将满脸的纠结，向窗外扭了一点，像一只把头埋进土里的鸵鸟一样，无颜面对他人。

    但越这样，他就越感觉背后有无数双鄙视的眼神，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就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中，坐在李敬生身旁的可可，突然叫了他一声：“李叔叔。”

    可可这一句话，瞬间让李敬生害怕地倒吸一口冷气，同时猛打了一个哆嗦。而前面的陈克灵夫妻，也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给吓得局促不安。

    被叫到的李敬生没有把头转过来，按平时，他绝对会对“叔叔”这个称呼好好辩论一番。而现在，他只是害怕地，又将自己痛苦的表情向车窗外掩藏一点。

    倒是陈克灵听到这话十分紧张，急忙制止可可：“可可，别打扰人家休息。”

    而被命令的可可，并没有放下关心李敬生的想法，她看着李敬生微微地颤抖，急促而又小声喘息的样子，直言不讳地开口问道：“李叔叔，你在害怕什么吗？”

    “陈可！！！”陈克灵大声呵斥道，这一声呵斥，让可可的样子瞬间萎了下去，她明白：当爸爸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就说明自己快要“挨雷劈”了。

    这时，李敬生竟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苦涩和幽怨，随后他笑着将头转回来，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将胳膊撑在了膝盖上，他的内心已经破防了。

    他一边苦笑着，一边说道：“对......对呀......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我就是个懦夫......我现在不想再面对......那些东西了......”

    见李敬生哀怨的样子，陈克灵没有开口宽慰他，因为陈克灵知道，这种时候，有些事必须让他自己消化才行。

    但可可明显不在乎这些，她将脑袋凑到李敬生旁边，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呢？我看你之前明明很勇敢的呀？”

    听到这个问题，李敬生更加凄惨地笑起来，回应道：“对呀，我为什么那么勇敢呢？......因为我从来就没认真对待过这件事，我一直把这一切，当成是一场游戏。

    我以为在那次自杀以后，我真的会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我错了......我根本没长记性，要不然，我就不会在昨天，一天丢掉了两条命还无动于衷。

    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游戏玩家，对付黑眼，在我眼中，就是一个要花几条命通关的游戏而已。

    可直到刚才，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在面对什么，我在楼上的时候，看着自己流血的身体，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恐惧！我以前......简直是特么疯了！”

    李敬生一口气，将自己的心声吐露了出来，心里的压抑顿时减轻了许多。

    “你是说，你现在只剩一条命了？”可可看着失魂落魄的李敬生，突然疑惑地说道：“但是......人本来就应该只有一条命的啊？！这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要这么难过呢？”

    这时，李敬生冷笑了一下：“哼，如果你从一出生就比别人优秀，结果有一天，你突然变成一个平庸的人，你会开心吗？”

    被李敬生反问的可可，嘟起小嘴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如果能和大家做朋友，当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呀。”

    听到这个回答，李敬生只是不屑地，撇着嘴笑了笑。

    “好了，可可。”陈克灵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李敬生，我们很感激你付出的一切，我相信连子君他们三个也是这么想的，要是没有你，我们甚至都不可能，现在还完好无损地坐车离开重江。

    这整件事，除了孙佳循跟我提了你的名字，也确实跟你没什么直接关系，你想要退出，完全没必要谴责自己，咱们出去以后，你想走就走，没人管得着你。”

    陈克灵这一通肺腑之言，让半天都低着头捂着脸的李敬生，缓缓抬起了头，他看着陈克灵的坚定的侧脸，问道：“那......那你们呢？还要留在这......对付黑眼吗？”

    这个问题，让一旁的叶英和可可，都紧张地看向了陈克灵，他平静地回答道：

    “罗加他还要找自己的家人，自然会继续留下。而小玉和连子君，他们互助会的朋友、家人，全都被黑眼害死了，不把这一切搞清楚，他们应该是不会放弃的。”

    这时，李敬生又问道：“那你呢？”接着他抬起手，指着可可向陈克灵问道：“你的家人呢？这种时候，你不应该先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吗？万一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说到这，陈克灵一时陷入了沉默，一旁的叶英激动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扭头看向了窗外。倒是可可好奇地歪着头，想看看前面的父亲，为什么不说话。

    片刻的安静过后，陈克灵扭头看向窗外，开口说道：“小李，你告诉我，外面是什么？”

    这个提议，让李敬生愣了一下，接着他疑惑地转过头，向车外看去。

    外面一辆辆汽车，车头挨着车尾，挤在一起，但半天也动不了几步远。车里的人，有的正冲着电话大喊大叫，有的探出车窗朝前面破口大骂。还有些人，直接拖家带口地跳下车，在公路的车流间匆忙前行。

