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教书匠

第237章 别

    下班后,她从火车站出来时,看见一个孕妇腆着孕肚在前面走,两腿叉着,很难看,她的目光粘在孕妇身上。

    孕妇进了广场右侧的美食街,那里离车站不远,平时风大的时候能闻到飘过来的味道,但她从来没去过。

    她不知不觉跟着孕妇走了进去。

    美食街不长,却很密集,大烟大熏中烧燎着各种诱人美食。

    那个孕妇大快朵颐,她咽了几下口水,一个声音说:我也要吃!

    这些都是垃圾食品,不适合孕妇吃,但是她此刻特别想吃,那一定是孩子馋了。

    人说不作妈妈的孩子是来报恩的,她的孩子与她前世修了多少轮回?才与她见面?她的孩子很乖。

    孩子第一次想吃点特殊口味,那就满足她吧,也是最后一次,是不是垃圾食品又怎样?

    烧,烤,涮,每种她尝了一样。

    吃的时候胃里很受慰藉,这种满足让她想起怀云飞时,母子好可怜啊!她馋鸡蛋酱都吃不到。

    她曾以为这个孩子很有福气,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条件,有人宠。

    她要给孩子充分的营养,让她白白的,俊俊的。

    作弄人的是,这个孩子出世的机会都没有!

    更惨!

    她走出美食街的时候,路灯都亮了。像盏盏烛光在凄寒中瑟缩,人们裹紧大衣匆匆来往,风卷落叶沙沙,她走进了小区。

    遥遥高的五楼亮着宁静的光,他们卧室也亮着,那像一个暗号,告诉她,他在。

    他开的门,扎着围裙,屋里的暖和光扑面而来,他见到她因担心而恼。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没听见吗”?

    “哦!”

    “怎么才回来?洗手吃饭!”

    她坐下了,餐桌依然很丰盛,有汤,有炒,有炖,有炝,中间摆着一盘辣白菜。

    它一定脆脆的,酸甜的。

    她的胃乱糟糟什么也吃不下。

    “我在美食街吃过了”,她说完看了他一眼。

    他显得很失望,做了这么丰盛。

    但没说:那是垃圾食品,吃那个干啥?

    曾经喝瓶汽水都阻止,强调:这个对我们孩子不好!

    而这次吃垃圾食品,他不管了,也觉得无所谓吧。

    她早早躺下,被窝很凉,暖气还没来,夜晚初进被窝时最需要勇气。

    这时才充分理解了抱团取暖,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身体是紧密的,心是无间的。

    他进被窝的时候,她已恹恹欲睡。

    他带进来的凉气把她弄清醒,他往下躺时,有力的臂膀热烈地向她伸来,这曾是两个人的无缝配合,她像小鸟儿钻进他厚实的怀里,像藤缠住他的身体。

    这次她没有!

    她仰面躺着,两手放在小腹上。

    他依然紧紧地拥着她,但明显不自然,讪讪地。

    身体是骗不了心的,他们由无间到有间了,好像就在那一抱中开始的。

    沉默!

    距离在沉默中清晰,变宽。

    他欠起上身俯下来,把头放在她下巴颏底,她心头一热,想拥抱他的头,他的卷毛很漂亮,生个卷毛孩子也会很漂亮。

    但她没动!

    许久,她游丝似的地说:“把孩子打掉吧”!

    声音很轻细,就在他耳边,他能听见,这就够了。

    沉默!

    她听见了两颗心间的距离撕裂的声音。

    他的胳膊一个搂在她的脖颈下,一个搂在她的腰腹上,他胳膊的肌肉突突弹跳着,像激动的琴弦。

    他慢慢地往下缩,把头缩到她腹部那里,一寸寸亲吻着。

    在密集地亲吻中有一下会离孩子最近。

    有滚烫的东西滴在她的肚皮上,渐渐冰凉,那是他的泪水,他流泪了。

    不必再说,不必再问,他同意了,他不要孩子了!

    他在告别!

    她心里那道裂缝山崩般坍塌下去!

    她还坚持什么?

    死乞白赖给人家生吗?

    她闭上了眼睛,睡吧,梦中什么也不想!

    什么样的黎明不受欢迎?

    当夜是幸福的港湾,黎明意味着启航;

    当夜是白天的逃避,黎明就是丧钟。

    清冷的晨光中,她很清爽,没有像每天那么昏沉。

    孩子也知道爸爸不要她了吗?所以安安静静的?

    不敢让妈妈有任何不适,怕妈妈也不要她,是这样吗?我的孩子?

    对不起,妈妈也不要你了!

    所有人都这么恨你,你出生后也不会快乐的,你投生到欢迎你的地方去吧。

    只当你调皮地和我做了个游戏,让我高兴了一下子,然后想你一辈子。

    她慢慢坐起来,被窝外好冷,暖气快来了,那时就好了。

    他用棉被拥住了她,她身后是他温暖的怀抱。

    不问你,不为难你,说什么都是技巧,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何必?

    她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没结婚时,缺钱缺爱,结婚后,闻立拿她当草芥。

    如果说品尝到幸福的滋味,就是这个男人给的,他不欠自己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情分!

