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十五章 冬狩(射鹿)

    锦衣似花,馀年如春。娟娟车马,拥着华盖。

    霜桐引弓,射出一枚响箭,调动甲兵无数,于天子御驾前围出三里半空地。兵士打开牢笼,放出些野兽飞禽,先由群臣演武。

    随行的强兵悍将,皆是纵横乱世之英豪,百战余生之雄杰,区区射猎,自不必说。

    司空花冼等人,或是出身破落世家,或是出身卑贱寒族,幸得早年投入军旅,随玄王南征北战。今虽文职,但未敢荒废武功,仍旧骑射俱佳。

    侍中崔茙等人,豪门贵子,世家嫡流,幼年时曾请良师传授射御之术,如今也是表现非常。

    一番演射,十中八九,颇有可取之处。

    羽林将军霜桐手捧箭袋,侍立在玄王韩川启身后,一如当年,帐下小卒。

    四大将皆是韩川启的爪牙羽翼,除了水夜常留国都水府城镇守,其余三人各自在外将兵,除了征战之时,很少能与玄王相聚。今日玄王来到,霜桐兴高采烈跑过来,将原本的随从推到一边,自己抢了捧箭袋的差事。

    韩川启抚着霜桐肩膀,当着天子的面,向群臣夸耀:“羽林将军之射术,当世无双。征伐牧州之时,他曾于马上开弓放箭,百步之外,射杀朔王麾下先锋大将长孙勉。孤记得,那年他还只有十八岁。”

    言罢,转头对霜桐说:“如今天子与诸公都在,桐儿你来演练一番。”

    霜桐微微一笑:“谨遵大王令旨。”

    他不舍的将玄王的箭袋交予旁人,又向部下吩咐了几句,便越马奔出。

    有兵士用细绳串结着三枚铜钱,又将绳头系在大雁的脚上,才将它放飞。霜桐待其飞远了一些,左手推弓,右手扣一支箭在弦,手心还挟着几支。

    虎筋弦响弓开处,雕羽翎飞箭到时。

    先后三枚连珠,分别削下三枚铜钱,最后一点寒星,才将飞雁射落。众人齐声喝彩叫好,一时间军阵有些嘈杂。

    忽然从密林丛中,射出一支暗箭,直逼天子所在。霜桐反应极快,似乎早就知晓,又从囊中抽出一箭,上弦射出。似两条游鱼相撞,双箭相击,一齐偏出。

    韩川启率先反应,挺身挡在天子身前,放声大喊:“护驾,有刺客!”

    ……

    本来井垣还有些慌张,他来清查人员就是要防备这种情况。只是通过耳目的视线一看,草丛之有几名羽林军兵士,正拖过一具尸体,伪装成持弓射箭的模样。合着是自家人在作戏……

    昨日霜桐曾对自己说,无论明天出什么事,也不必惊慌,想来就指这个了。

    须臾,士卒们抬出“刺客”尸体。

    霜桐来至御前,跪倒乞罪:“末将无能惊扰了圣驾,擒拿刺客却被他服毒自尽了,还请陛下责罚!”

    韩川启站在天子身侧,大手一挥:“羽林将军护驾有功,何谈罪责。这一刺客,却是何人?”

    两名军士架起尸身,霜桐过来将刺客蒙面扯下,露出清秀脸庞。

    “怎么是他!”

    “这不彭熠吗?”

    “熠儿!”

    ……

    这刺客很多人都认识,正是将作大匠彭哲的次子彭熠,太常卿拓跋浮世的外甥。

    彭哲见亲子身死,失了方寸,飞奔至前,夺过尸身,痛哭哀嚎。

    韩川启大惑不解,开口询问:“刺客竟是卿家的儿子?真是未曾料想……汝世受皇恩,因何刺杀天子!”

    彭哲赤红着眼睛,手指韩川启:“韩贼!我说你怎么特别安排,非让各家小辈来此射猎教技……原来你这恶贼,憋了这般歹毒的心思,用我子彭熠来栽赃于我!”

