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三章 莼菜蛋白羹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坐着楼船,徜徉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中,要说如何还能更妙,大概要数在船里摆上一桌船菜。

    苏州人向来是无鱼不成宴,太湖船菜的全鱼宴更是精妙,在船上摆了宴席,所用食材均是现捕现捞。

    新鲜的白鱼,搭了盐花盖上荷叶入味,在火上一蒸,那鲜味让人口舌生津;粉皮鲢鱼头,浓香的鱼汤呛了生姜,驱走湖风湿冷的寒气;鲜嫩的“红烧正塘”,取春笋打底,用最肥美的塘鳢鱼浓油赤酱的来上一盘;最妙的要数酒醉虾,取那太湖的白虾,用白酒呛了,再用红腐乳点蜜,虾肉又鲜又甜。

    宴席过了,梦也就醒了。

    “真是的,最近总是做这样的梦,都快变成吃货了。”碧君嘟囔道,所幸几次“过磅”,她确信自己的体重没有增加。

    吧台对面的男子听着她的唠叨只是轻笑,丝毫没有嘲弄的意思。说实话,在最初的“再遇”之后,碧君有紧张过、激动过,但渐渐的又变得平淡而轻松。就像过去的那样,保持着一点小暧昧,却谁也没有说破。

    孙若涵没有变,这真的很好。

    若是当年他和她告白了,也许结局并不会美好。碧君知道自己的敏感和怯懦,她并非不相信两人之间的感情,即使两人没有明确说过,她信任他,一如他信任她。让碧君不自信的是两人关系真的改变后的自己。

    若是人心能像青空一样亘古不变该多好,但往往无常才是真理。

    若是牵了手,若是相拥过,若是亲吻过,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否还会如同现在这样纯粹?

    他回来了,遵守了诺言,这已经是最大的奇迹,她已经不能要求的更多。现在的平淡,才更让碧君安心。

    “只可惜现在已经没有船菜了。”孙若涵感叹道,虽说遗憾,但这也是必然。

    多年前政府就禁止了船菜,原因很简单,船上没有下水道,厨余垃圾的直接排污会严重污染太湖。为了太湖水,为了子孙后代能够用到干净的水源,这样的理由足以让任何老饕闭上贪恋美食的嘴巴。

    “今天想吃点什么?先说了,太湖还在禁捕期,全鱼宴我可做不了。”

    “我才不要吃全鱼宴。”如果是在太湖中,即景即兴,全鱼宴当然是不错。吃的是鱼,欣赏的是湖光山色。但在平时,碧君也吃不下那么多荤腥。

    “那莼菜怎么样,现在正是时令。”孙若涵提议道。

    莼菜自春分后就开始上市,立夏更是旺季,乃至入秋,在市场上仍能见到新鲜的‘秋莼’。但真正最肥嫩的是夏天的莼菜,这是品莼的最好时节。

    “那行,听你的,是要做‘莼菜银鱼羹’?”说道莼菜,碧君第一个想到的是银鱼羹,这也是大多数饭店料理莼菜的主打方式。

    “‘莼菜银鱼羹’确实是名菜,不过我刚刚说了,太湖还在禁捕期,现在的银鱼大多是往季的速冻品,这种材料我不会用。”

    “诶,现在的银鱼是速冻的?”回想起前不久还从饭店吃过肥嫩的银鱼,碧君惊讶道。

    “当然,也有私人养殖的。”孙若涵随口说道,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费时间,“今天换个口味,尝一尝没有银鱼的‘莼菜羹’怎么样?”

    “你看着办吧。”碧君抱着手,做一个合格的等待上菜的吃货。“说起来,你的店里是不是该聘用点员工?”

    咖啡店里别说服务员,就连专职厨师都没有,偌大的一间店铺只有孙若涵这个老板一人包揽,在碧君看来有点不可思议。

    “没必要,反正客人又不多。”孙若涵无所谓道。

    “喂,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吧?”

    不过孙若涵显然不在意这些。在碧君看来,他开店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赚钱,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捧着书坐在咖啡厅的一角,泡杯咖啡慢慢消磨时间。这样的态度让人怒其不争,但不得不说,又让人觉得羡慕。

    “要不,你来我店里打工?”孙若涵半开玩笑道。

    在那一个瞬间碧君差点就想要答应,但这份冲动最终还是被她压下,摇头拒绝了。孙若涵也不勉强,仿佛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他准备了一下就去了后厨。

    莼菜是太湖‘水八仙’之一,有着‘水中碧螺’的美称,它是江南特有,历史上甚至一度濒临灭绝,经太湖东山的农户抢救性栽培才得以保住,所以说是东山特产也不为过——虽然现在沿太湖很多城镇都有种植了。

    说到莼菜,有个成语是“莼鲈之思”。讲的是西晋时期的张翰被提拔大司马东曹掾时,只为想起家乡的莼菜和鲈鱼,就毅然罢官回乡,而后传为佳话。

    要说莼菜鲜美这是胡说八道,莼菜本身是清淡寡味的,有点类似茶叶的淡香,它最大的特征是滑嫩的口感,只因为背面会分泌一种类似琼脂的粘液,吃着犹如果冻。让张翰辞官的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莼菜,而是对家乡的思念,而莼菜正是这份思乡之情的寄托。

    莼菜羹算是一道家常菜,普通家里也能做,但真正要将味道做好却不容易。

    孙若涵在后厨鼓捣,碧君也不心急,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书名是《XZ生死书》,名字看着挺吓人,但里面却是一位藏传佛教大师的修行感悟。碧君不信教,但看着看着也入了迷,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白瓷的大碗端到了面前。