    要求太多就是苛责,对他苛责是不公平的,他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不留孩子就别恨他了,他也很难!

    那么,就别犹豫了!

    “今天就去医院吧”!她平静地说。

    “老婆,对不起”!

    他把头趴在她的肩上,泣不成声,泪水濡湿了她的耳朵。

    “我无能!没保住……我们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还年轻,我们还会……有的,我们……还会生!

    老婆……你哭吧!”

    他轻摇着她,要把她的心痛摇下来。

    如果抱头痛哭,那画面就完美了哈,但她没有泪水。

    她抽出身,一件件穿好衣裳,下床后开箱倒柜,找到一件带帽子的大衣,从医院出来就怕受风了,她为自己准备得很充分。

    吃早饭时,云飞很纳闷:“你们今天不上班吗?不着急啦”?

    “我们不着急,快吃吧,吃完了上学”!她督促他。

    这一周因为调休,上了六天,觉得好长,也就因为这样,医院大夫正常上班,挺好。

    还是那个妇产科门外,人多极了,世上有这么多孩子要降临呀!

    找个空位是需要耐心轮流的,他给她找到了个座处,一切手续都是他在办。

    他耐心地排队,认真地询问,来来回回挺有劲头。

    接下来是一同候诊,她要坐不住了,他和她挤一个座位,拥着她,她把头软软地搭在他肩头。

    妇产科和妇科是不一样的,看妇产科的不能叫患者,她们三一伙两一对,但主角一看便知,不是身怀六甲的孕妇,就是丈夫陪同的小妻子。

    当年轻的丈夫与神色倦怠的妻子絮絮低语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他们即将生下共同的儿女,在生活中共同抚育,共同面对一切问题。

    腆着高高孕肚的准妈妈,身材臃肿,脸色暗淡,可是那么美,那是向世界宣言,那里有个爱的故事。

    她们的孩子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生,而她,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谁也不知道她的故事!

    诊室外闹哄哄,她一会儿出神地看着,一会儿忐忑地闭目。

    女人该尝的所有罪,她即将领教,每一次都是肉体的疼和心的破碎。

    他松开拥抱她的胳膊,慢慢站起身,在她面前慢慢下蹲,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到咱们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轮到她,可是轮到她时突然浑身颤抖。

    他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双手,给她鼓励,鼓励她走向手术台。

    在她面前他单膝跪地,他们这样俯仰之间的凝视令她终生难忘。

    她站了起来,他们十指相扣往诊室走去,诊室的门开了,男士止步的大牌子在门里像个屏风,在屏风前她回头看着他。

    回来老婆!我们回家!

    如果他这样说,是最后一次机会,他松开了她的手,他放弃了这个机会。

    一调头她走过屏风。

    门在她身后关上。

    她走进了里面巨大的帐子后,这里“别有洞天”,是门诊手术室。

    她像洗澡那样一件件褪去覆盖,看了眼高高的手术台,手脚冰凉。

    手术台上还留着上例痕迹,护士几把抓起来扔进垃圾篓,“上去吧”,同为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冷漠地指令。

    有三个木头台阶,她赤脚爬了上去,“躺下”!她躺下了,感觉是受刑。

    台子的高度和角度只为医生操作方便,没人考虑“患者”的感受。

    女人来到这里,没有隐私,没有尊严,从这里走出去,解决了问题,留下了阴影。

    如果这时她跳下来,还有机会,最后的机会,她躺着没动,这是她放弃的。

    “咋又不要了?发育很好啊”?

    医生终于来了,还是那位中年女医生,记忆超好。

    因为“回头客”,女医生好像有些关照。

    她的手被塞进两个扶手上,这样更像上刑。

    “时间得长一点,会有点疼,挺住就好了”。

    这算是心里预防针。

    这种操作对于来说医生,就是一个熟练的手工活。

    手术开始,不知伸进体内的是什么,它的路径以她的感受表达,那感受是疼,开始能忍住,随着深入,撕心裂肺!

    那种疼在身体一处处抠挖,一处处炸裂,不停地炸裂,逐步升级,直抵心脏,心脏痉挛抽搐着。

    她死死地抠住扶手,这是唯一让她依靠的东西。

    还要多久啊?

    如果把疼痛量化,一秒疼十下,她得疼六千下,六千下才能结束。

    世界很静,静得只剩疼!

    耳边幻觉似地响起哗哗的水流声,很激越,像放足的水龙头冲击着什么。

    她吃力地扭过头,模糊中见一个大号玻璃罐子里正翻滚着淡红色的血浆,带着泡沫冲击到玻璃壁上,沿着玻璃壁迷蒙着落下,像是暴雨流下玻璃窗。

    这是什么?为什么有这东西?

    她忽然一惊,孩子,我的孩子就在那血浆里,被稀释成了血水。

    孩子更疼啊,她被搅碎了,变成了血沫。

    抓挖还在继续,她麻木了,身体变成一片落叶随意飘零,飘零,不知飘向何处!

    耳畔突然静了,玻璃罐不响了,一个声音说:“结束了,你起来吧”。

    她的孩子干干净净地与她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