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月光的小屋

57,远远地看死,近近地看生

    春天不拘在哪一年,一九四六的春天也是春天。

    这一年有一只武装力量叫做还乡团,他们活泛起来了。有本来当地的地主武装,也有溃退或有意安排下来的军人,要对甘露村进行全面肃清,配合即将到来的八月份到十月份对山东的重点进攻。

    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反动势力天天来逼迫。

    奶奶和爷爷生养了三个子女,顺序是姑母、伯父和父亲。

    姑母嫁给本村的滕家,滕天乙。滕天乙留了后代,也就是姑母怀孕之后,在一个夜晚不见了。没有人说不应该的话,全民抗战,人是最舍得的。开始还有信来,说已经在东北联日联军四处转战,但后来就断了联系,音信皆无,一直到姑母去世。

    姑母一生寡居,所幸遗腹子是个男孩,艰难地守着过日子。

    伯父在一个美丽的早晨,用䦆头砸死了两个日本鬼子,北上参加了革命。家里待不住了,汉奸和日军不会就这样听之任之,未几父亲也仓惶离开了家乡。

    这是一个革命家庭,需要重点照顾。

    有一个限期就是不管用什么办法,把女婿和两个儿子招回来,既往不咎,否则就不会客气了。

    甘露村村子不大,但有三座庙。南庙是小庙,塑的是龙王像,靠近河边。东庙和北庙比较大,东庙拜观音菩萨,北庙供奉的是玄武大帝,也叫真武大帝。

    玄武大帝眼神冰冷,按剑而立,坐在玄武神龟上,旁有龟蛇二神将侍立。

    爷爷就吊在梁头上。

    挂了打,打了挂,一会儿吊到空中,一会儿放下来,梁头被绳子磨出了深深的痕迹。奄奄一息眼看活不成了,儿子女婿没有着落,又怕他们的消息被人知道了,诓骗了回来送命。茶饭不思,高度地支撑了几天,奶奶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就疯了。

    爷爷侥幸活了下来。

    伯父和爷爷都是走的徂徕山抗日游击队的路子,但后来伯父去了四野,父亲留在华野八纵,是某部的便衣侦缉队队长。

    后来问过父亲,你们都干了些啥?他说得轻描淡写,掀碉堡,传消息,打鬼子,杀汉奸,运送钱粮,打土豪,护送革命将领,还有实打实的沙土集战役。

    说到沙土集战役他就沉默,正是在这一战中受伤颇重,才没有继续南下,似乎很惋惜。满身的伤疤大部分都是那一战留下的,这才不得已回到了家中。

    伯父自走后直到四九年才在家里露了面,然后又走了,现在他是队伍上的人,还混了个一官半职,都是提着人头拼下来的。

    父亲什么也没有,到去世也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人不是他一个,很多的老革命也都散在民间,他们似乎都不喜欢提起往事,甘心情愿做一个普通的人。

    回来后,父亲自然不能再走了,爷爷年事已大,而奶奶又疯了。

    三十八号没有见过奶奶,据说奶奶疯起来的特点是哭泣和大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羸弱和无助,像一个受伤的小兽。什么东西都爱送人,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也许她是想用手头仅有的东西来换回她丈夫的命。

    也许,即使是她清醒的时刻,她也从来没有再认识过自己的丈夫,拿他当成一个外人。现实的一切无法再等于什么,无法找到那个对应。这是另一种黑暗。

    大于或者小于才是挺拔的,等号只是其中微小的一部分,不等式才是铺天盖地而来的主

    要旋律。大于就是淹没,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天地人,时空情,是这人、这情。小于是我们的残酷、冷漠和蔑视,这人、这情,到大自然,到意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碎片。

    看朱成碧、视丹如绿这不仅仅是眼睛的问题,而是心的问题。

    我们把自己隔绝在等号之外,那不是靠得住的墙壁。反而是一块坚硬的土地,是一切生灵演练的场所,但触动生命的只能是生命,在生死之间拉锯。

    生是这边的生,死是那边的死,生死一线应该有路的,但这条路如今荒草丛生。

    奶奶的死亡只是听说来的死亡,这就和二哥的母亲跳井自杀,自己的一个姐姐被“药死”一样,三十八号站得很远。无非就是思考死亡的时候,他们的某些意绪可以飘过来一点,证明却有此事。

    爷爷的死他经过了,但一点深入也没有,情感还没有入于心,只是有一点记忆。据说提前几天他就说他要走了,不下三遍,但是家人没有在意,他总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身后才能证悟他说的都是实在的话,但也不能不防,毕竟年纪大了。

    他走得很干净,对饮食已经失去了兴趣,只喝少量的水。这也没什么,他戒斋的时候就常这样,后来母亲至少每月初一、十五茹素也来源于于此。

    脑子没犯过糊涂,清清楚楚。

    一个八九点钟的初秋上午,这正是一个好时候,朝阳已起,霜露已干。早起已经劳作了一大早上的家人也吃罢了早饭,收拾一下还要再去地里看看,孩子们也睁开惺忪的睡眼,只是还没有挪动地方。

