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十六章 观自在

    1957年7月25日,农历丁酉年丁未月戊戌日

    若是用民间的老黄历去查询,这一日忌祭祀、忌斋醮、忌开光,可谓是诸事不宜。但对佛信徒而言,今日的姑苏城百无禁忌。

    一大早五点多,山门未开。在云岩寺的僧人们尚在做早课时,已有成群的僧众聚于虎丘山下,为首的是西园戒幢律寺的明开法师。

    明开法师法号真源,自幼孤苦,17岁那一年恰逢南昌起义爆发,他为超度父母而出家受戒,此后几年,先后在常州、宁波、杭州等寺庙修行。后考入闽南佛学院系统学习佛法,去年驻锡苏州西园的戒幢律寺。

    新中国成立不久,虽然没有破除佛寺,但也进行了改革。

    众人平日里还是以‘方丈’相称。

    此时的他尚且才四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但他并不如寻常大和尚那样膘肥体健,人有些瘦小。

    平日里佛寺五点早课,六点早膳,七点以后才会开山门。

    但今日不同以往,早课后山门早早打开,云岩寺的监寺亲自来接了恭迎佛宝的僧众队伍,将其迎入寺中。

    “方丈还请带众弟子随我一同用过早膳。”监寺对明开方丈道,将众人带入了斋堂。

    云岩禅寺的和尚不多,但曾经也是将整个虎丘山囊括入内的大寺。禅寺始建于东晋,历史上多次被毁,最后一次重建是民国七年。斋堂也是当时重修,足以容纳僧众。

    对和尚来说,四点晨起、五点早课、六点早膳,一行一动包括用膳都是修行。

    不过今日的这早膳有些奇特,浓香的菜粥、青翠欲滴的果蔬,刚上桌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就是今日请的那位施主的手艺?”明开法师奇道。

    云岩寺为了这次瞻礼法会请了位素斋的大师,这事明开法师事先是知道的,毕竟法会本就在西园举行。只是对于这件事原本他也没有太过于放在心上。

    并非对供奉如来和水陆众生的斋醮不重视,而是经过百年战乱,真正的佛斋确实没了传承。对于这位所谓的‘素斋大师’,他也不敢报太大希望。

    现如今的佛寺地位尴尬,谁也不知下一步会是如何。

    所以即使一些典籍中还保存了正规佛斋的记录,却也没人有心思去细细研究。吃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是谈不上饮食文化的。

    佛斋真正复苏和流行,甚至让无信仰的普罗大众有事没事去品一品、体验一下素斋文化的,还得要九十年代以后。

    此时只要会做素斋的,大约都能称之为‘大师’。

    但这一次,明开法师意识到自己错了。

    这大师,真的就是字面意义的大师。或许还不止如此。

    早膳并不复杂,也不是孙若涵之前为工人们做的那样‘素菜荤做’——那并不是真正的素斋。

    若真想吃肉,还俗了就是。吃素菜还想着肉味是六根未净。托素做出肉味,那是给后世所谓‘素食爱好者’打造的,而不是寺庙的斋菜。

    事实上寺庙定义的荤和素与普通人的标准也并不相同,和尚忌食的‘荤’远不止是肉,还有大蒜、大葱、韭菜、蒜薹等。只要口味重,或者有刺激性气味的都是荤。

    禁止食用荤菜一方面是忌杀生,另外也是对‘重味菜’的忌口,注重清净的修行。

    这倒是和发源地的印度不太相似,更像是流入中土后,受道教“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的影响所诞生的教义。

    而此时孙若涵做的,无论是菜粥还是果蔬都很‘净’。

    一个‘净’字或许难以理解。

    明开方丈闭目许久,这个‘净’不仅是干净,而是一种透彻清净的味道。

    只是平平无奇的菜粥和简单处理的果蔬,用过多的词汇去形容口感或许有些夸张。但那确实并不普通。

    清冽的感觉由口入心,没有过多的添饰,都是果蔬本身的清甜。单纯,却又因单纯却生出了异样的感动,只让人觉得疲惫尽去。

    这或许不是佛法,却同样是修行。

    不,这就是佛法。

    云岩寺的监寺大师放下了筷子,一碗菜粥已经喝完,他又用了点清水。

    所谓“一餐一饮皆是修行”——对于这句话,他原以为意思是哪怕用膳也不能放下佛法的仪式,或持念感悟天生万物的慈悲。此时却有了更深的体悟。

    在临济宗虎丘派僧人的传承中,佛经有云: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

    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如目不见睫,至眼睛最近的是睫毛,却视而不见,修佛同样如此,求真的距离亦不远,众生却皆不可见。

    他曾经是见过孙若涵的厨艺的,原以为对方口中的佛斋就是平常做给工人的素斋,此时却发现大不相同。

    原来这才是他们以为失传了的佛斋,万般清净,时时照见本心。他低头,见清澈的碗里倒影,清晰见到了自己的睫毛,不由念了声佛。

    离自己最近的只有自己,形影不离,最难认清的却也是自己。骄傲时为何骄傲,愤怒时为何愤怒,欢喜时为何欢喜,这些本以为无需细想的,却是知见障。多少人不明白,自己骄傲、愤怒、欢喜的是否真的属于自己?

