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仙踪

第八章 呦呦鹿鸣(下)

    “顾鸿程!给我退下!”

    一声不容置疑的呵斥,让顾鸿程再次愣在当场,这还是那个自己看着长大地大小姐吗?原本娇蛮任性万千宠爱的小姑娘,短短几柱香的时间,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我是纵云镖局的大小姐,这里,我说了算。镖局已经为了我折损了太多兄弟,你们都是我父亲云启峦耗费心血栽培出来的,所以,你们生是我纵云镖局的人,死是我纵云镖局的鬼!谁都不能白白折在这里!现在,都给本小姐退下!”

    预感到云瑶想要做什么的顾鸿程和一众镖师慌忙劝阻:

    “大小姐,不可呀!我等如何与大当家交代呀!”

    “我等有何面目去见大当家啊!”

    “我再说一遍!退下!”

    还未等众人再次出声,云瑶便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对面一直在看戏一般的黑衣人开口说道:“我跟你们走,放他们离开,不然,我便自绝于此。”

    “可以。”

    为首的黑衣人说罢,便向云瑶伸出了一只苍白枯瘦的手,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云瑶缓缓吐出一口气,喝退想要上前阻拦的众人,缓缓向对面走去,背对着镖局众人的她,努力地克制自己耸动的肩膀,极力地压抑着哭腔,说道:

    “顾叔,你之前跟我说过,从来没有人能够一帆风顺地走下去,想要得到些什么,总得付出些代价才行,以前我总不信,觉得自己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哪里需要什么代价,生活和修行皆是如此,可是现在,我信了。如果我活下去的代价是你们死,那我云瑶这条命,不要也罢。”

    已是精疲力竭的顾鸿程跪坐在地上,喊不出声,也已流不出泪,脸色灰白的他只能绝望地看着那一袭红衫的娇弱身影一点一点地靠近那只苍白的手,什么也做不了......

    就当那只纤细娇嫩的玉手缓缓抬起,即将搭上那只苍白的魔爪时,一声悠扬的鹿鸣,以及一道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一侧的悬崖间传来,唤醒了众人原本已是万念俱灰的内心,那只即将落下的葇荑也因此为之一顿,云瑶那原本已经麻木的脸上,再次出现了一丝光彩,她扭头向崖间望去,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与好奇,还有一丝微乎其微的,希望。但是那只苍白的手的主人似乎并不准备给予她这点可怜的时间,抬手便要抓向那眼前的如雪般的皓腕,自从那声鹿鸣传来,他心中便开始焦躁不安,因为在这浩浩元州,甚至是天下九州,但凡是个修士,都听说过一则传闻。

    就当那只苍白的手即将抓住那抹雪白之时,突然,黑衣人只觉得一道惊天的杀机朝着自己极速袭来,其中的凶险使他清楚的感知到只要自己的手触碰到那寸晶莹的肌肤,那么他整条手臂都将被瞬间斩断!无奈之下他只能迅速收手抽身而退,下一刻,他便感觉一道凌厉至极的风从自己面前一划而过!

    呼啸而过的剑风将云瑶的一袭红衫搅动,迎风而舞,仿佛山崖间盛开的一朵火红杜鹃,惊艳如画。

    轰鸣之下,只见身旁另一侧的石壁上,多出了一道深难见底的巨大剑痕,残留下来的气息依然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惊不已。还没等众人缓过神来,又是一声鹿鸣铃响从悬崖间传来,这次就连为首的那名黑衣人,也忍不住转头向崖间望去,这一望,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绪难宁。

    只见在那阴涩晦暗的山崖间,一头通体雪白,脖颈间悬挂着一枚精美的银铃浑身绽放神光的雄鹿,赫然立在陡峭如刀的山石之上,悠然自得,那幅景象,就如同漆黑的夜空中悬挂的一轮皎洁的新月,更令人惊叹的是,这轮新月之上,还侧坐着一位身着素雅长袍腰悬古朴长剑的少年,只见那少年眼眸微阖,似是半梦半醒,却又仿佛透着濯濯光芒,手中捧着一卷经书,正在细细研读,仿佛之前那一道杀伐之气惊人的剑光,并不是出自他之手一般。似是感觉到众人的目光,少年缓缓地将经书收起,挂在了白鹿那雄奇的鹿角之上,白鹿虽有些不情愿,却也没有抗拒,随后只听一道稍显青涩的声音从白鹿背上传出,回荡在幽暗的山谷间,恍若仙人语:

    “鹿鸣山,天下行走,李九歌。”

    元初九州皆有闻,元州鹿鸣山,每百年选一天下行走,必是宗门年轻一辈翘楚中之翘楚,天骄中之天骄,于世间游历磨炼,骑鹿挂剑,行走天下,遇事则平,遇难则助,遇邪佞则除,遇魍魉则杀。

    “过此剑痕者,死。”

    此话一出,一股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凌厉气息从那名为李九歌的清雅少年身上陡然而生,涉世未深的纵云镖局大小姐云瑶或许还不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只觉得周身的空气变得有些稀薄,温度似乎也冰冷了几分,却也并不觉得如何可怕,或许是那一道隔绝了她与地狱的剑光?又或许是刚刚那句平淡却霸道的言语?云瑶不太清楚。

    反正,她不害怕。

    云瑶感觉不透那股气息的意义,但是顾鸿程众人和剑痕另一边的黑衣人这些整日刀尖上摸爬滚打的人可是再明白不过了,这他娘的是赤裸裸的杀气啊!比之刚才那一剑所带的杀气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以至于让为首的那名黑衣人都有些动摇,要知道他杀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个看似不过十四五岁的清雅少年,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杀气,仿佛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一般!而且上一瞬还翩翩如仙,下一瞬便是杀气滔天,这等控制力,真的是一个少年所能做到的吗?莫不是哪个驻颜的老妖怪出来寻乐子的吧?但他刚才说自己是鹿鸣山的天下行走,敢打着鹿鸣山的旗号应该不会有假,但是鹿鸣山的天下行走从来不会选二十岁以上的弟子.......

    正当为首的黑衣人心思百转时,他发现那少年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鹿背上看着他,不发一言,眼神古井无波,就连对面的纵云镖局众人和身后的部下也在盯着他,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这让他感到极为的羞恼,原本大好的局势,只要将云瑶抢到手,再将顾鸿程众人杀个干净任务就完成了,至于答应云瑶的事,哼,笑话罢了,可是现在居然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一道剑气,两句话就给逼到了两难的境地,若是无功而返,那下场他实在是不敢想象,但若是就此出手,他还真有些犯怵,毕竟鹿鸣山之名,元初九州哪个不知,这少年还是鹿鸣山的天下行走,实力自不必说了,他根本看不透这少年修为深浅,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带了能掩盖修为的法器,但是以鹿鸣山的作风,并不太可能,而另一种就是,对方的修为,远高于自己......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神动境后期甚至更强?是世道变了还是他坐井观天了?

    虽然不到万不得已真的不想与这少年交手,但是此时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尊主已经下了死命,若是带不回云瑶,那他们回去也定是生不如死,不管这所谓的天下行走有多强,他们也要带走云瑶,哪怕这少年身上佩着天下修士几乎都见过其图样的鹿鸣山首席弟子的象征......惊鸿剑?

    等等,惊鸿剑的主人不是个女子吗?那个天下所有剑修甚至是所有年轻天骄宗门贵子的噩梦,难望其项背,那个惊艳了时光的女子,销声匿迹得有三年了吧,原本也是在那道名单上极为靠前的名字,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而原本属于那女子的剑,现在挂在了这名为李九歌的少年腰间,是不是说,这少年,比她还要强?!

    因为面具的原因,在场的众人只是看到黑衣人首领站在原地丝毫不动,似乎是在艰难抉择,带其实面具之下的那张同样苍白的脸上,已经满是冷汗,他心里清楚,这次的的任务,说什么也是完不成了,只能回去向尊主如实禀报,但愿尊主能看在他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他留一口气儿,好日后继续效力吧。

    虽然心中已是思绪百转千回,但其实也不过是过去几息时间罢了。既打定了主意,那也没什么好耽搁的了,只见黑衣首领向前微微进了一步,却并未越过剑痕,这让纵欲镖局众人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了下来,云瑶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一丝原本的神采。

