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无情云有晴

059 花谢的声音

    窝棚里的气氛依旧诡异地沉默。

    事实上,是大家都震得说不出话来。

    谁也没想到,这个五岁的幼崽,可以这么平淡地面对死亡,如此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看着那个躯体孱弱得只有三四岁幼崽身量的孩子已然转身向窝棚外走去,青彦紧紧的握住了双手。

    恍然间,她似乎又看到了刚刚被带回部落的寒祈。孤独,倔强地站立在那里,攥紧了拳头,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透着一丝冷漠的骄傲。面无表情的小脸冷冷地绷着,似乎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期望和冀许。

    青彦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巨石。

    巨石注意到她投来的目光,微不可及地摇了摇头。

    青彦一下陷入了深深的失落。

    难道,自己就这样看着这个孩子孤独地离去,去面对注定死亡的结局吗?她忍不住想开口说话。

    巨石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用目光微微示意她注意寒祈。

    寒祈在纠结,在犹豫,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些埋藏于记忆深处很多年的影像,猛然间都泛上了脑海。

    当初,阿父阿母收养自己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对世界没有任何期待吧……是阿父阿母用温柔的呵护,一点一点磨去了自己坚硬的外壳。

    如今,我也可以去做同样的选择。

    但他犹豫的是:“如果我没有和小雌性商量就做这个决定,她会不会生气?”

    “不,不会的。伊伊她说,每一个努力去生存的生命都值得被尊重。她一定不会不同意,反而如果我违背本心,因为自己的纠结犹豫而如此轻易地放弃一个生命,她恐怕才会生气。”

    他抬起头来,看向巨石和青彦,果然,阿父阿母相互握着手看向他,似乎是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脸上流露出鼓励的表情。

    寒祈不再犹豫,大踏步上前,俯下身拉住了幼崽的手,正待开口,却听促昔说:“等等!”

    随即,促昔以目光阻止了寒祈疑惑的眼神,缓缓走上前蹲下,目光平视着被寒祈牵住的幼崽。

    幼崽意识到他的目光投射,转过脸来,平静地与他对视。虽然那双眸子毫无神采,但是似乎却又有真正的一双眼睛在看着促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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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寒祈纠结犹豫的时候,促昔也犹豫地把目光投向了老祭司。似乎想从老祭司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老祭司那张衰老憔悴的脸却只是温和地微笑着看向自己,目光缓缓落在他的胸口。

    促昔瞬间明了老祭司没开口说出的话:“问你的心。”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抱着阿母渐渐冰凉的身体凄惨痛哭的幼崽。阿母断断续续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快逃啊……快逃……走……”

    幼崽恍恍惚惚地放开手,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洞穴……

    远处传来呼喝的声音,那是搜寻他们的人……声音渐渐向这边过来,越来越近……

    他仓皇地趴在了草丛里,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动也不敢动。

    有人进入了洞穴,一会又骂骂咧咧地出来了:“妈的,那个雌性已经死了,小崽子跑了……”

    另一个声音说:“无所谓了,一个十岁的小崽子,能跑哪里去?还能在混沌森林里活下来不成?天快黑了,咱们再不出去也有危险。大不了,咱们在林子出口处等几天就是。”

    幼崽死死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魅狐族让自然环境与自己融为一体的本能天赋,使得这群无心搜索的追杀者骂骂咧咧地从他身边的树林掠过,却忽略了逐渐黯淡下来的树木阴影中,那小小的趴在草丛中毫不起眼的身影。

    终于,所有人声都消失了。已经完全幽暗下来的混沌森林开始浮现出各种诡异的声音。有风在树林间穿过的尖利的啸叫声,有夜枭在头顶发出的诡异的笑声,有夜间觅食的野兽沉重的脚步声。

    不知道什么野兽从草丛间趴着的幼崽身边掠过,呼哧呼哧的呼气声就在头顶回旋半晌,才满怀疑惑地慢慢离开。

    整整大半夜,幼崽促昔抓着草根,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恍恍惚惚地想着:阿父死了……阿母也死了……我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夜渐渐深了,幽幽的凉气从地底渗透上来,将小小的身躯包裹住,无边的寒冷透入骨髓,侵染得趴伏的身体一片冰凉。

    这就是地狱了吧……这样的黑暗,这样的幽深,这样的冰冷,可以无声无息地吞噬掉所有落入其中的生灵。

    促昔突然生起了无边的恐惧。他不想呆在那幽深的黑暗和冰冷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于是恍恍惚惚地又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活下去,他只是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在树林里走着,摔倒了又爬起来,再摔倒,又再次木然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突然,幽暗的树林里闪现出一丝火光。那缕光,犹如照进黑暗里的太阳,指引着促昔跌跌撞撞地向那个方向前进。

    靠近了,促昔才发现那是一个林间空地的火堆发出的光。一个看起来非常苍老的老兽人独自坐在火堆旁,似乎在思索什么。

    促昔不知道他是谁,本能地不敢靠近。可是又不愿意离开那火堆的光芒,于是就待在空地边缘的树木缝隙里,远远地呆呆地看着。

    老兽人似乎发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来看了他的方向一眼,却并没有出声。

    天亮了,老兽人灭了火堆,收拾起东西,向树林里走去。促昔茫然地远远跟着。

    他看见老兽人在树林里采摘草药,又时不时地观察着什么,似乎对自己的跟随一无所觉。

    而促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一直这么茫然地跟随着老兽人,老兽人走他就走,老兽人停下,他就停下,呆呆地看着老兽人做完事又向前走,然后又继续跟上。

    他始终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天黑了,老兽人在一个林间空地升起火堆,他就悄悄地躲在空地边缘的缝隙里,直愣愣地盯着。

    老兽人突然站起身来,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促昔仓皇地退进树林深处,看着老兽人在他原本呆的位置放下一块烤肉,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回到火堆前坐下,继续思索着什么。

    促昔悄悄地回到树林边,拿走了那块烤肉,几乎是生吞活嚼地咽了下去。然后又待在那里,远远地呆呆看着老兽人。

    就这样走了五天,老兽人一直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而促昔就这么浑浑噩噩,茫然地跟随着老兽人,直到有一个爽朗洪亮的声音欢快地响起:“老祭司,你采药回来了啦!”

