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无情云有晴

045 地狱幽光

    促昔并不知道,在他成为祭司的时候,皮蛋就在月神祭台不远处的树林里,变身大号猫咪懒洋洋地趴在树上看着。

    哦,这该死的八卦天性!就算成了神使也不能让我放弃八卦的乐趣!

    不过,想八卦的时候还是变身猫咪感觉更自在呢……完全不受身份的约束。

    想做神使的时候,我就是皮蛋大人!想八卦的时候,我就是猫咪皮蛋……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皮蛋舒服地眯起眼睛,情不自禁地摇晃着尾巴,几乎要发出愉快的呼噜声,随即赶紧止住:不行不行,有失身份。

    就连部落里的兽人们,除了勇士们在战斗等特别的时候,都不会随便现出自己的兽形,在大多数兽人眼中,随意现出兽形是一种粗鲁无礼的举动。

    大概只有没有任何“偶像包袱”,完全没有贵为“神使大人”自觉的皮蛋,才会在终于恢复自由后,迫不及待地变成猫咪游荡去了……

    被羁押十几天后,皮蛋觉得还是做猫咪的日子来的自在多了……他眯起眼睛,愉快地回忆起那些在天阙山山门里游荡的日子……猫咪最大的快乐,不就是夜里的游荡和八卦时间么……谁也别想剥夺我八卦的乐趣,月神来了也不行!

    下面那个男人,似乎是老祭司身边的学徒,他为什么哭泣地这么伤心呢?难道,有故事?

    皮蛋悄无声息地换了棵树,可以接近一些。

    老祭司其实早就知道皮蛋在那里了。但是他没有点破皮蛋的存在,而促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天色刚刚黑尽,月亮才从树梢缓缓升起,老祭司就叫来了促昔。

    不同于今天宣布月神神谕时的苍老衰弱,老祭司难得地显出几分精神奕奕。

    促昔略有些惊异,小心翼翼地道:“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祭司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才叹息一声:“你跟着我,有十年了吧?”

    促昔恭敬而小心地俯下头去:“是的老师,感恩您的教导,如果不是您,我早就死了。”

    老祭司道:“你过来,走近一些。”

    促昔依言走近,老祭司突然伸手,撩起他额头的头发,这些长长的碎发垂在额前,几乎遮住了促昔的脸,以致于从来没有人看清过在头发遮掩下,那张虽然清瘦却棱角分明,容颜俊美的面庞。

    一双极其妩媚的桃花眼带着几分错愕和惊慌看着老祭司,似乎非常不习惯于将容颜暴露在人前。促昔几乎想下意识地闪身退开,犹豫间又强行忍住了。

    老祭司点点头:“孩子长大了。”

    放下手,让那些碎发重新遮掩住促昔的面庞。

    促昔微不可及地松了口气。老祭司突然问:“你是如何和银汐传递消息的?”

    促昔再次惊愕地抬起头,看着老祭司。在老祭司的眼睛里,他并没看见警惕,猜忌,戒备的表情,似乎更像一个温和而充满好奇心的老人,在询问自己的孩子,这个游戏我玩不来,你教教我是怎么玩的?

    促昔默默地低下头,心中在犹豫,在挣扎。果然,还是被老师那双睿智的眼睛看出了破绽吗?我应不应该隐瞒老师呢?

    促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如果,老师知道了我的身份,会不会…帮我继续隐瞒呢?还是会……

    老祭司不慌不忙地看着他,并没开口催促。

    促昔终于下定决心般,带着一丝决绝开口道:“是通过金眼鹰传递的。”

    “怎么传递的呢?比如,你怎么告诉她曲脊岭有盐洞的呢?”

    既然开了口,促昔似乎就决定不再隐瞒:“金眼鹰平时会带给她一块小木牌,木牌上会用图案表达我的意思。”

    “那你如何通过一块木牌告诉她这么复杂的信息?她又是如何透漏消息给她阿父而不让阿父起疑的呢?”

    “我在木牌上刻了一个山形,在山形中间挖了一个洞,洞里塞满盐粒。然后将山用黑泥涂成了黑色。

    银汐接到木牌后,告诉她阿父,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月神告诉她,有一个黑色泥土的山里有一个盐洞。于是他阿父就带人去查看了。”

    老祭司不由得一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一带的山,只有曲脊岭一带是黑色的泥土。真是聪明的孩子……”

    老祭司笑得似乎非常开心畅快,像一个刚刚解开了谜题的孩子。

    还在期待着老祭司接着发问的促昔感觉到几分错愕。老师不再接着问了吗?不问我为什么可以通过金眼鹰传递消息吗?还有,其他的……

    然而老祭司什么都没再问。只是站起来,沉吟着来回踱了几步,带着深深的惋惜长叹了一句:“原本我还想再等等,再给你一点时间,但是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促昔的心深深地沉落下去。

    老师,你真的不问了吗……也是,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原本,我的存在就是错误……

    你原本就是黑暗深渊里挣扎余生的余孽,你的存活就已是月神莫大的恩典。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老师的庇护下,努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是什么让你以为,真的永远不会被发现呢……又是什么让你以为,老师得知了你的秘密,就会高抬贵手呢?

    是老师的宽厚和慈祥让你心生妄念了吗?