    突生事端,天子拓跋谒呆在御座上,手足无措。

    司空花冼翘着眼角瞥过群臣,目光锁定在太常拓跋浮世脸上,只见他目光已乱,面容上却没有半点慌乱与愤怒。就好像死的不是他亲外甥,就好像仍在正常射猎,并无行刺之事一般。

    韩川启无辜面向天子:“陛下,将作大匠彭哲有行刺之嫌,小王奏请将其拿下。”

    拓跋谒没想到会突然和自己说话,茫然道:“啊?”

    “小王遵旨!”韩川启转身,大手一挥:“将其拿下,严刑审问!”

    彭哲流着泪,放声大笑:“韩贼!安敢如此!”

    喊罢,他趁着周遭恶卒未及来到,抄起儿子的弓箭,开弓上弦,要射韩川启。就在此时,霜桐射出一箭,箭锋将彭哲的弓弦划断,透其胸口而过,彭哲当场毙命。

    血溅三尺,又引得百官一阵慌乱。

    “疑!这是何物?”霜桐似是发现了什么,来到彭哲尸体前,摸摸找找,不知从哪取出一封书信,快走几步,递给在韩川启手上。

    韩川启看得信封内容,大惊失色,口中高呼:“竟有此等事嘛!”

    他连忙招呼,德高望重的老臣,少府栾及祖近前,将书信递予他:“少府卿德高望重,此信干系重大,小王不敢轻起。烦劳少府卿,念予众人。”

    栾及祖长叹一口气,颤抖着接过信盏,只见封上写着,“苍国藩主,侯冈颉拜上”。

    他展开信封,向众人朗读信中内容:

    “彭兄如晤,前书吾已拜阅,足见忧国之心。当今天子谒,系先君之胞弟,跋扈成性,近狎邪僻,德不过黔首,才不及中人,安能久居大位哉……”

    百官之间,私语之声不绝。

    栾及祖语气都发抖了:“……太常卿,拓跋公浮世,帝室嫡传,当今皇叔也。素有德才,勇以知礼,可以持社稷,而奉宗庙……

    百官喧闹一片,纷纷看向太常拓跋浮世。

    栾及祖继续道:“……颉今集兵练卒,率帝丘、轩辕、爟陵、天门四州之志士,枕戈以待。兄宜速决,乘隙诛杀昏君。吾闻佳音,则引兵北向,拥太常卿以成帝业。”

    花冼愤然暴起,手指拓跋浮世,大喝:“太常公!汝莫非有篡逆之心!”

    拓跋浮世还没说话,韩川启却抢先一步站出来辩解:“太常卿忠义素着,安能背主!”

    侍中崔茙也出列,高呼:“此信只言彭哲与苍王有密谋,却未提太常卿,应是不知情吧!是吧,太常卿?”

    几人唱和之间,将此信做实,还把拓跋浮世辩解的路子全堵死了。就算他现在说不知道,谋反的罪名也得背上一份。

    拓跋浮世摇了摇头,失笑着走出人群,来到天子之前,叩首而拜:“陛下,老臣无能,愧对先君所托。”

    韩川启嘲讽一笑:“莫非太常卿知罪了。”

    “知罪,当然知罪……我有罪。”拓跋浮世拖着胡子,挣扎着站起来,扭过头,颇为不屑的对韩川启说:“我错在二十年前没有将汝拖出帐外打死!还以为汝是救国之忠臣贤将,实在是瞎了眼睛!”