    爷爷说要去解手,家人要架着他都不愿意。

    解手完毕却起身艰难,但已经勉强系上了腰带。于是他唤人,冲进茅厕见他的头已经歪在一边,扶进了屋门,放在床上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很简单和干脆,没有什么惊扰,来是一棵草去是一水波,走得了无牵挂,坦荡如砥。水又归入了水成为存在的一部分,他自己的曾经是一棵草的那部分,也应在某个地方寄留了下来,只是被封闭了,无法被看到。

    三十八号真正亲眼见到的第一个死亡是三哥的死。

    三哥比他长四岁,是一母同胞。

    说起来家庭情况有点复杂,父亲解甲之后娶了第一个妻子,生了大哥。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父亲离婚了,按过去的说法是够得上七出了,他不想知道这中间的是是非非。大哥留了下来,但大哥有他的自由,不知道什么情况,反正有一天不辞而别,算是随了他的母亲。

    留下来的时候四五岁,走得时候已经年满十八。

    三十八号依然执着地不打听,他不知道这个大哥有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成了事实就是注定。偶然也会回到家里,但在名义上他已经姓了别姓,没有正式地回来认祖归宗。

    他的母亲死得早,在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三十八号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倒是认真地披麻戴孝过。

    没有妻子可娶,独身至今。

    后来父亲又有了第二个妻子,生了二哥,她生二哥的时候听说才刚刚十五岁。

    却不料父亲在监狱里熬刑期的时候,她跳了井,撇下了二哥。

    她的死很有争议,有不同的版本,但其中一说就是被发坏的人吓死的,死的时候不到二十三岁。

    不打听,不追问,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无法再把当时的真相还原出来,这让三十八号感觉到人生的无奈和不可捉摸。家里大人偶然谈及是要避开孩子的,或者直接把孩子轰出去,就连二哥也不知道原因,他一直在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

    过了两年,父亲才迎娶了三十八号的母亲。第一胎是个女孩,六七岁的时候发病吃药吃重了,因为种种原因,是药量的五倍,死得悄无声息。但在这个女孩的后面,成活下来的是三十八号的三哥,他的姐姐,他,他的弟弟,他的妹妹。

    这正好是九口人。

    大哥走了,二哥娶亲分门别户,去了西园,家里就是七口人,三哥一走就成了六口。

    三哥是自小的脑膜炎,他的心智是永远的那个时候的七八岁的样子,不像现在的孩子七八岁了猴精猴精。大约一两年也会犯一次病,就是拿脑袋去抵人、撞人。

    这种情况发生一是偶尔出门在外面受了欺负,或者着急,别人会干的活计他不会干,就会发怒。

    所以他是养在家里的深闺的,是帮助母亲做饭的好帮手,拉风箱和给灶火里添柴和秫秸,有时候也烧煤炭,这些活计他都干得很好。家里的拿拿放放,规整归置多亏了他。

    只要他学得会的,就会不辞辛苦地去干。

    像一只笨拙的老鹰,护卫着羽翼下的弟弟妹妹们。

    虽然是小活,但非常的勤恳,恨不能把一辈子的活干完。天要下雨了,或者已经在下雨了,他会把院子里的柴火盖上或者抱走才放心。水瓮里没有水了,他提醒去井里打水,不放让他站在井沿前边,他就力气很大地在后面捎活,而挑水几乎都是自己承包了。

    他死于肠梗阻,从有症状到诊断到咽气三步完成,也在三天里完成。

    三十八号守在炕上,他神志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那些他没有干完的活,一直挣扎到后半夜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傻,一张纸被他三撕两扯,就出现了美丽的图案。他喜欢玩纸,撕出好看的就拿给弟弟妹妹们看,非常一幅渴望得到赞扬的样子。

    在他都是好看的,是他一力完成的。

    另外就是玩石头了,必须是线上的石头,或者其他一些什么物件,只要轻轻地能拴在小绳子上的,他都玩得特别沉迷。

    也可能是喜欢玩绳子吧,把一块长条形的石头系在绳子上,就开始外旋或者内旋。旋不动的时候就把绳子拉直,石头改变了原来的形状滴溜溜转动个不停。

    这一刻就是天堂。

    然后石头静止下来,再重头玩起。

    快要高中毕业的三十八号非常难过,长发披面和三人行已经在收尾。破仰首望天,三十八号也学着仰首望天,不让眼泪流出来。碎说,生死难料,但要远远地看死,近近地观生,生比死有希望。

    跨越了死亡才会看到真正的生,那时候生死难料但已经有料在里面。

    三哥再一次内旋或者外旋的时候,三十八号发现那是一道门,是哥哥制造的一个门。那是他的希望之门,人们倒退不回生的时候了,那就要去追索死亡背后的生。

    哥哥的确在制造一个门,他从来不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