    黑衣首领向着崖间的少年微微一拱手,阴声说道:“既是鹿鸣山高徒,那我等便给鹿鸣山一个面子,来日方长,就此别过。”说罢,便一挥衣袖,霎时间,在一众黑衣人身后出现了一道缓缓旋转巨大黑色漩涡渐渐将黑衣众人吞没,正当旋涡即将把为首的那名黑衣人也吞没,纵云镖局的镖师们也终于放下心神露出解脱的笑容,大小姐云瑶更是终于摆脱了那极度的绝望与压抑而忍不住泪流不止,那骑鹿的少年也渐渐放下了放在腰间的手时,突然,又生变故。

    为首的黑衣人看着对面的众人脸上那难言的欣喜,再想想自己即将迎来的惩罚,又愤恨地看了一眼依然平静无波李九歌,一股子恶气郁郁难平,突然,他想起了前段时间在组织内部听到的那个传闻,鹿鸣山似乎要与某一仙家联姻!其中个中缘由暂且不论,但是他行走黑暗多年,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都见的太多了,心思一转,便已猜出了个大概。只听得桀桀一声怪笑,从那道即将消失的身影中传出:

    “听闻鹿鸣山的大师姐喜事将近,在下先在此恭贺一声,昔日剑道仙子今日嫁作他人妇,嘿嘿嘿,还真是一桩美谈啊......”

    原本难平的郁气,随着此话一出,似乎也消散不少,黑衣首领带着一丝扭曲的冷笑,本想着就这么融入黑色漩涡就此遁去,留那狼狈不堪的众人不明所以,更重要的是恶心恶心那似乎高坐天上的鹿鸣山天下行走,出一口恶气,可谁知......

    原本那漩涡已经将黑衣首领吞没的只剩一道惨白的面具,即将就此消散而去了,但是他那句话一出口,只听得叮铃一声清脆的铃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一道肉眼可见的透明涟漪也在山崖间荡漾开来,而源头正是那头神俊白鹿脖颈间悬挂的精美银铃,而白鹿也露出了人性化的神情,一双晶莹的鹿眼露出了愤怒的、悲伤的色彩,它回头看着坐在它背上的这名清雅的少年,脑袋轻轻蹭了蹭少年那已是极力克制仍是颤抖不止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一般。

    李九歌似乎是感受到了白鹿的情感,身体渐渐不再颤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也微笑着轻抚了一下白鹿光滑如缎的脖颈,轻轻说道:“我没事,谢了。”随后转头看向对面那道原本应该散去却由于一道铃声而被定在原地的黑色漩涡,眼神凌厉似能穿透那具惨白的面具,冷声说道:

    “我鹿鸣山,不需要你们来给面子,人可走,头,留下。”

    这次,就连云瑶也能感受到那已经近乎实质的杀气,令人如坠冰窟,但是为何,她总感觉,这股杀气,是那么愤怒,却又那么悲伤呢?

    而另一边,在组织中领“椒图”之名的黑衣人首领心中已是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现在已将近乎崩溃,因为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一道铃声就能使他们向来来去自如的传送法器失去效果,而且他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脱离出去,只能像一个小丑一般定在原地,进退不得,这种精神上的打击使得他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如何言语,因为李九歌那滔天的杀气正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上,在他眼前仿佛形成了实质的画面,尸山血海,残肢断臂,有妖兽的,也有人的,一幅幅画面不停地摧残着椒图的精神,饶是他这种久经血污的人也难以支撑,一股殷红从惨白面具下渗出,更显阴森。

    正当众人惊惧时,那端坐白鹿上的少年终于动了,只见他一手扶剑,一手轻轻拍了一下座下白鹿,随着一声悠扬鹿鸣,云瑶只觉得眼前黑暗的山崖间,一道银白的匹练如水中游鱼般上下腾挪翻转,悠然自得,最后在一处凸起的山石上着力,轻盈一跃,似一道划过黑夜的月光,眨眼间便越过了万丈深渊来到了她的近前,一双漂亮的鹿眼好奇地看了一眼云瑶,友善地蹭了蹭她的脸颊,之后云瑶众人只觉得一股令人安心的暖流涌入体内,安抚着他们疲惫的身心。

    而那原本坐在白鹿上的少年,在白鹿跃起到达最高处时,也同样腾空而起,所谓的禁空禁制仿佛不存在一般,只见李九歌在空中以一种玄妙的步法踏出七步,步步生涟漪,当第七步落下时,刚好落在黑衣首领椒图的面前,李九歌淡淡地看着面前那在黑色旋涡中微微颤抖的惨白面具,抬手轻轻将那道面具取下拿在手中,盯着那张同样惨白惊惧不已的面孔,一言不发,就这么直直的看着,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此时椒图的精神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了,他面孔扭曲着冲李九歌喊道:“放又不放,杀又不杀!你到底想怎么样!给个痛快!”

