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装卸工

第八章 睚眦必报

    第二天早晨我们像往日一样陆陆续续的走出宿舍,有的刚走出楼道口,蹲在旁边就吧嗒吧嗒的抽烟。他们几个的意识好像任然停留在睡眠的状态下,那沉重的身体把墙壁都能压倒,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睛始终不想睁开,我不知道他们如何从宿舍走出,然后又一步一步的走到这。有的人走到小魏的宿舍门口懒懒散散的靠墙一依,还有的人径直直接走到对面的铁皮房那儿。早晨这会儿天气有点凉,所以大多数人坐在太阳能照到的地方。我们每天早晨都这样零零散散的出现在楼底下。

    我们晚上休息时间都很少,这里让我大致计算一下休息时间。每天晚上平均十二点半下班,回到宿舍换衣服洗澡,人多洗澡还要排队,等洗完澡回到宿舍,在给自己泡一面,我们这些干体力活的,干到晚上这会儿,不吃饭,估计能睡着很困难。紧接着就上床躺下,打开手机,这是每个人这时候必须做的事,整个从天亮到现在,就现在有时间能拿出手机。基本都是看看微信,浏览一下新闻,再翻看一下快手,这都成了睡前的一点习惯。时间就这样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当然每天晚上这一个多小时,做这些事是紧紧巴巴的。按这样计算第一批入睡的人时间是两点钟,其他人这里就不详说了,甚至有通宵翻看手机的,就如我前面说的那几个耷拉着脑袋抽烟的人,他们就等着早晨没车,能再回宿舍补个觉。所以这几个人刚走出楼道口就躺在门口眯着眼吧嗒吧嗒的抽烟,等着队长那一句:“剩下的人回宿舍休息,有车了群里叫你们。”

    可今天等来的是。

    “都到门口这。”队长站在小魏门口招呼着:“全部过来往一起站,快点,今天说个事!”

    队长看我们都聚到了一起,我们这队伍站的是以队长为圆点,画了一个半圆,一点都不整齐。队长扫了我们一遍开始开口讲话:“我听说,有些人脾气有点不好,天热,活不好干,大家难眠有点烦躁,大家都是出来挣钱的,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人说是家里有钱的,钱不好挣,好好干,都不容易,都是兄弟,互相想一想。”他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说:“工作中偶尔有一点摩擦,很正常,发发小脾气也很正常,顺顺气就过去了,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千万不能打架,打架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时候小魏睁开他那肚脐眼一样大的眼睛,严肃的插了一句:“以后再出现这种事,我们厂子坚决不留。”

    队长看了一眼小魏,回过头接着又要说,可突然间这一打岔,他把要说的话忘了,他嘴唇动了两下,没有了下文,既而他把我们挨个又扫了一遍,最后找到了一句话:“你们都记下”他说完把话转向小魏。“你还有啥说的?”

    小魏摆了一下手,我看见队长半张着嘴,又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他应该把刚说的话从脑袋里过一遍,就会顺其自然的想起来。他最后补了一句“那就这样。”

    “几个车胖子?”队长轻声的问道。

    “三个。”胖子拿起单子,头仰得很高,我是看不清他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他展开单子甩了一下,它把胳膊伸得展展的,胳膊有多长,单子就离他有多远,他念的很快。“一个七五黄条不压车。一个卷毡一百二,五十公斤的,八百个。一个普通大板黄的整车装,没数。”说着就进自己宿舍了。他每次在开口的时候都这样,管你听没听清楚,车就在里面停着,没听清楚就过去问司机去。

    队长安排了三组人装车,其他的人打扫卫生,我和老顾,张老四,胥义红装不压车的黄条。队长说开工的时候,老顾向我们三说了声:“上个厕所就过来,你们先过去。”

