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哪来哪去
圣诞节刚过,这天又下雪了,连天通地,鹅毛雪片飘飘洒洒。
她窗下那棵树在雪中沉默着。
她们刚搬来时,它绿叶婆娑,霜来满树金黄,雪来玉树琼枝,这棵树的三种样子她都拍了下来。
当它再次绿意盎然时,他们就离开这里了。
相片里留下它的样子,作为在这里的留念。
她住过的地方太多了,每一处都作为她的家给她庇护,她感谢每一处家。
她在窗前看迷茫飞雪出神。
这时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她疑惑地接起来。
“章红梅,你猜猜我是谁”?
是个男人,他听上去很高兴。
他如此说,那么一定是熟人,可是听声音她又不熟。
“哦!猜不出来,你还是说吧,告诉我你是谁”,她客气地说。
“嗨,往远了猜,猜到光腚娃娃那时候”。
这可真是太自来熟了吧!
光腚娃娃能有谁?没有哇!
她不太高兴,严肃地说:“再不说,我挂断了”。
“别!哈哈哈,你咋还那么倔”!
她沉默。
“我给你提醒,我呢和你是初中同学,我是初二到你班的,有一次农场劳动回来,路上就你自己在月光下小跑,我骑自行车经过你,已经走过去了,返回来等你,我用自行车把你一直送到家。
这么做好事的人你忘了”?
我的天!
他的话慢慢抚去岁月的尘沙,露出初中二年级的痕迹。
初次见他是先听到声音,什么东西咚一声砸地,接着她脚边滚过去一个篮球。
一个陌生少年跟过去,弯腰捡起篮球,用手托着出去了。
他是谁?
她打听朝辉,才知道他的名字。
想到这里,她对着手机说:“你是小铎”!
对方沉默了一下,才说:“想起来了”?
因为她想起来,他听上去很激动,声音不似刚才那么调侃。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了”?她好奇。
“我听大源说的,他有一天不是在火车站看见你了吗”?
哦!
大源是他们共同的同学。
“红梅,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她笑了,“我想想,元旦吧,元旦下午有空,还是新纪元的开始”。
“好,我来安排,等我电话”。
接下来那几天,她脑海里时不时地飘来他的样子。
白净清秀的脸,因为脸白而浅淡的头发,漂亮的眼睛蕴涵薄薄的忧郁。
小小年纪很有艺术家气质。
她对他的最后印象停留在窗外一晃。
那是初三冲刺时的五月,一天下午,小蝶抱着大吉他回班级来,小蝶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花朵般的娇颜。
穿的时尚,弹力裤绷出大腿的弹性。
弹完吉他在简陋的讲台上跳“阿里山的姑娘”。
然后坐在她曾经的座位给大家唱歌。
这时有人捎给小蝶一封没粘口的信。
女生们凑过去都看。
信中说: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我的帮助……!
红梅也凑着看,余光中感觉窗外有人探头探脑,她一抬头,人影一闪,正是小铎。
她判断那封信正是他写的,算是写给小蝶的情书。
最后听到他的消息是她工作一年后,按正常规律,小铎美专毕业后,那年初秋应该回卧龙七中。
当一个美术老师。
但他没回来,他改行了,到县文化馆上班。
不教学,不回乡镇,这是有门路才可以,这属于牛气冲天。
他毕业一个月就结婚了,和县城粮库主任女儿。
主任家里一排大砖房七八间。
这些是学姐告诉她的,学姐还说:结婚时小铎家出三百块钱,两套被褥。
住岳父家房子。
十足倒插门!
从那以后,她没见过他,没听说过他,他这个人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突然一个电话把他从兵马俑似的状态里复活,她算了算,整整26年不见!
26年!
她不禁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像没变似的,其实变化都在别人眼里记录,自己浑然不觉。
怎么能不变!
元旦那天下午两点多,她穿上羽绒服走出家门,赴约。
这里是小铎生活多年的地方,她不熟,虽然他给出纵横坐标,她终于走进一家饭店时,还是费了好大劲儿。
二楼都是小包间,有趣的是各种厅,牡丹厅,百合厅,她抬头看清了是水仙厅时,推开门。
屋中间一张精致的圆桌,桌上果然有盆正绽放的水仙。
桌边没人。
窗前有个人,他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肥硕松懈的大屁股不雅观地对着门。
他在打电话,声音很高很不耐烦,最后气恼地一扣手机,转过身。
她站在门口,看见转过身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很矮,很胖,并不白。
此时此刻在这个屋里会是别人吗?
可是面前的男人也不是小铎阿!
对方愣神片刻,笑了,“你好啊,红梅”!
如果她问:你是?
简直装屁,他应该就是小铎,坐下来慢慢确认吧。
她们同时伸出手,他的手劲蛮大的。
那一握,令她激动一下。
他倒茶水时,垂目注视时的样子,端起茶杯时,与她一碰时的笑,有了,当年残迹尚存。
是小铎!
是他!
她心里这才确认完毕。
他头发稀疏,脸腮鼓胀,皮肤咋变黑了?
曾经忧郁的艺术家气质荡然无存,眼神冷暖轮换,她不想对视。
“当年的毛丫头还真没现在好看,知道有今天,当初追着你不放多好”!