    李敬生看着外面这一切，缓缓开口道：“人......很多人......逃命的人。”

    接着，陈克灵转回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你觉得，我和这些人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个问题，李敬生困惑地看向陈克灵，有些不耐烦地说：“那还用说吗？！你又有枪，你的能力还正好能克制那些黑眼，你当然不用怕它们！”

    而陈克灵听完这个回答，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的枪法再怎么精准，我的能力再怎么克制黑眼，可我也还是一个人，一个中了两枪就会死的人。”

    这时，李敬生反驳道：“那不是还有花小玉呢吗，你跟他们连接一下，啥伤不都是转眼就好了！”

    陈克灵又摇了摇头，说道：“那现在，我和她不就在两辆车里吗？万一我现在被不知哪来的黑眼，一枪打穿脑袋，花小玉他们的能力，能帮我治伤，可不能起死回生。

    而且，刚刚连子君差点就死了，他要是死了，我还连接什么呢？就算我们不怕受伤，但流出去的血可是回不来的，你忘了，咱俩昨天差点就失血过多而死了。

    所以，我们面对黑眼，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就算以后有军方帮助，也不能保证我们会一直平安无事。

    说到底，我跟外面这些人没什么区别，面对那些黑眼，我也会死，我也怕死，我也想和家人逃得越远越好，我怕......我死了以后，她们该怎么办......”

    这时，一直将头扭向窗外的叶英，轻轻发出几声哽咽，一滴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李敬生默默地看着陈克灵，然后疑惑地追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随后，陈克灵做出了坚定的回答：“我想说尽管如此，我也会站出来对抗那些黑眼，不管结果如何，因为，这是我的职责。这也是，我和这些人唯一的区别。”

    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听得李敬生心里一阵酸楚，他其实很羡慕陈克灵这种英勇献身的勇气。

    他心里也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就这么离开，自己估计很久都无法原谅自己，因为这么做，既对不起自己的良知，这也不是他的脾气。

    李敬生在心中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从小到大，虽然没经历过什么大的磨难，但面对任何事，我都从没有退缩过！现在，死亡，它可以打败我吗......

    而就在他苦苦冥想的时候，一旁的可可突然冒出来，义愤填膺地说道：“爸爸！我也要跟你一起战斗！”

    陈克灵直接厉声说道：“你战斗个锤子！好好跟着你妈，你要是能把妈妈保护好就很了不起了，明白吗？！”

    可可听到，又嘟了起嘴，而后坐到座位上，有些不爽地回应道：“明——白——了——”

    这时，李敬生看着可可，有些难过地开口道：“可可......听你爸爸的......好好活着吧......因为......人只有一条命......你现在根本不懂什么叫死亡......”

    他这番话，既是说给可可，也是说给自己。

    但没想到，可可直接不服气地反驳道：“谁说的！我当然知道！我妈妈老是给我讲那些英雄的故事，有些小英雄十几岁就敢和敌人战斗，他们牺牲的时候都可小了！

    我从小就想跟爸妈妈一样，长大以后去当个兵，到时候我来保护大家，我也会保护你的！李叔叔！不用怕！”

    看着陈可坚定而又热忱的目光，李敬生的内心感到深深地震撼，他从未想到过，自己会为一个仅有十岁的小女孩而折服。

    李敬生露出温柔的笑容，对她说道：“你真棒，但是，你得跟着妈妈离开这，然后才能慢慢长大，到时......”

    突然，一声剧烈的碰撞，他们的车被猛地向前撞去，将车里的四人全都吓了一跳。

    他们后面，一辆黑色轿车正疯狂地向前顶撞他们，并且完全没有收力的意思，还在不断向前冲击，直接将他们的灰色轿车怼到了前面的汽车上。

    “我去！干什么呢这是！”陈克灵带着怒气说道，说完，他将身子探出车窗，朝后面那辆车大喊着：“喂！你疯了吧！别往前开了！赶紧收油门！听见没有！”

    但后面车里的司机，好像完全听不见他的话，只是眼神空洞地瞪着前方，疯狂地踩踏着油门，浑身发抖地怒吼着：“往前开啊！！！快开啊！！！快快快！！！给我开啊啊啊啊啊！！！！！”

    他身边的家人，看着他癫狂的样子，十分恐惧地哀求着他，但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死了心要往前开。

