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冬狩(伪诈)
上林苑内,土台之上,一幕大戏正在上演。
天子伪游遇险,玄王竭诚尽忠。
双方执手,君臣相顾,互道殷勤,颇称欢洽,情真意切,感人心扉。
……
井垣绝非清正之人,仍是不堪其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耳目不必装模作样,任性大喊大叫,吵的井垣心烦意乱。“真是奇妙!他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自己不会觉得尴尬吗?或者他们都能做到一心二用,口腹蜜剑。”
君臣戏罢,论功行赏。
护驾天子之人,崔茙等虎贲军诸将,皆有不同赏赐。
韩水清、花衔酒、井垣,最先护得天子周全,首功一件。玄王令下,每人赐金十镒,额外记功,留得翌日赏官升迁。
其实井垣吃了大亏。
韩水清、花衔酒都是女扮男装来的,来到台上……
花冼脸冒黑线,低头不语。
玄王韩川启认出人来,瞪大了眼睛,差点从座位上栽下来。
百官当中也有看破玄机者,纷纷私语调笑,好在无人拆穿。
玄王原本心情大好,换得旁人建此奇功,立即升官,无有二话。如今这般情况,真让两个小丫头拜官,传扬出去,不得被天下人笑掉大牙。只能以记功之词搪塞,混过眼前再说。
井垣因此被二人连累,一同记功,好在得赏钱也是不少。
……
根据大乾度量衡,一镒为二十两。赐金十镒,即黄金二百两。
一两黄金,在玄州可兑换十二贯以上的铜钱,粗略折合白银十二两。黄金二百两,也就是白银二千四百两。
要知道,一名青壮劳力,每日只能收入一百至一百五十文,内曹校事的月俸才二百二十贯。一匹上好的军马,也不过六十多贯。
玄王向来抠门,这此或许是看在两丫头的份上,多给了些。
井垣来前,清算家中余财,钱一千一百二十贯,银三百五十两。黄金二百两是一笔巨款,已经超过了自家多年积蓄。
自己曾询问公卿世族,若与之结亲,有何要求。他们将自己女儿的“标价”,定在白银三千两。本来自己还发愁财力不足,如今家资陡增,自己终于可以找人谈谈婚事了。
……
三人各自谢恩。
井垣不胜喜悦,声音真诚且洪亮。“谢天子赐!谢父王赐!”
父王?
这声音好耳熟。
花冼才又抬头,韩川启也眯着眼细瞧。这名左目带着眼罩的羽林郎,甚是面善,偏偏想不起来。就像从米缸里捞出来只炊饼,总之很突兀,看着不自然,此人不应该是这副打扮才对……
花冼蛾眉微皱,低声念叨:“井垣……”
“垣儿!”韩川启连忙掩饰震惊,抬手一指:“你……眼睛怎么伤了?”
井垣嘴角翘起,偷瞥向一旁的花衔酒。刚好她也瞄过来,四目相对,花明月暗笼轻雾,个中心思,尽在不言。
二人的小动作只在刹那,花冼何等敏锐精明,将之瞧得清楚,脸色阴了下来。
“回禀父王,儿臣左目为酒气所伤,已无大碍,不日即可痊愈。”
听到酒气一词,花衔酒低着头差点笑出声。
花冼见到侄女这副模样,脸色又沉了几分,用略有责怪的语气问道:“本官没记错的话,御史台前几日派井校事来此地公干。如今事了,为何迟误未归,还扮作羽林军模样?成何体统!”
井垣心里叫苦,自己这个上司怎么又犯病了。
他一时间还没想到好的说词,霜桐出列,为其分辩:“回司空,井校事是末将扣下的。天子巡狩乃是重事,有校事府的人暗中保护,总能方便一些。再者,听闻井校事射艺颇佳,于是末将予他一副甲胄,将其列在名单之内。”
“哈哈,射艺颇佳,垣儿竟能得羽林将军这般行家里手的夸奖,真是难得。”韩川启生了兴致,于是追问:“垣儿本次射猎,收获如何啊?”