    韩川启厉声道:“他已承认造反,左右拿下。”

    周遭恶卒又未及时来到,拓跋浮世已口吐黑血,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汝多行不义必自……自……”

    话没说完,已倒地身亡。

    “服毒自杀嘛,够硬气。”韩川启点了点头,吩咐众人道:“将此三贼枭首,悬于高杆之上。急令廷尉属,查抄他们的府邸,逮捕家小,按律治罪。”

    ……

    ……

    片刻间,死了两个高官,其中一个还是身居九卿的宗室大臣。

    天子拓跋谒颤颤巍巍地,试探着对韩川启说:“亚父,今日之事,甚为不祥,要不回去吧……”

    韩川启满脸笑意,躬身施礼,非常规矩:“陛下,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扰攘,武威不振,故有侯冈颉、拓跋浮世这类乱臣贼子,正当借田猎以讲武,谈何回去?”

    “敢情天子射猎,以振士气!”

    玄王所请,天子不敢拒绝。随行宦官,拿来宝雕弓、金鈚箭,有兵士从笼中放出一只梅花鹿。天子少年时也曾学得射术,然而久困深宫,不能习练,已经荒废。加之有变故在前,心神动摇,意念能以集中。连射三箭,都未命中。

    韩川启开怀大笑:“哈哈哈,陛下需要多多磨练方可。”

    天子又拉一满,箭矢擦着鹿背而过,鹿才受到惊下,向远处奔走。

    韩川启右手一展:“取弓来!”

    霜桐奔来,递出玄王擅用的五石大弓,从天子箭袋中顺手抽了一枚金鈚箭。

    韩川启按箭在弦,左手推弓,右手拉满,一箭透鹿脊背而过,余势不减,飞于远方。

    众人齐来称喝:

    “玄王神力!”

    “大王好箭法!”

    ……

    花冼微微一笑,适时出班,与众人说:“金鈚羽箭,不可丢失。尔等听着,快去将天子所射之箭寻回。”

    须臾,五箭皆返。

    霜桐向着部下招手,有兵士将梅花鹿抬了过来。

    “这只鹿真不小……将这只鹿洗剥干净,烹煮了。”韩川启吩咐过随从,又过招来各家后辈。

    玄王公子韩水涟站于当中首位,许多家子弟围绕着他,正说着奉承讨好的话。玄王嫡女韩水清、司空的侄女花衔酒,两人站在一起,女扮男装躲在人群中。

    井垣和羽林军、上林苑的少年们同列,他趁机换了一副行伍打扮,是霜桐送给自己的旧披挂。远远望去,像是一名普通郎官,不似校事般引人注目。

    花冼一眼望来,先见着韩水涟,恨铁不成钢,微微摇了摇头。目光过处,发现躲藏着的韩水清、花衔酒,怒目瞪视良久,终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在人群中,反复看过几遍,注意到一个骑马的郎官像是井垣。

    怎么可能是他?这人左眼还带着个眼罩,应该就是有些像罢了。

    韩川启插着腰,对着一众后辈说道:“各家的娃娃们都看见了,这鹿肉煮上了,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给你们一个时辰,去射猎些野物,谁猎得的大,谁猎得的多,本王就犒赏他一碗肉吃。当然,还有别的彩头……”

    花冼拍了拍手,有随从小吏捧来三只锦匣。依次打开,分别是一座嵌红宝石的华丽马鞍,一顶凤翅金盔,一口四色玉具剑。

    韩川启指着这三件珍宝,对众人说道:“这些宝物价值相当,都是本王此次平叛带回来的,乃刘畅孝所用。正不知赏赐谁好,如今送于你们这些少年人了。射猎教技的前三名,可以依次来挑选。”

    韩水涟虎视眈眈盯着那座华贵的马鞍,井垣和花衔酒却全被那柄古剑所吸引。

    剑柄缠玄绸,插在黑鞘中,全长三尺五寸七分。玉具四色,剑首玉为深红色近黑,剑镡玉为深蓝色近黑,剑璏玉为幽紫色,剑珌玉为深绿色近黑。

    井垣借着耳目的视线,反复确认……

    花衔酒手上扳指和这剑璏玉,无论色泽材质均是相同。想来就是同一块玉,切开做成了不同物件而已。

    耳目适时说道:“咱娘保佑,名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