    你忘记了阿母最后的遗言了么…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是魅狐族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杀死……

    或许,今夜便是月神决定终结自己这个错误的时候了吧……

    老祭司叹息良久,终于转身过来,一脸肃穆对促昔道:“你过来。跪下。”

    老祭司身上散发出独属于月神祭司的强大气息。是的,祭司们虽然看起来手无束鸡之力,然而每一个得到月神承认的祭司都有自己独特的致命杀招,而老祭司,更是属于其中最为强大的那一批翘楚。

    这就是虽然老祭司看起来非常苍老衰弱,而那些部落首领们依旧对老祭司恭敬有加的原因。

    促昔似乎意识到什么,依言向前,在老祭司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形微微颤抖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到了结束的时间了么。月神即将纠正自己的错误,让一切都回归原点。

    他感觉到老祭司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扎在头顶,露出了整个脸庞。

    即使是没有人注视,促昔也非常不习惯整个脸庞都被暴露的感觉。但是,他忍住了。

    老祭司摸了摸促昔的头顶,又叹了口气道:“对不起,孩子,我没有别的选择……”

    那只手缓缓地离开了自己的头顶,犹如宣判最终的结局即将来临。

    促昔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但他依旧忍住了,让自己跪在老祭司面前的身形保持住挺拔的腰。

    或许,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吧……临死之前,能让月亮照在自己的脸上,也是一种幸福。

    自己这个一直卑微地隐藏在黑暗中,被月神厌弃的孩子,能在月光的照耀下死去,也是莫大的荣幸了……

    自己能多活这十年,已经是月神的恩赐。只是放不下的,唯有银汐。

    银汐……想到那张可爱而明媚的脸庞,促昔的心深深地抽搐疼痛起来,眼泪终于从眼角喷涌流下。

    汐汐,对不起了,以后我不能再保护你,也不能再陪伴你了……像我这样永远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无法陪伴你走向光明……

    如果我死了,或许你会找到真正对你好的那个人,和他拥有明媚的未来,可以在阳光下自由地欢笑……对不起……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点时间,我都觉得是我向月神偷来的,能给我这五年的时间,我已经很满足了……

    对不起了,我知道你今晚还在等我去见你,抱歉,我不能去了……我失约了,你也永远不用再等我了……

    促昔默默地闭着眼睛,流着泪平静地等待自己死亡的宿命由老师亲手终结。

    然而等待许久,老祭司的杀招也没有落下。

    一只温暖而干枯苍老的手轻轻放在他脸上,缓缓地擦去他眼角的泪水:“你再哭,我就没法画月神图腾了……”

    月神图腾?……

    促昔惊奇地睁开了眼睛,老祭司的手里,端着一个木碗,木碗里,是所有祭司即将接受传承时都必须用来在额头绘制月神图腾的丹砂红泥。

    促昔全身都剧烈颤抖起来,满眼不可思议,震惊地望着老祭司。

    老祭司无奈地笑了笑,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狡黠:“傻孩子,你想到什么去了?”

    促昔依旧全身颤抖,却鼓起莫大的勇气坚持着说下去:“老师,我,我不能做祭司……其实我,我是……”

    老祭司接过他的话头,平静地道:“从我收养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魅狐族人。”

    看着促昔骇然震惊的脸,老祭司淡淡地说:“是谁告诉你,魅狐族人是被月神厌弃的种族呢?”

    促昔似乎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声音也颤抖起来:“是阿父阿母……”

    阿母浑身是血,死在自己怀里……而阿父为了保护他们,早已经死无全尸……

    在黑暗山洞的角落里,阿母倾尽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抱着自己哭泣的促昔:“昔昔,别哭了,听好阿母的话,永远不要暴露自己魅狐族的身份,永远不要……因为魅狐族,是被月神厌弃的兽人……所有人知道你的身份,都会不顾一切地杀死你……

    阿母要死了……你,快逃,逃啊……”

    老祭司的手温柔地落在促昔的头顶:“月神从来不曾放弃她的孩子,魅狐族也不是被月神厌弃的兽人……

    那些不顾一切想要杀死魅狐族的人,不过是想借此隐藏他们内心的罪恶,为自己的罪行寻找替罪羊罢了……”

    促昔泪眼迷蒙地看着老祭司,一脸迷茫。

    老祭司说:“你看看,你也是魅狐族,可是你可曾伤害过任何人?甚至在你以为身份暴露,即将被我杀死的时候,你也选择了自己默默承受,而不是伤害他人来求得脱身。”

    促昔惊诧地看着老祭司:“老师,我怎么可以对你出手?你养育我十年,教导我十年,庇佑我十年……您就算拿了我的命去,我也无怨无悔。”

    老祭司笑笑:“这十年来,我一直知道你的身份,看着你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不敢随便现身于人前,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敢大胆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却丝毫不曾安慰过你,任由你在黑暗中独自挣扎,默默承受。

    你,现在知道了我的袖手旁观,心中可有怨我?”

    促昔摇摇头,坚决地道:“不,我没有怨恨,只有感恩。这十年来,正是因为一直都生活在幽暗的地狱中,我才能看到光的存在,才能知道光明的温暖。比如汐汐,比如老师您,比如那些善良的部落族人……因为我身处黑暗,我才能看见他们的善良和温暖的光。

    只是我自己,不敢轻易去靠近……我害怕被他们厌弃,害怕失去眼前这一切,所以,我宁愿缩在我的幽暗地狱中,默默守候这些光,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老祭司依旧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说:“所以,我今天准备把守护他们的任务,交到你的手上,你,愿意吗?”

    促昔眼泪彻底决堤。

    他全身颤抖着,匍匐到老祭司的脚下,深深地以头触地,道:“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