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六章 饮食

    待得事情告一段落,已接近午时,井垣腹内空空。从半夜忙到现在,睡又没睡好,闭目时只觉眼皮酸涩,头脑昏昏。以往遇到紧急事态,三天三夜,不食不休的时候也有,这次出奇的疲惫。

    将抓来的人交由邢曹审问,井垣偷偷从后门溜走了,偷闲之事,总不好光明正大。

    刚出后门,耳目就激动的问:“咱们要去找簪子了吗?”

    井垣才想起来还有此事,沉默良久:“快不行了,我要去偷摸……本官暂有要事。”

    “说谎!”耳目声音很不高兴,“你有正事至于从后门跑出来。”

    井垣苦涩一笑,咽了口唾液,安抚肠胃:“肚子说他有正事要做,你一定不知道肚子的想法。”

    “诚然,我不知道到肚子的想法。”耳目冷哼一声:“但我知道咱们美丽的眼睛,已经累了。”

    井垣认知中,总有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切空幻如梦。碰到诡异的骷髅也好,与耳目一起破获了刺客的阴谋也好,俱是南柯。自己有些舍不得这种感觉,原来,自己也可以与众不同……

    他闭上酸涩的眼睛,借着耳目的注视,行走在蜿蜒复杂的小巷。路遇的人,见他闭眼疾行,纷纷退让。干脆将视野拉的极高,从上空俯看地面,红尘众生如蝼蚁一样忙着自己的营生。

    人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却不知还有耳目。井垣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飘飘然的。有一小黑点出现在自己前行的路上,竟然不知道让开!算了,本神不与计较了。井垣正想绕过,忽听得有一拳破风声,直冲小腹。知道那人要打自己,但已无法躲开。

    “啊!”

    井垣惨叫一声,睁开眼睛,正欲发怒,却见来人是花衔酒,已到喉咙的骂声又吞进肚子。“酒娘好啊啊啊……真疼。”

    耳目适时嘲讽:“呀,这次我知道了,肚子喊疼。”

    花衔酒双手一架,嘴角一撇,用眼角盯着井垣:“见到我也不打呼,闭着眼睛就装瞎子是吧!呵,再有下次戳爆你狗眼。”

    不知耳目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啥,原来你还有对狗眼,藏在哪?”

    “不敢不敢!”井垣作揖连连,表情像只讨好的狗子:“我是闭目游戏,看似未睁眼,实则用余光瞥着地面。适才,只见玉足一对,生的精巧秀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不知是什么人间绝色才长的这般好看。正在纳闷,您一拳就轰过来了。这拳打的也好,不上不下,不偏不倚,又准又稳,有进无退,水府城中没有第二人啊,我才知道眼前是您!”

    听完如此油腻的马屁,耳目感叹:“原来你还有副狗嘴。”

    “狗嘴,瞎叫唤什么。”花衔酒似在骂井垣,表情却显得极为受用。

    井垣知道她气消,才毕恭毕敬道:“酒娘何往?”

    “还何往,问我去哪就去哪,别在我面前说你们当官的那些糟话,听着心烦。”花衔酒未作答,反问井垣:“你事情办完了?”

    “办完……还差一点。”井垣瞧出来了,这丫头肯定有什么事,没准是去校事府叫人的,才在这碰上。自己只想吃一顿饱,睡一觉好,还是别掺和为妙:“酒娘,您忙您的,卑职告退,料理公务去了。”

    “回来!”

    井垣脚刚迈起,听到叫声,下意识的跺地止步,正是右脚。

    花衔酒眼露寒光,冷冷一笑,直白发问:“井垣,你可知罪。”

    等等,这话好耳熟,似是在哪听过……司空,您别什么事都和她讲啊!

    咽了口唾液,安抚自己,井垣苦涩一笑:“酒娘,我刚才说的公务……是给司空还扳指。糊涂了,司空的东西还给您不也一样嘛,就劳您转交给司空了。如此,我公务已了,酒娘有何吩咐。”

    “嗯,聪明多了嘛。”见井垣从衣带中取出紫玉扳指,花衔酒伸手接过,戴在拇指上,刚好合适:“既然你没事做,就来与我走一趟吧。”

    “您走,我跟着。”井垣小碎步跟在花衔酒身后,像个随从。

    出了小巷,又过两街,一路向南,快到运河。

    绕来绕去,二人停在一处花楼前,花衔酒指着楼上招牌:“就是这了。”

    井垣盯着,愣神了片刻,这不娼馆嘛!