……
相比之下,井垣更想回答刚才花冼那个问题。
自己可是一无所获啊,别说猎物,毛都没带回来,总不能将扳指掏出来,说偷了件宝物吧。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回父王,儿臣有幸护得真龙登霄,引得麒麟回巢,与之相比,猎获不值一提。”
真龙登霄,指护送天子;麒麟回巢,指牵回坐骑青驹银鬃兽。井垣借此,巧妙地叉开了猎获的话头。
韩川启哈哈大笑,又夸奖了三人几句。
花衔酒傲气难收,抢前一步,主动说起遭遇邪物之事,卖弄功勋。井垣乐的脱身,退在一旁。一人复述,两人补充,仍是语焉不详。只因三人都隐匿了部分内容,整件事变得不清不楚,不伦不类。
众人讨论了半晌,也理不出个头绪。
霜桐分析:“这应是妖人的同党,自不必说。只是那么大的老虎却是怎么来的?上林苑中没有此物啊。”
这话就事论事,本无关射猎较技。奈何提到上林苑无虎,怒恼了阶下站着的公子,韩水涟。
“霜将军此言差矣!”
他分开众人,主动上至台前,也不参拜天子,手拍胸脯十分自豪地说道:“上林苑中有虎!本公子就猎得一头。”
处理意外事大,过会儿才会清点众人猎物。就连为韩水涟准备的黑熊,还安然无恙的蹲在远处的牢笼中呢。
只是韩水涟射虎的消息,颇为震撼,引得众人一阵讨论。韩川启、花冼、霜桐都是吃惊不小,就连呆坐在正中的天子都略有动容。
唯独侍中崔茙,隐在百官席间,诡诈冷笑。全场无人察觉,除了耳目。
“那名姓崔的侍中,笑得好奸,就似有什么阴谋将要得逞一样。”
得到提醒,井垣才所留意到崔茙的反常。
……
与此同时,韩川启很是兴奋:“孩儿!你当真猎得虎来?”
得到肯定答复,他哈哈大笑,挥手让井垣三人退下,起身离座,来至韩水涟身侧,手抚其背:“这是本王家中麒麟,哈哈,将虎抬来与众人观之!”
有虎贲军校佐数名,将那只虎带着笼子抬了上来。
虽说此虎尚未成年,但血迹斑斑,伤口颇多,显得出射猎之艰难。
“公子威武!”
“公子神勇!”
“公子好手段!”
……
百官群僚纷纷称赞,军旅将士连连喝彩,一来夸赞韩水涟的武勋,二来是让玄王高兴。
有群世家子弟,尤其兴奋,踮着脚尖拍手叫好,正是项心明、慕容兴学等人。栾倭或许也在,只是埋在人群中,显不出来。
高台之上,天子拓跋谒也为玄王道贺:
“亚父之英勇,后继有人哉!”
韩川启谢过,一捋钢髯,豪情挥手:
“将虎皮剥下,献与天子。”
……
井垣在台下观看,心生酸楚,同样是一父之子,境遇却大不同。自己劳心劳力,呕心沥血,也比不得人家春风得意。今日,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财,可以寻着几家公卿商量婚姻之事。韩水涟却是顺风顺水,拿下魁首,迎娶当朝司空的侄女。
和秩万石的司空结亲,自己连梦都不敢这么做。
想到花衔酒要嫁给韩水涟,自己原本该幸灾乐祸才对。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心口压抑,有些发闷。怀念起一些感觉的记忆……
软、香、温……身体都有些按耐不住。
自己遮住的左瞳,从九天之处俯视众人,视线不自禁地聚集在一处,只停在花衔酒身上,将之看穿。
“色鬼!这事不用着急,闲的时候慢慢看!”
耳目争过控制权,将之视线投向笼中虎尸,透过虎皮:“看到没啊!有好戏了!”
……
两旁兵士得令,将笼门打开,几人用手揪住老虎的皮毛,一起用力,正要将之拖出。
突然!
几人一齐栽倒,竟是直接将虎皮拽了下来。
再向笼中看去,哪有什么老虎:
猪的身子、猞猁爪子,其余辨不清来源的碎肉,用粗线缝到一起。拽下的虎皮,还连着些黄色细线。显然原先只是借着这些细线,将皮绷在上面的。
虎皮做成弄的假老虎!