他啜了一口茶,又拿起茶壶斟茶,笑嘻嘻地说。
她心里说:你说追我就追我?我能不能看上你还得另说呢!
“你当初眼里只有小蝶,谁不知道似的”!
这时候还给他留情?揭他老底!
他大笑着,说:“前段时间她还来我这里,让我帮忙推销啤酒,她和一个男性伙伴做推销,我想见她,召之即来,因为我给她联系了几单生意”。
他提到小蝶时,眼神很不屑,小蝶不是他青春之梦的女神吗?
服务员嘭嘭上菜。
满桌子菜,她没数,很丰盛。
“这么多能吃了吗?现在讲究光盘嘛”!
她笑着说。
“我今天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了,我血糖3加号,不管了”。
她对血糖高不太清楚,因为她这方面正常标准。
他就着茶水吞了一片药。
转着圆桌,“有几样女士菜,尝尝”。
女士菜无非就是锅包肉,糖沾蜜枣,拔丝地瓜之类,其实,她都不爱吃。
她喜欢吃新鲜时蔬炒出的清淡口味。
除了鸡肉不喜欢别的肉。
所以这桌子菜,不对口味。
而这种饭局不是来吃饭的,叙旧嘛。
“你不在卧龙了吧”?他问。
“我在沙塘子”,她略去了雾海插曲。
“你呢”?
“我单位解散后,我自己办个美术辅导班,个人办班,竞争不过社会办学,天天操心生源”!
这话听上去很实在。
“说说,哪个不要脸的把你娶了”?他笑着问。
“那个不要脸的是铁路的,我们分开十多年了”。
“哦”!
他脸上闪过一丝优越感,很快一闪,她捕捉到了,那意思是:我没离,我是完整的。
她端起茶杯啜口茶。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问:“你爱人在哪里上班”?
“她原来在粮库,九几年粮食整个系统解散,她买断工龄,没班上了,从小娇生惯养,不愿吃苦,一直在家待着,玩麻将!”
他自嘲时透露的是一种生活状态。
也就是说,他改行后又下岗了,他老婆也下岗,他开个美术班。
这就是典型的聪明人会算计,没算计过社会大潮。
那巨大浪潮翻滚而来,渺小微尘的命运被席卷在洪流里。
辗转艰辛。
他们寥寥数语概括各自半生,只有自己知道每一步怎么前行。
“我不改行的话,老老实实回卧龙当个美术老师,和你当同事,现在安安稳稳多好!”
“那时候师范男生有条件的都改行,只有没能耐的才老实教学”。
她不是安慰他,是真话。
一场久别重逢,气氛很蔫,也许以茶代酒,没兴奋起来。
其实,更多的是无话可说。
了解完基本情况还说啥?
没了!
她记忆里有个小铎,是一个白雪少年。
眼前这个叫小铎的中年男人,脑满肠肥,大腹便便。
他们完全是两个人,就是两个人,不要往一起联系了。
正在他们觉得了然无趣时,有人助兴来了。
嘭地门开了,一个人往门口一站,叉腰瞪着他们。
从穿衣看出是个女人。
她瘦极了,鲜红的毛衣挂在搓衣板似的身上,下面罩个黑色荷叶短裙,裙摆从两条竹竿细腿顺下来。
刀条脸黄黑,凸出一个尖锐的鹰钩鼻把五官挂在一起。
三角眼锐利如鹰。
“x你妈滴,一天不见影,跑这里撩骚,这里贱啊?不要钱咋滴?”
女人虽瘦,嗓门极高,尖亢中嘶哑难听。
小铎尴尬的满脸通红,急着解释:“我和老同学好多年不见了,吃顿饭”。
“看你这几天掉魂似的,当我瞎?
这顿多少钱呐?谁花钱呐?这顿你,下顿她?有没有完?要干啥?”
红梅判断来人就是小铎娇生惯养的老婆,这种见面别开生面。
她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就不卑不亢地端起茶杯呷茶,不呷也不行,他老婆堵门出不去。
小铎明显气势软,拿起外套,往外推她,她越过他肩膀跳脚骂:“真他妈的不要脸,勾引我爷们儿?”
小铎匆促回身抱歉点点头,使劲推着老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外面渐行渐远的是公鸭嗓叫骂,一副捉奸现场的气势。
她听见没声音了,拿起羽绒服也出去了。
走在路上,她后悔这次见面,毁灭了一个美好的记忆。
第二天,她刚起床,电话响,是小铎号码,她刚“喂”,那边刺耳噪音,她把手机一闪,再听,是小铎老婆。
他老婆公鸭嗓更沙哑了,大骂:“有种你出来,我撕烂你”。
里面小铎大吼,“把手机给我”。
“你真可怜”!她对着手机回了一句,啪,挂断。
想了想,将他号码拉黑。
看来,那夫妻战斗一晚上。
我的天!你就是不来找,你老公我也不抢啊!
可怜可悲可恨的中年女人。
陷进家的漩涡除了歇斯底里没别的。
这些年她是没“家”,没有和男人共有的家,很多事比较操心,但省去了有家有男人的中年女人的烦恼。
她的心是自由的,人是独立的,脸色都比那些女人好。
中年人的婚姻看似铜墙铁壁,内里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但都拼命地维持完整,为了活着。
这就是丑陋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