    对普通人来说四大皆空太偏激,但人从出生到死亡,带不走身外之物也是事实。

    修佛,修的就是照见本我,得证菩提。

    “看来今日这瞻礼法会,一应素斋当是无碍了。”

    明开方丈点点头,不禁问道:“佛祖保佑,看那位施主所烹制的斋肴,定然身具佛性,不知可愿皈依三宝,居士修行?”

    居士并不是和尚,无需出家,只需身心皈依三宝、奉行五戒,在家修行即可。

    但监寺和尚想了想,还是摇头,“想必是不愿的。”

    明开有些失望,这样懂得佛斋有身具佛性的人实属是难得,但也不能强求。

    这时,旁边一个小和尚报了声时辰,监寺点点头。

    “方丈,还请与众弟子随我一同入塔,恭迎佛宝舍利。”

    “理当如此!”

    虎丘塔下,文管会也早有人等候在一旁,负责开了塔门。不多时,法鼓、钟、木鱼、引磬等法器伴随着念经声响起。

    今日的西园寺人声鼎沸,放眼望去香客信众不下四、五千人,而更远的地方,依然有人陆陆续续赶来。姑苏城或许是多年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依然是福德桥和智慧桥,桥上桥下摩肩接踵,远比不久前排队领腊八粥的队伍要更热闹的多。如果腊八那日孙若涵面对的是这样的队伍,恐怕就算是他也会失去排队的勇气。

    瞻礼法会将持续两天两夜,于27日的清晨再将佛宝供奉回虎丘塔。这两日间,整个西园都会是经声绕梁、香火不绝。这样的人群,在这两日中恐怕每时每刻都不会减少。

    不过这一次他也无需排队,作为工作人员被沙弥领着,从侧门进入了西园寺。

    此时的天已经放亮,季夏寺院的清晨带着别样的生机,蓊郁的树木间是碧清的池水。入园一侧是“钟楼”,一侧是“鼓楼”,晨钟而开山,暮鼓而闭寺。在钟、鼓之间的,是一条清净的大道。

    回头望向人声鼎沸处,那‘思念’的光芒映入他眼底如茫茫萤火之海。

    或是诚心的祈愿,或是单纯的信仰,汇聚在一起的,是只有孙若涵才能看到的绝景。升腾的光芒映着朝霞,绚丽的仿佛不似人间。

    这就是水银灯口中‘思念’的本质,这确实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人似乎天生就喜欢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某种信仰之上才能活的安稳一些。所谓的‘思念’,在这尘世间泛滥如海中的水,荒漠的沙。

    因为只要有信仰,心有所求时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去告念,走霉运了、生病了、考试了、失恋了,有事没事都能拜拜,哪怕是生死大事,也可将哀思寄托于信仰之中。这样当然可以活的更轻松一些。

    于是有了这些仿佛无穷无尽信仰的光。

    但是,人可以求神拜佛,可是神佛呢?承担了他人信仰,将那一颗颗‘思念’汇聚在手中的神佛,他们若有所求,又该求于谁?

    曾经,‘食神’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称谓,和‘烹饪大师’、‘国宝大师’并无差别。可是若他继续行走在食神之路,路的尽头又会如何?曾经来自食客们的那一颗颗的‘思念’,他却后知后觉到如今才意识到,那也是别人对他的信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是孙若涵唯一记得的经文。

    观自在,除了传说中的慈航,这世间谁又能真的自在?更勿论去度他人的苦厄。

    他救不回求死男孩的父母,挽救不了老人的绝症,甚至面对他人的感情也只是逃避,出神入化的厨艺救不了任何人。

    不期然的,他又想起了不久前遇到的那位替人写信的老僧。一辈子都在拜佛,却没有来参拜这如来舍利。如他所言,他一辈子参拜的佛无需外求,始终是在自己心里。

    那位老僧,他‘观自在’了吗?

    回过神,四处的视线交汇而来。

    香积厨中,此时众多的饭头僧和临时志愿来打杂的居士们都已经准备就绪,他们都望着孙若涵。桌案上是堆积的食材和玲琅的厨具。

    对孙若涵来说,这是无比熟悉的场景。唯有在这里,他不会再有丝毫的烦恼。

    “各位按我说的分几个组,这边的居士们麻烦先洗一下菜。”

    拿起厨刀的那一刻,孙若涵抛开烦恼,仿佛之前的纠结并不存在。

    取过一颗已洗净的白菜,孙若涵扬起刀,利落地向着案板落下,不经意间仿佛有莹莹的光芒迸溅,又似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