    李九歌看着那张因恐惧和羞恼而扭曲的脸,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只是让你好好记住我的样子而已。”“你、你什么意思...”

    “记住我这张脸,下辈子好找我报仇,我杀的人,一般都会这么说,所以我觉得,你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你!鹿鸣山怎么会有你这种杀人如麻的疯子!”

    “其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你!你、你杀了我,尊主不会放过你的!哪怕你背后有鹿鸣山,但是我夜......”

    “作为一个死人,你的话有点多了。”

    椒图话还未说出口,只见李九歌突然拔剑,速度快到椒图难以看清他究竟是拔了还是没拔,他只看到在那一瞬间,面前那个清雅少年原本漆黑如墨的双瞳,突然划过了一丝诡异的猩红,一闪即逝,但却真实存在。

    刹那间,联想起之前的种种,椒图明白了,一切都明了了,只见他原本就已扭曲的面孔变得更加狰狞,仿佛入魔了一般大声叫道:“桀桀桀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魔道双修?呸,不对不对,你这小子明明马上就要走火入魔啦哈哈哈哈!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三年前那场‘变故’,原来是你啊哈哈哈哈怪不得反应这么大,不惜动用掌门法器也要留下老子,啧啧啧,真是一.....”

    “噗”

    “噗、噗、噗......”

    一声闷响,紧接着的是一声又一声同样的声响,李九歌看着滚落在地上的惨白人头,神情一如既往,古井无波,却又使人感到一种不应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悲凉。

    原本以为终于结束了的云瑶与顾鸿程众人,正准备上前感谢鹿鸣山天骄的仗义相助,没想到那头神俊的白鹿依然站在众人身前拦住了去路,并不停地拱着云瑶的肩膀好像是在示意她转过身去,云瑶不明所以,但也下意识地背过了身。

    下一刻,原本摸不着头脑的顾鸿程等一众镖师瞬间明白了白鹿的用意,一个个面色比刚才还要煞白的向白鹿投去感激的目光,因为,随着黑色漩涡的渐渐消散,显露出来的,不是一颗头颅,其后,还有整整齐齐五十颗!切口光滑如镜,一划而过。这是他们看到的,他们看不到的是,之前大小姐说,车队队尾,还有五十人!按照这位鹿鸣山天下行走的手段,应该也...这等极度诡异残忍的景象就是常年刀尖行走的镖师也忍不住两股战战,更不要说从小千金之躯的大小姐看到会怎么样了。

    李九歌淡淡地看着一地的人头,弯身将手中的惨白面具盖在脚下那张到死都扭曲狰狞的脸上,随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衣袖一挥,地上整整五十一颗惨白人头尽数翻飞滚落入一旁的万丈深渊之中,消逝无影。

    清风吹过,不留一丝痕迹。

    当云瑶再次回过身时,看到的是,一名清雅的少年身侧一头神俊白鹿,静静伫立在蜿蜒的青石山路上,翻飞的衣角,飞舞的发丝,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少女的心思。

    似从天上来,如是画中仙。忽闻仙人语,何处是人间。

    无感于身后众人炽热的目光,李九歌的手指轻轻拂过腰间的长剑,感受着身旁白鹿轻轻地摩挲,李九歌的心绪,再一次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雨夜,

    那个充斥着血泪的雨夜,

    他永远也忘不了,她对他所说的话。

    她永远也不会忘,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阴暗山洞中,浑身浴血的稚嫩少年虚弱的躺在同样满身血污的少女怀中,双手紧紧握着一把古朴的长剑,在意识恍惚间,他听到她说:“笨阿九,你听好,我鹿鸣山弟子,视剑如命,自今日起,李九歌......”

    元州东部,鹿鸣山,素雅精舍内,美若空谷幽兰的女子,再次捧起一杯热茶,朱唇轻启,素手轻挑间,惊艳了时光,一如既往。

    “我剑即你剑,你命即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