    美食的香味立刻将她从文字的世界中拉了回来。

    绿油油的莼菜,远看着像是长在盘里的水生植物,哪怕经过了烹饪依然鲜活。荡漾的绿色中,又飘着一些白色棉絮,那并非银鱼而是蛋白。清澈如碧,哪怕不吃,那颜色看着也让人赏心悦目。

    “尝尝吧,莼菜蛋白羹。”

    碧君用汤匙轻轻搅了一下,小小的动作却像是剥开了某种封印,原本封闭在水面下的浓烈香味乍然弥漫开,像鱼汤又像鸡汤,碧君竟完全分辨不出这香味是何种食材。

    “莼菜原本的味道是很淡的,所以莼菜羹的关键在于高汤。”孙若涵解释道。

    不用他多说,一勺汤入口,碧君只觉得整个身体就像泡入温泉,鲜香味更是充斥了她每一个毛孔。那香味借着莼菜的滑嫩,更是一不小心就从口腔滑进了喉咙里,然后是随着呼出的空气再一次爆发开的鲜香洗礼。

    莼菜特有的淡淡清香,非但没有和羹汤的鲜香冲突,也没有被那浓烈的味道掩盖,反而完美的融合,愈发的分明了。一盘莼菜羹,每一棵莼菜都让人忍不住去细细咀嚼。

    叶圣陶曾在他的《藕与莼菜》一文中说:“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的船,满仓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捞来的。取得这样方便,当然能日餐一碗了。”

    可见这位大教育家也是一位爱吃的老苏州,只是他吃得不精,不然不会用一个“捞”字,更不会说莼菜取得方便。采莼非但不轻松,反而非常辛苦。须得要在冰冷的湖水里将双手浸在水中,一个嫩芽一个嫩芽的掐下。夏日的湖水还尚可,初春春寒料峭之时,采莼的艰辛外人难以体会。

    所以才有诗曰:

    【采菱采莲儿女情,年年不断横塘行。独有西山采薇者,千秋谁得同芳馨。】

    每一颗莼菜,都是叶上掐下尖尖的一个嫩芽,掐成的那一碗,不知要付出多少辛劳。

    难得一碗莼菜羹,如果囫囵地喝完就太可惜了。而孙若涵的这碗羹,却让人需要细细地品,仿佛每一颗莼菜都有不同的鲜香。一颗一颗的收获,一颗一颗的品尝。莼菜的胶质和高汤的浓汁都有各自独特的味道,却又早已不分彼此,比碧君喝过最鲜美的高汤更鲜美的味道,让每一口都是暖暖的幸福。

    收获的辛劳,同时也是喜悦,太湖洞庭山旁的采薇女,大概没有人比她们更能明白莼薇生命的绚丽,盛开在湖面上朵朵的翠叶,一片片、一丛丛,荡漾在生命气息中的采薇女,即使在严寒中也会唱着船歌吧?吴侬软语特有的婉转,让冬日严寒还未驱尽的万顷碧波都鲜活了。

    那份喜悦竟连碧君的心也变得快乐起来。

    “心情好了吗?”

    孙若涵在短袖外还系着围裙,穿的有些不伦不类,碧君笑出了声,心中也明白,原来他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事。

    说起来她也不该有什么烦心事,大概是庸人自扰,偶尔她会疑惑,现在的自己和孙若涵是什么关系呢?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没有承诺过什么。没有山盟海誓,也没有肉麻的情话,更没有互相说过一个“爱”字——这是她有些期待,但又恐惧对方说出的字。

    他们关系似乎平平淡淡,就像那一颗莼菜,没有酸甜苦辣,只有一丝清香。

    就像某人说过的那样,“我爱你”这三个字对于真正倾注感情的人而言太重太重,它是人的一生只能说一次的诺言,赌上身心、赌上命运,甚至赌上生命。重的让真正相爱的人无法承担它的丝毫改变。

    但不变实在太难得,无常才是世间的真实。所以,切莫轻易说出一个“爱”字,有时候只要说“今夜的月色真美”就足够了。

    而此时碧君已经知道,无论是在自己伤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还是快乐的时候,都有一家咖啡厅开着门,里面有个他等着自己,就像黑夜中那一抹旅店的灯火,这让人无比安心。不受誓言的束缚,也不会淡漠彼此的心意。

    和多年前一样,这是属于两个人小小的默契。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

    小小的一碗莼菜羹,让她的心也跟着明亮了。

    “孙若涵,你的菜里有魔法呢。”

    那是最神奇的魔法,让人追忆,让人快乐,让人忘去烦恼。他手中创作的每一道菜肴,都仿佛有着属于自己的灵魂。

    孙若涵只是轻轻一笑,不居功,也不谦虚。他坐在碧君对面,捧着一本书随意的看着。

    店里的生意依然冷清,碧君真不知为何,以孙若涵的厨艺竟然招揽不到太多的常客。更可恼的是,店老板本人竟然丝毫不在意,甚至还乐在其中。

    以孙若涵的手艺,本该在高级餐厅中做主厨,甚至走得更高,可他却甘愿在这小小咖啡厅中,一杯茶、一本书,就这么闲过一天又一天。

    碧君不知该怒其不争,还是羡慕他的悠闲。可回过神的碧君却发现,自己也懒洋洋的躺在沙发上,读着随手拿的书,打发着下午的悠闲时光。

    咖啡熏香的小屋中,点点时间流逝。咖啡店依然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的声音。就像是某种魔法,将人从喧闹的尘世带离,在这一隅的秘境之中沉寂安谧,仿佛那一片远离尘世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