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入世,何以救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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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凝是在好几日之后才发现跟着自己的,变成徒白了。
那夜裴宥问她第二日的安排,原是因为第二日他又要去书院讲学了。
已经是第三府,温凝基本已经摸清裴宥此次下江南到底来做什么。
江南八府沉珂已重,此前虽强行下了那两江总督,也换了几名知府,可要将整盘沙洗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此前他就说过,瑞王人贪心狠,恐他盯着学堂造出更大的事端,想来他此次过来便是拿着嘉和帝的圣令,亲自盯着,将那些不干净的沙子换个干净。
如此,瑞王再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那两座学堂到底因何垮塌,如今是已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每每处理完政事,便在当地讲学几日。那些学子们得见其人,得闻其学,此前那些于他不利的谣言不仅烟消云散,他还因此积累了不少名声。
上辈子他是如何处理学堂一事,温凝并不知晓,但想来必不如此次圆满的。不仅解决了问题,赢得了名声,他手握官员任调大权,岂不……还能悄无声息地塞自己的人?
温凝这个原本对朝事一无所知的深闺女子,因着上辈子的宣平之乱,不得不对政事多关注一些,如今竟也能分析局势,瞧得出一些裴宥的行事路径。
可如此说来,从前这富饶的江南是瑞王的地盘,那此行之后,岂不就是裴宥的囊中之物了?
这哪里是瑞王给裴宥挖的一个坑,简直就是嘉和帝又给裴宥送了一份大礼!
想通这一关节的温凝只觉心有戚戚,若叫裴宥知晓她知道这么多,指不定都要杀她灭口了。
不过到了松江府时,她的这一想法略有些改变。
此前在苏州府,那日温凝最终没有去听戏,而是又扮成书生去听裴宥讲学了。她爱听戏没错,可这些时日听得多了,且戏是假的,哪有真闻实见来的有趣?
虽说裴宥讲的许多东西她听不懂,可她能与周围的书生们聊聊天,从而探知一些外面的世界啊。
因此之后每次裴宥讲学,她都有去。
而跟着她的暗卫变成徒白之后,她最多在抵达一个新城镇的第一日,瞧瞧当地风情,不再像之前那样,收不住腿地逛和收不住手地买了。
一来徒白实在无趣她一个人逛街能有什么意思?二来诚如裴宥所说,她此前买的东西足有两马车了,再买下去,恐要拖着十辆马车回京。
届时怕要叫长安街的人们好生围观一番了。
于是由苏州府到常州府、镇江府,再到松江府,裴宥去府衙时,温凝大多就在官驿……绣香囊。
什么苏氏双面绣,其实此前是她为了衬得那香囊有价值,吹嘘出来的。她一个江南都没涉足过的姑娘,哪里会江南人的手艺?
可裴宥既然真要拿两千两买一个香囊,她又有时间,便真学了起来。
而裴宥不去府衙的时间,她便扮成书生跟去学院听他讲学,时日一长,从前听不太懂的东西,竟也隐隐晓得其中意味。
从前每次讲学,现场都井然有序,书生们也都恭敬有礼。
这一日,是在松江府的最后一日。
裴宥此次绕江南一路务公一路讲学,竟真有人尾随其后,他讲到哪里,那群人便听到哪里。因着温凝亦是每场都在,很快被他们视作同仁,每次必给她占个座,留个位。
这日刚开始也一切如常,书生们听完讲学,总会有人有些问题,裴宥并不吝于回答。
还有些书生会在结束时将自己写的文章呈上,裴宥也一一收下。
但通常到这一环节,便是讲学要结束了。
“大人接下来会去哪里?嘉兴府还是湖州府?”
“应是湖州府吧,去过湖州府再往嘉兴府,便可启程返京了。”
“可我听闻大人会先去嘉兴府,再往湖州府,最后由湖州折道回钱塘。”
“那岂不绕路?”
温凝身边几人正在小声讨论裴宥接下来会去哪里,以便他们好安排路线与时间,相持不下时有人突然问道:“文公子,你觉得大人会先去哪里?”
问她啊?