    我们三向里走去。早晨原本心情是很舒畅的,昨天的事,晚上我是给队长微信里解释过的,可刚刚小魏那句,坚决不留。瞬间把我的好心情打掉了。他是给我警告。这句话如果出自队长嘴里我也许没这么大的反应,可这话偏偏出在一个库管的嘴里,这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更可悲的是他在说那句话时,用他那黄豆大小的眼睛斜睨了我一下,大伙也顺着他的眼神扫我。我当时很那堪,脸都绿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越想心里越堵得慌,眼泪当时都快窜出来。

    “这完全是伤到了我的自尊。”我一边向里走着,一边喃喃自语。情绪很差,无精打采,都有一点一走了之的念头。“打工人走哪里没有活干,活多的满天下都是,这样闷着气干活,有必要吗?值吗?”我脑袋嗡嗡作响,昨天的事,起因是老工人,导火线是老工人以往种种恶劣行为才引起的。我为我自己辩解。他不但没有说老工人,反而把矛头对着我。我越想越不平,我昏沉沉的,头快炸了,怎么想都抹不平我意识里伤透了的尊严。以前我遇到这样的事,我不会这么费神,绞尽脑汁的去多想。以前对身边的一切都不理不睬,无所谓。身边人说我傻,说我太过老实,可我觉得他们太过在意。如果人生碰到一点难堪,都去多想,那身体迟早会吃不消的。还是少想点,就会少一点烦恼,无忧无虑多好,只做自己喜欢的,只听自己想听的,我行我素,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现在我一点也做不到,遇到这么点小事,就斤斤计较,甚至都有睚眦必报的心里。我变得遇事冲动,本能的去反抗,变得暴躁不安。有时候对自己某些行为,事后我都会去忏悔,可这都无济于事,再也回不到过去。

    “兄弟!”司机向我招手。“车怎么停?”

    “等等。”我心里很憋屈,不想多说话。“师傅来了再看。”

    “靠跟前停下就行了。”我刚说完,张老四就给司机摆手,指着车要停的地方,来回比划着。“就这样,这,靠边停下就行了”

    “停啥停!”我喊住,指着张老四同他辩论,“你不知道老顾是谁?你们一起干了四五年了,你不知道?何必要司机多动这几下车,是看司机一天闲的没事?”

    他不吱声了。不多时老顾从远处走来。他老远就喊着,由于太远,厂子机器声也大,谁也听不清他喊什么?场地十几个传送机,那皮带转动的声音,何时停止过。十几米高的大垛,车间工人天天都在码。还有这冷却塔下,三个几千瓦大的电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旋转。今天这冷却塔的三个大电机正好在我们旁边,这轰隆隆的声音,像龙卷风在我们耳朵里响。在这里你就算是个顺风耳,我恐怕你也很难听清他喊什么?当然他要表达的意思我们都明白,可谁去理会。他这样一路喊到我们三跟前,指着司机就骂:“车咋不往跟前靠?不想装了是不是?”骂完司机又转向我们三。“你们过来就等着!”

    司机委屈的看了我一眼。“你们工人说等你过来看。”

    司机话一落,老顾回头看我。他是要喊什么?嘴刚张开,可这一口气还没到嗓子眼,就被我压下去了。

    “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谁?”我没好气的跟他说:“整个车队都知道你是谁,不管谁看的停好车,你过来都会重新的指挥再停一回。”我不屑一顾的望着司机,在说这句话时我并没有看老顾。司机听着笑了笑,给我悄悄竖了一个大拇指。我没有领情。这时候我把眼睛看向老顾,停顿了一下而后喊了声:“好了!不是有你,我们三不会等这么久的,赶紧看的停车,数你毛病多,你不知道?”