    忽有耳目插话:“翠羽楼,‘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这般名字,此地的姑娘一定错不了。”

    井垣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一个粉面肥头,浓施脂粉的中年艳妇,就凑了过来:“这不是井垣校事,井大僚嘛!您好久不见来了!奴家早上见得楼内金光满地,原来是一阵香风吹来您只凤凰!”

    花衔酒眉头一皱,瞪着井垣:“这地方你很熟吗?”

    “这个……公务,真是公务!”井垣必须辩解,校事府中任职,最忌讳有被人拿捏的短处。司空明令,严禁宿娼聚赌,轻则杖责罚俸,重则宫刑剁手。

    井垣转过头,脸上现出浩然之气,郑重地对花衔酒说:“您一定要信我!这般勾栏瓦舍,具是贪官污吏聚会之地,才受卑职重点监督。明搜暗访,都有同僚随行,并有文书记录在案,酒娘可以查阅。吾身担朝廷重任,与此地有水火之恨,切骨之仇。虽斧钺加身,金山相贿……”

    他伸出右手二指,如挥长剑,虚戳妇人面门:“誓不如淫邪同路!”

    耳目长叹一声:“你这番话,说的我都惭愧了。”

    井垣这一大段清流之词,当着妇人的面,慷慨激昂的说将出来。听得她像苹果一般的脸,转瞬腐烂,黄中透黑,黑中发霉,霉中泛绿。骂声已冲到了喉咙,看着井垣一身校事服,硬生生吞回了肚子。

    花衔酒将信将疑的点点头,用手拍着井垣的肩膀,对妇人说道:“刚才你说,不让女子进楼。他是男子,可以了吧!”

    妇人还没作答,井垣就强行拉着花衔酒到了一边:“酒娘饶命啊,咱校事府有规矩。没有公务,私下出入这般地方,轻则杖责,重则……很疼的!”

    “你怕什么。”花衔酒一拍胸脯,带着拘弦的拇指一翘:“我说话的话就是规矩,我要做的事就是公务,谁敢罚你,姑奶奶剜下他的心来泡酒。”

    井垣压低声音,试探道:“若是司空问起……”

    花衔酒闭口,沉默良久:“我会为你辩解一二。”

    两人正在私下嘟囔,那妇人调侃道:“井大僚,夫妻家里不和,还是别现于外人的好。旨在回房劝慰,何必为难奴家呢?”

    “你这狗嘴,说什么呢!”花衔酒怒极,一拳砸在井垣肩头:“谁是他夫人!”

    井垣肩上吃痛,抽身躲开,却又被花衔酒㩐了过来。她手指井垣,对着妇人说道:“他要进去,你们总不能拦着了吧。”

    妇人直咬后槽牙,无奈,皱着眉头答应:“井大僚能进,您不行。”

    “好。”花衔酒将井垣往前一推,在其耳边低语道:“进去帮我找一个小丫头,十四五岁,四渎郡吝水县口音,左脸有掌印,红肿未消,叫做昱儿的。”

    等等,这名字好熟,在哪听过来着……这不是冠军侯姘头的小丫鬟吗?怎么跑到娼馆里来了?我借着耳目找人,根本用不着进来,但这番道理又不能和花衔酒说明,苦啊。

    井垣楼中落座,有人伺候。

    先上的是大陵州汇湖郡出产的顶级龙井。而后四样干果的产地,分别在东北夏州大角郡,东南断海洲东咸郡,西北闪州吞云郡,西南鬼州爟陵郡。余下鲜果、蜜饯、点心也各有讲究,集齐了其余二十二州所产,竟没有一样是玄州本地之物。

    乾失其鹿,天下共逐,六王割据,遍地刀兵。而在这小小的翠羽楼中,桌上待客的茶点,竟做到了一统天下。

    “大僚的夫人,性子真是蛮横。奴家这里有些娇媚的,略有几分人才,管教大僚快活,再也不记得楼外那个死……夫人。”

    妇人与自己说着话,井垣也不搭理她。饿肚子的人,见着桌前美味,哪还把持的住。他一口点心,一口茶,只顾吃喝,行为甚不清雅。

    还顺手将两只杨桃,偷偷揣进怀里。

    井垣微合左目,用耳目清查楼中各层各室。他曾见过昱儿,可寻了良久,已将桌上天下横扫,也未寻着。就连正在做腌臜事的女子,也勉为其难的,清查过形貌。

    为何没有,花衔酒搞错了?

    对了,我与耳目虽视野相同,但他看的比我仔细,低声向耳目问:“你看到左脸有手痕的丫头了没?”