    促昔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已经跟着老兽人走出了森林,走到了一个部落附近。

    那个爽朗洪亮的声音又道:“咦,你后面跟的那个小崽子是谁?”

    老祭司似乎才发现后面跟了一个人,转身看了促昔一眼,道:“那是我新收的弟子。”

    伸手对一脸茫然的小幼崽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促昔踟躇着,犹犹豫豫地慢慢走上前。老祭司摸着他的头,温和地道:“告诉巨石阿叔,你叫什么名字?”

    小幼崽垂下了头,沉默半晌,轻轻地道:“我……叫促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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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促昔看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轻轻地问道:“告诉阿叔,你叫什么名字?”

    幼崽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有几分意外,但还是平静地回答:“我叫厌离。”

    促昔轻轻念诵着这名字:“厌离……”

    随即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是一个正常的……没有残疾的兽人,你想做什么?”

    厌离的脸上浮出一丝茫然:“如果我是正常兽人……我想做什么?”

    这个孱弱的孩子第一次低下了头,似乎是认真地思考起来。

    一会儿,方抬起头来说:“我想去聆听这世界更多的声音。”

    那些从洞穴外传来的风声,雨声,树叶轻轻摇动的哗啦声。

    在奶奶离开后空荡荡的洞穴中,寂静的时间里,厌离能听到这世界传来的各种声音。树叶从枝头飘落的声音,小鸟在树枝间鸣叫的声音。厌离甚至能听懂小鸟的声音里也有欢快,有烦躁,有充满急促的危险警告,有情绪低落时的无精打采。

    还有漫长的水季里,雪花悉悉落落飘落地面的声音,树枝清脆的断裂声。生季里,厌离甚至可以听见深夜里草枝钻出地面的窸窣声,花瓣缓慢展开的轻微的噼啪声。

    是这些声音,和奶奶的絮叨声构成了厌离的整个世界。

    直到跟随奶奶跨上迁徙的旅途,在那些颠簸流离中,厌离又听到了更多的笑语喧哗间,风从山岗上掠过的呼啸声,从树林间穿行的啸叫声。人们的脚步重重踩过地面的声音,溪水在山间潺潺流淌,从石头上坠落溅起的哗啦声。远处树林里的野兽惊惶的呼叫声,甚至垂死的哀鸣。

    这些声音,代替光明,已经给厌离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如果,我能听到更多的声音,也许,我会了解更广阔的世界,可是,就算这些声音,已经都是月神的恩赐了。

    奶奶告诫过自己,不要把自己的生存责任寄望于他人,自己不应该再给别人带来麻烦。

    促昔似乎略微惊异于他的回答,追问了一句:“即使给你一双眼睛,你也只想去听更多的声音么?”

    厌离侧头想了一想:“我觉得我听到的声音已经让我能了解很多了,何必需要眼睛呢?”

    促昔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觉得你没有眼睛,就该接受死亡呢?”

    厌离第一次有点怔住了。似是呆了一下。随即又说:“可是我没有眼睛,就会麻烦别人,奶奶说,每一个人都不可以将自己生存的责任寄托于他人。”

    促昔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不用眼睛也能像有眼睛的人一样独立生活呢?你不麻烦别人不就行了。”

    厌离再次怔了一下。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隔了半晌,方轻轻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促昔回答:“正常人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不能用眼睛辨识方向,但是可以用声音。你应该试着自己走路,跟上部落的人。

    你也应该试着自己寻找食物,即使你自己不能去打猎,但是你会辨别动物的声音吧?是不是还能辨别他们的位置,他们的状态?

    当别人需要你的时候,他们就不会介意你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因为这是你用自己的能力换来的。”

    厌离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虽然那双眸子没有任何焦距,众人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眼睛渐渐焕发出神采。

    然后促昔温和地道:“现在,你记住我的声音,我叫促昔,是部落的祭司……”

    厌离轻轻地道:“我知道,我听见过你的声音。”然后抬起头看着依旧牵着他手的寒祈:“这是寒祈叔叔。”

    “巨石族长,青彦阿姨……乌延长老……”厌离转脸向窝棚里,清晰地叫出了每一个人的名字,唯有转向老祭司时犹豫了。因为老祭司越来越衰弱,已经很久都没有对部落的人说过话了。

    窝棚里每一个人都惊讶不已地看着这个孩子。老祭司面色衰败的脸上也意外绽放出异常灿烂的光芒,温和地道:“孩子,你过来。”

    厌离循着老祭司的声音,准确地走到老祭司跟前。老祭司抬起手,轻轻放到他的头顶,说:“我是部落的老祭司,朐芒。

    你记住,月神没有给你眼睛,是因为你可以用心看得更清楚。你能听见世间所有的声音,将来还会让你的声音传遍整个世界。”

    说着,微笑着环视窝棚道:“这是月神的考验。你们……做得很好……很好,比我预料的还要好……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回归月神的怀抱了。”

    微笑依旧停留在嘴角,老祭司眼里的神采渐渐涣散,慢慢地阖上眼睛,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