这“虎”伤口既多,又血污严重,刚才只觉真实,谁能知晓是伪诈。
……
整座营垒有几万人,高台四周也有千余。
突发变故,场面一片寂静,远处众人不知情由,还称赞着韩水涟。叫喊声传来,尴尬且刺耳。
玄王韩川启,肥脸狰出几道横肉,面色凝如玄铁,眼珠黑沉如日蚀。他抬起手来,一巴掌将要抽在韩水涟脸上。
他可是能开五石之弓的猛士,双臂之力,何止千斤。这一巴掌要打中,要么将韩水涟抽飞,要么直接将头颅打碎。
啪!
声音极轻微。
韩川启不愧为久历战阵的将帅,即便已经暴怒,在最后关头,仍强行收住了力道。韩水涟吓的流泪涕泣,两脚一软,瘫坐在地。
“哈哈,哈哈。”
韩川启笑了。
这笑声中有秋风肃杀之意,听得天子直发抖。
刚才踮着脚尖拍手叫好的世家子弟们,皆是一脸茫然,什么都不知晓,什么都没参与,天地万物与我无关的表情。
众人连连后退,竟将淹没在人群中,什么都没瞧见的侏儒——栾倭,留在了最前面。他真正的一脸茫然,踮起脚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
大笑过后,韩川启和煦如春风般地说道:“小子顽劣,适才与诸公相戏尔。本王回去,定会严加约束管教。来人啊,扶公子下去休息。”
那几名兵士扔下虎皮,转而架着韩水涟往外走。
韩水涟清醒了一些,留着眼泪喊冤,接连不住地控诉:
“父王!我是冤枉的!本公子没有干啊!有人做了手脚,陷害我!一定是的!他们要陷害我!”
“栾倭!一定是栾倭!”
“矮冬瓜做的手脚!父王啊,虎是他准备的!一定是他要害我!”
……
韩水涟大喊大叫,挣扎着不肯走。
韩川启微笑,一挥手,示意强行带走。
而少府家的长孙,栾倭,他面色如常,已经吓傻了。
……
……
混乱之后,霜桐带着人,正在查验清点众人的猎物。
参与的人数即多,又刚出了那般事情,更须仔细些。
不时查出问题,甚至有用家禽假冒猎物的蠢货。
看样子,还要持续好久。
这个档口,面色凝重的花冼,将井垣叫到僻静之处,冷冷地说:
“井垣,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井垣躬身以请,摆出一副学生求教的模样,极为谦卑:“恭听司空教诲。”
“你今年也二十岁了吧,赶紧去寻一门亲事,莫耽误了年华。”
花冼整了整衣袖,目光看向别处:“婚姻讲求门当户对,不然双方地位差距过大,相处久了,也容易生矛盾。”
“你是校事府的内曹主官,又是大王的子嗣,前途可期。我觉得四百石以上的京官,或者千石以下的官员,这些人家,都与你般配。正好今天也得了笔赏赐,便多花些钱,在其中挑选门第高的女子结亲。本官觉得很合适,你说呢?”
井垣笑的很真诚:“谢司空关心,卑职也是那么想的。”
“嗯?”
花冼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井垣这些人,都是把握机会,不择手段的人。居然能如此听劝,自己真是欣慰。冷静下来,看着他带着眼罩的左目,知道大概是自家酒儿的杰作。
哎,自己这样强硬,心中又多少有些不忍。
犹豫再三,咬牙说道:“本来这是一会儿要安排给别人的,如今就送给你吧。”
“井垣,你立功怕得罪人吗?”
井垣颇为不解,自己可是内曹校事,本职是窥探隐私,总得罪人啊。
“回禀司空,卑职一心为公,报国之志,万死不辞!眼中只有忠诚而已,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得罪人!”
耳目吐槽:“眼中不只忠诚吧,刚才还偷窥酒娘呐!”
井垣没空搭理他,脸上刻满坚毅,向花冼表着忠心。
“那好,我就当你说的是实话了。”花冼戏谑一笑:“有个事情交给你,若是办砸,将你剥皮。”
“额……司空吩咐。”
花冼手指远处,一座盖着黑布的铁笼:“那里面有只黑熊,你将它杀了,沥干血液,就说是你猎获的。随便找些什么借口,这点你聪明的很。霜桐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排你当上狩猎的头名。”
井垣为之一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谢司空抬举!”
花冼正色:“先别急着谢,你可知玄王为什么对公子不满吗?”
井垣看四下无人,低声回复:“作假,是不能被抓到证据的。”
“孺子可教。”花冼微微一笑:“你当上头名之后,在玄王之前,要这样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