    这次耳目的声音很飘,很逍遥:“惭愧,我被些东西吸引了注意。再从头看一遍,这次我来找。”

    妇人只见井垣吃喝,不见回话,现在更是闭目养神。心中火气,压制不住:“大僚,您们两人也太过分了!这是烟花地,不是饭铺子。”

    井垣嘴角一撇,冷冰冰地说道:“小爷就当是饭铺子,对面锁着门的客栈也是你的对吧。”

    妇人面色一僵,井垣起身离座,快步出了翠羽楼。

    “那么快啊,找到了吗?”花衔酒见井垣一改萎靡,显出神清气爽,心满意足的样子。生出许多不好的猜想,怒道:“你,你。你都做什么了!”

    井垣行她身侧,牵着花衔酒的衣袖,来至翠羽楼对面,一座紧锁门窗的客栈之前。抽刀斩落锁头,一脚踹开大门,才对她说道:“包括昱儿在内,十一个小丫头,都被分别捆在楼上的单间里,你去把她们放出来吧。”

    “那么快就查出来了?”花衔酒一脸不可置信,但还是上楼查看情况了。

    那妇人追了过来,甩着胖脸,气喘吁吁:“大僚,那里不能进啊!”

    井垣引刀,搭在妇人肩头,淡漠出声:“能不能进,能不能查,在玄王,在朝廷。你不过是个贩皮的鸨母,手中有什么权柄,也敢来命令我!对了,你不止是鸨母,还是绑架平民的人贩子。”

    乱局一起,过路闲人纷纷来看热闹,不一会儿引来巡逻的差役。井垣亮明身份,当即查抄了翠羽楼。花衔酒引着哭泣昱儿下来,一众少女像刚出壳的小鸡一样,跟在后面。

    妇人知道事情败露,恼羞成怒,威胁二人:“姓井的小子,还有那个死丫头,你们等着!我上面有人,就算豁出去万贯家业不要了,也要整死你们!”

    这威胁,真是毫无威胁。

    井垣俏皮着凑近妇人,偷偷掐出半寸指尖,点向花衔酒,低声说道:“她的叔叔,当朝司空,金印紫绶,秩为万石。我倒要瞧瞧,谁敢帮你说话!”

    “司空!”妇人被人两名差役压着,结果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上。井垣凭借过人的耳力,才听得她的喃喃。

    “这般背景,为何不早说……”

    ……

    午时已过。

    花衔酒送昱儿回清雅酒楼,井垣虽困倦,也只能陪着。远远望见酒楼的幌子,和昨儿一样,还是摘下来的,大概一直未曾挂上。

    那个美妇守在门口,左看,右瞧,六神无主,很是慌张。

    昱儿全身躲在花衔酒身后,向外边探着,像只受惊的小鹿。

    花衔酒大咧咧的朝美妇挥手:“星儿姐,我把昱儿找回来了。”

    听得喊声,看得来人,江星儿大喜过望,小步奔来,一把拽住昱儿的耳朵,蛮横地将她㩐了过来。旋即拥她入怀,泪流满面:“你这不听话的东西……跑哪里去了……我只是说说气话,哪个真赶你走了!”

    又是一阵哭哭啼啼,才回了酒楼。只见大堂正中,放了一座餐桌,其上摆着十余样菜品,虽然未有名贵食材,但胜在别具匠心,芳香四溢。

    花衔酒嗅着饭香,眼中兴奋难掩,双手搭在桌子上,行为甚不清雅:“星儿姐,你做的饭菜,越来越香了,能添双筷子吗?”

    “可。”江星儿从后抱着昱儿,下巴靠在她头上,斜过脸庞,望向门外:“不过,还要等一人来。”

    “谁,水夜!等他?”花衔酒兴奋转为失落,而后沮丧消沉:“叔叔说了,今日城北有事,水夜要保护韩叔,他过不来的。”

    江星儿抚着昱儿的头发,笃定着望向街角:“昨天我说,叫他事毕,遣人来报平安。他又琢磨了几道菜品,叫我试做,我若做成,他会飞也似的跑来。我紧赶着将饭菜做好了,郎君,便一定会来。”

    哒,哒。哒哒。

    忽有快马飞袭的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疾。

    花衔酒惊讶回首,沿着长街望去:“不会吧,真飞来个蹭饭的。”

    井垣睁开左眼,微微一笑:“沿街纵快马,却能避行人。如此骑术,水府城中没有第二人。”

    水夜来到,店前驻马。见花衔酒在内,并未怎么吃惊,转脸却见井垣陪在她身边,差点惊掉下巴。他不知内情,看着二人,坏坏一笑:“你们来的正巧,一起吃个便饭?”

    花衔酒一口答应。

    井垣拖着疲倦的身子,以及塞满食物的肚子,最终还是没敢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