    老顾个头不高,尖嘴猴腮,这也许就是他话多的原因吧!他整天这哇哇叫的声音,长年累月把他这下巴和腮帮子都拉的同这猴子有几分相似。他是司机最难伺候的一个主,装一车货,司机来来回回的停车,再挪车,真是苦不堪言。原本很到位的地方,他总是习惯性的让司机再往前开点,再倒一点。好像一个物体遇到障碍物,反冲一下再停下,司机当时的心就如这物体碎的一塌糊涂。他对待同他一起干活的人,不管是新来的还是老工人,他都一视同仁。

    “他其实就像个女人,整天唠唠叨叨的不停,什么都想说,看见谁都想说两句,操碎了闲心。”工人们私底下都这样议论他。“谁和他一起干活,一天别想清静。”“他就是一个麻雀,一直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一点也不累。”他们说的都对,谁和他在一起,这一天别想有好心情,关键他的声音很尖锐,说他声音尖锐,还不如说他声音有点娘娘腔。他每说一句话都让人感觉谁一直欠他似的。

    当我话说完时,他看着我既然没向我喊,也没有理会我。转过身向着司机,就像我上面说的那样,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喊着司机看他的手势停车。停好车,我没有上车,管他谁上车,我坚决不上。站在车上,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人,只有待在底下谁也看不见,今天我不想看见任何人的眼睛。

    我往车上嗖嗖的扔包,从车头扔到车尾,又回过头扔到车前面。他两在车上不紧不慢的往上摆,他两捡起两个包,我就嗖嗖扔上四五个包。包在车上扔得像座小山,有时候他两伸手拽跟前的包,上面的包就掉了下来。

    “扔慢点!”老顾不耐烦的喊了声:“看不见,站都没地方站了,往后扔不行?你看车那边掉了多少包?”

    “快点弄不行!”我嘀嘀咕咕了一句,没有抬头又向车上扔了一个包,“磨磨唧唧,挑着干轻松活,还嫌弃包扔得快了。不行你下来扔。”

    我一边这样说着,好像我在自言自语,其实他是能听见的,一边转到车的另一面把掉地下的包嗖嗖又是往车上一顿的乱扔。我不知道他听到我话有何反应,我始终没有抬起过头看任何人。我心里一直嘀咕:“今天我就扔快,管你咋想,你下来我也不会上去的,干的好好的你下来干啥?有问题找队长去,说我扔包快了。”以往我们都不紧不慢的干,谁会去拼命的干。早干完了下一个车就等着你。每天晚上下班最后一个车,就我现在这个速度,他们心急的早就哇哇的大喊了。尤其是架高的时候,那底下人,一个人递包,一个人往传送带上放包,上面人接包,码包,速度快的如同开闸的洪水,你不到跟前都看不清水流有多快。那包一个挨一个,上面接包人,手快的都看不清,包怎么样接住的,又怎么样脱手的,接包人站两三米远嗖嗖扔着就摆到跟前。哪能像现在,接住一个包,然后拿稳,再放上去,再左右看看齐不齐。我摆好了传送机,老顾就这样不紧不慢的架完了高。我想着要上快,可递包的给我递不过来,就算我递包,也快不了哪里去,因为张老四也不会上快包。

    这会儿空气暖烘烘的,我们每天好像都在蒸桑拿似得,我衣服油腻腻的又粘到了肉上。帽子也湿透了,就像蒸馒头的锅盖,热气腾腾,那一滴一滴的小水珠沿着头皮往下流,流进眼睛里,沿着鼻梁粘在口罩上。我们都一样满头大汗,汗珠沿着头皮流向额头,脸上,又到脖子,一直流到贴在肉上的衣服那。出再多的汗我们都不敢用手去擦,玻璃棉细小的渣滓到处都是,只要用手擦,不是擦到眼睛里就是直接扎到肉里。

    我低下头,猛甩了两下脑袋,把额头上的汗水甩到地上。我找到一个有阴凉的地方站下等小魏过来点数。点完数盖好篷布,这车就算结束了。

    小魏拿着笔和本子走了过来。一直以来我都很想拿他点数的样子开玩笑给大家听。可最后由于对他们不够了解,对新来的同志也不太信任。就这样我心里一直自己享受着这份乐趣。他一只手捏着笔,就像我们写字这样捏着笔,那握笔的手就象一只老母鸡的鸡头,他点数很快,那握笔的手就在他的眼前不停的点着,就像老母鸡在疯狂的抢食。他不是一排一排的点,而是从上到下一行一行的点数。他一边走,一边飞快地点着数。他走起路来,和八戒那大摇大摆的走路姿势一模一样,可以我看,他这长相真不如那风度翩翩的八戒可爱。