    陈克灵见状，本想下车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但车里的叶英突然急忙呼唤他：“克灵！快回来！你看那！”

    他赶紧退回到车厢中，顺着叶英的手指方向看去，发现右边车辆里的司机，也同样在疯狂地将车向前撞去。

    那辆汽车的轮胎在原地高速打转，发出刺耳的叫声，甚至冒出了滚滚浓烟。

    这时，他们几个突然发现，不止这两辆车，他们周围到处都是这种发疯般向前猛冲的汽车，四面都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叫声，声音有远有近，而且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多。

    李敬生惊慌地四处张望，顿时感到心跳加速，紧张地说道：“我勒个去——这什么情况这是！”

    还没有人回复他，他们前面的汽车突然向前冲去，而后面的轿车也紧接着又将他们推上前去，渐渐的，旁边所有的汽车都开始向前冲，一时间，到处都是汽车相互撞击的声音。

    于是陈克灵急忙踩刹车，但他猛然发觉，自己这辆车正在被架着向前移动，并且不只他们，整条道路上的汽车，全都开始被裹挟着慢慢向前加速，没有一辆车可以脱离。

    陈克灵当即意识到事情不妙，他惊恐地看着周围说道：“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快快快！快系好安全带！！！快！！！！！”

    后面的李敬生听到，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安全的系好，又急忙帮一旁的可可系上，然后浑身颤抖着将身体下沉，胆战心惊地看着四周的景象。

    此时，整条道路上的几百辆汽车，宛如凌汛的河流一般，慢慢加速向前涌去，伴随着无数钢铁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吵闹，最后逐渐变成了一条轰鸣的金属洪流！

    道路外侧的几辆车，被车流裹挟着一头撞向路边的路障，整辆车飞了起来，然后重重摔进路边的绿化带里。

    有几辆汽车，被撞得侧翻过来，但又被后面的车流顶着车底继续向前推进，车身在地上磨出一溜火花。

    还有的车直接被后车顶翻，后半截车身搭在后车的挡风玻璃上，却还在被推着继续前进。

    这其中，有一辆黑色商务车，幸运地位于靠后的位置，所以没有完全被裹挟进车流里，但还是被旁边的汽车连续撞击。

    车上的连子君，控制着方向盘左躲右闪，艰难地想要将车开出这条道路。而车里的几人，被撞得惊叫连连，紧张地看着周围奔腾的车流。

    终于，连子君瞧准机会，一个转向将车驶上人行道，然后停了下来。

    “诶呀妈呀！终于下来了！”连子君放松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抬手擦了擦满头的汗。

    花小玉看着街道上奔涌的车流，惊魂未定地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是？！”

    这时，罗加喘着粗气，不假思索地便说：“那还用问吗？！肯定是黑眼搞的鬼！”

    一旁的陆橙不解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罗加直接气愤地喊道：“这么离谱的事，还闹得这么大，除了它们还能有谁？”

    “对了！”花小玉猛然想起，陈克灵他们还不知被车流推到哪里去了。于是她赶紧从血淋淋的挎包里，掏出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的手机，拨通陈克灵的电话。

    但电话半天也无人接听。

    于是连子君果断说道：“他们肯定在前面！咱们现在......”

    说着，他看了看人行道上，到处是被车流怼出来的汽车，随后继续说道：“开车肯定是过不去了，咱们赶紧下车，走着过去，反正这离检查站也不远了。”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他们一齐跳下车，顺着轰鸣的车流，向前冲去。

    而此时，前头奔腾的车流，已经一窝蜂似的，全都涌到了检查站的关口前，前面几十辆车被挤在原地，而后面冲上来的汽车，又一头扎进缝隙里，有的则直接开上了其他汽车的车顶。

    整个关口，几百辆汽车堆挤在一起，并且后面还有车，在源源不断地向前奔涌而来，偶尔还有几辆车发生了爆炸，汹涌的火焰迅速将其包裹，车里的人发出骇人的哀嚎。

    但仿佛并没有人理会，一些人怒吼着从车缝里挤出来，疯狂的叫喊着，看到其他从车里爬出来的人，二话不说，一拳就砸上去，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六亲不认地攻击周围所有的人。

    并且，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包括路边的人，也开始冲上来加入这场无限制的厮杀，让这里变得宛如一片人间炼狱。

    而在街道最不起眼的角落，每隔几十米，就站着一个紧闭双眼，低头祈祷的家伙。

    尽管相距遥远，但它们口中的念辞，却是异口同声：

    “啊——混乱的信使......伏行的混沌......强大的无貌之神......请您将混乱降临人间......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