温凝眨眨眼,裴宥不太喜欢透露自己的行程,最开始她还要找他们打听呢。但这次她的确无意间听到徒白与他禀报时提到,接下来会先去嘉兴府,将湖州府留在最后一站。
可她直接将无意间听到的透露出去,似乎也不太好。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说的时候,前方一阵骚动。
他们这群跟着裴宥跑的,不仅是裴宥的死忠,还特别有眼力见。每次占位都占旮旯角的,将好一些的位置留给新来的书生,生怕妨碍到裴宥招揽新的一批死忠。
因此温凝几乎要够着脖子才看到前方发生了何事。
只见一名身着灰色长袍的年轻书生在身边人的拉扯下坚持站起来,一张白净的脸憋得通红,但还是义愤填膺地说道:
“裴大人,你口口声声士庶不公,朝廷需要新鲜血液,要我等勤勉于学,勤敏于思,可裴大人自己呢?”
“众所周知,状元之身历来都是入翰林为修撰,可裴大人入仕便是正五品工部郎中,短短一年,破格擢升为正三品工部侍郎。裴大人能携圣旨下江南,能坐在此处讲学,不正是倚靠着国公府世子的身份?不正倚靠着有长公主为母亲,更有陛下为舅舅吗?”
这话一落音刚刚因着要结束而略有些骚动的学堂瞬时安静下来。
连温凝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此人竟如此大胆!人人都知道裴宥有今日,与他的出身和嘉和帝的宠信有脱不开的干系,可……敢在这种场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质问,来质疑的,他是第一个。
裴宥似乎也未料到会在将结束时被人这样一问,拿着一摞文章的手顿在空中,人的脊背也略有些僵直,脸上虽是惯常的平静无波,可眸色淡漠地望着那书生,一时并未作答。
他不作答,现场便更是安静,甚至静得有几分诡异。
温凝轻轻蹙眉。
这人也是,不仅大胆,还无礼。裴宥的出身是他自己能选的吗?嘉和帝要提拔他,难道他还能拒绝说不?
这样的问题问出来,叫人如何回答?
温凝自己都没意识到,若是从前,有人给裴宥找麻烦,她早就拍手叫好了,巴不得要他难堪,要他下不来台。
可现下,她只觉得那人纯找茬,甚至想要做点什么来化解这令人尴尬的局面。
裴宥的怔忪却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片刻,他已经垂下那双淡漠的眸子。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亲近一些,每次讲学他都喜着白衣,此刻长睫一落,鼻侧那颗小痣殷红刺目,便显得他尤为冷清。
他仍旧未作答,只是无声地,慢条斯理地继续整理刚刚交到他手中的文章,和往日一样,不紧不慢地将它们卷起,收入袖中。
随后站起身。
学子们都看着他,没人发出多余的声音。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直接离开,对这个显然不怀善意的问题避而不答的时候,裴宥轻抬眉眼,望着下面坐得整整齐齐的书生们,声音里无喜无怒,依旧是那样平静:
“尘世浑浊,然,不入世,何以救世?”
简简单单一句话,令现场更为静谧。
他却不再多言,折步离去,只离开之前,往温凝这边看了一眼。
温凝知道他是提醒她要走了,可她与其他学子一样,在蒲团上呆坐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夜入睡前温凝辗转了一会儿。
她脑中不断盘旋着这句话,以及当时听到这句话时内心的颤动。
并不是裴宥这话说得多有学问,多么震撼人心,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裴宥原来也是个有抱负的人。
他不掩饰自己对权力的欲望,不介意旁人如何指点议论,他毅然决然的投身“浊世”,原来也有自己的追求啊。
她一直以为,他不择手段追权逐利,是天生就有的野心,是生来的控制欲作祟。
他喜欢将一切牢牢掌控在手中,就像上辈子的她。
那他亲力亲为地盯着江南各府的官员任调,不辞辛苦每到一处就开堂讲学,是否也不仅仅是为安插自己的势力,积累自己的声名?
他是不是也真的想为那些怀才不遇,入仕无门的寒门学子们辟出一条小径来?
温凝翻过身,裴宥已经睡着。
这些日子二人关系缓和不少,他不再常常与她对着干,也不故意说一些话来气他,连入睡都不会刻意背对着她。
此刻灯烛早已吹灭,窗外的月亮使得房中光线清幽,只隐隐照出他一个轮廓。
明明是极为熟悉的,她却好像确实不曾仔细打量过。
温凝转过身,又想起在望归山时,他抱着豆丁时的温和模样。
她轻轻叹口气。
或许,上辈子那不逢时的重遇,那阴差阳错的不堪开始,真的令她对他心怀偏见,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罢。
江南地图马上要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