    胖子点完了数,向我们摆了一下手,我们都知道这是好了的意思,延伸之意就是你们可以盖篷布了。司机这时候还有一个篷布没有叠好,他看见了顺便喊了声:“李有峰,过来给帮个忙,弄完了让走。”

    他开口喊我的名字,这一刹那我想了很多。

    “开始装车的时候我都说了”我指着司机,非常恼火的大喊:“让你趁早叠好篷布,我们装好车不会等的,你不听,每一个车我们都这样帮着弄,一天能装几个车,”这里我突然把你改成了他,继续大喊:“让他慢慢弄去,我们再装下一个车,谁一直惯着他,应该晚上下班了再盖,自己的车自己不打紧,帮个屁。”我生怕小魏听不清,后面的那三个字我是向着小魏那方向喊出的。

    我心里一直没这么痛快过,甩下这些话我转身又回到我刚开始站的那个有阴凉的地方。这回我是坐下了,盘腿席地而坐,低着头,闭目养神。整个过程我没有正眼看过胖子一眼,我心里无名的怨气烟消云散了,舒畅的内心像花一样开放,都开到了我的脸上。我戴着一顶大草帽,帽沿有一圈布,就像头盔一样眼前留开了一个豁口,眼前的帽沿都快挨到我的膝盖。

    “不去看他,鬼知道他有何反应,一个库管有啥资格支配我的事”我嗤之以鼻,思绪转着弯在我脑海里挖出一些洋洋得意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这个装卸活是队长和这个胖子两个人承包的,直至有一天队长把所有装卸工叫到宿舍,向我们严肃的说明了我们一天该干什么?不该干啥?他义正言辞的说:“我们在这里除了装车,其他的活与我们都不沾边,谁叫都不行,办公室找你们,你们都不要理会,去干了都是白干。我们干的每一样活都要先谈好价钱,再去干。见不到钱谁都不好使,我们是来挣钱的,没有义务可以去效劳。累了就待宿舍休息,呆不住了下去拿扫帚打扫卫生。没有钱的活,厂长老总叫我们都不去干,我们是我们,不归公司管”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因为在队长说这些话刚不久,魏胖子在群里发了一条信息——下来人到后面,我现在就在这,快点。魏胖子一发话,几位老工人一起身,新工人也都跟着下去了。他让我们把大垛篷布盖一下,他说风吹日晒的,包装袋都掉完了。他这样不是一次两次的叫我们装卸工干这些活,而是经常,他说闲了就自觉一点,下来把没有盖篷布的都盖上,有不整齐的地方看的码整齐。还有一次在中午集合时,队长正好外出,他明确的向我们表明——在这个厂子,张东东他都听我安排(当然这里张东东就是我们队长)你们听我安排还是听张东东,啊?

    “太好笑了”我想到这情不自禁的说出了声,“他叫他老婆领导,还让我们跟着他一起叫领导”我学着他的声音嗤之以鼻。“领导今天说了,就这样装,你们就这样装。”

    许久没有听到魏胖子的声音,我回过了神。他不知何时离开了这。我起身上前帮司机拉篷布,司机很是惊讶,忙向我摆手。

    “不用了,不用了,这就好了。”

    我笑了笑。“别多心兄弟,我是看不惯他说话。”

    司机这时候才抬起头同我面面相觑,我们不约而同的笑了。这个早晨就这样过去了,我的心情也同这头顶的大太阳变得暖洋洋,这是我过的最快的一天,也是我在这个生活圈子里得意洋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