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流击楫

第十八章 泥沙俱下,长堤岌岌(3)

    第三节

    “羯胡今夜是否如平之所想而来?”五斗米道大祭酒张道诚此刻正在与段匹磾下围棋。以大地做棋盘,以枯枝土块做棋子,就着火光下的不亦乐乎。张定却在一边,看着另外下了一半的棋盘上的局势皱眉思索,他的棋力实在太差,张道诚棋力高超,段匹磾因为段文鸯毫无消息而心神不定,在与段匹磾下棋之余,还有暇观看张定的反应,看着张定在棋盘上不断的移动着棋子的位置,偶尔一两处神来之招,却依然视而不见,依然皱着眉头深思。

    “有备无患罢了。今夜虽然有月,但却有云。因而不可轻慢。”张定叹息一声,他手中一个棋子,在边角之地犹豫了几次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张道诚看他的样子,以为他是沉迷在棋局里边,边笑道:“平之有大志,何必纠缠于边角之地?”

    张定嘿嘿一笑,茫然仿佛有些心得,却有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张定一手将旁边的棋盘摸平,起身向外面的夜色看去。便给两人招呼一声,带着亲兵走了出去。转过了几个营帐,一阵吵嚷声传了过来,营地四周远远的已经的火把不断的移动,说明此刻放出的哨兵正在认真的巡逻,仿佛没有任何异动。张定眯着眼睛,却看见一对乞活押着一个人,正在吵嚷着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士卒们看到张定,立刻前来报告。

    “你便是薛淙,段将军是否命你回报于我?”看着眼前这个壮年汉子,张定觉得有些熟悉。

    “正是如此,段将军命我告知将军,他将独立寻找昔日部众。不几日当回归。”

    张定对这个跟随段文鸯的晋人十分的感兴趣。段文鸯带来的数百骑兵,大多都是十里挑一的勇士。这个薛淙看来很不错,长的十分的雄伟。听带他来的一群乞活讲,他曾经劝说段文鸯回营支援,想来对大局有一定的认识。他的下面还有数十个壮士。当下问道:“你是晋人?”

    “是”薛淙垂首答到。

    “此战过后,段公将回幽西,是否有兴趣跟随于我,不用前往幽西苦寒之地?”

    “还望将军谅解,昔日段公庇护我家人,淙今日跟随段公,便是为了当日之恩义。段公在一天,淙边一天跟随。跟随将军等语,还望将军莫要再提起。”

    “呵呵,我不过是不忍见一员战将,没于队伍之职。既然你不肯随我,今日之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段公就在中军营帐之内,你且回去报告于他吧。”

    这一夜,乞活的营地在若有若无的月光之下格外的宁静。张定并没有得到他想象中的羯胡的夜袭。甚至连那些习惯夜晚从河北各地流向冀东的流民也不曾碰见一个。大军在早晨的朝阳之中向西北继续开拔,强行并入抛矛营的渤海援兵们此刻随着抛矛营一分为二,一部跟着田城护卫右翼,一步依旧跟着段匹磾护卫左翼。但是在羯胡攻击之后,整只军队已经完全收缩成了一体。如果一切都正常,那么下午之时,全军将到达乔家坞。

    渤海城,公孙兰站在城墙之上。一夜之间在渤海外忽然多出来的数千流民,这些人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自称从平州辗转而来的乞活。这些人拖儿带女看起来如同往常一般的流民队伍,此刻被张定的军令阻挡在城外。流民们显然对于城上要求他们在城外自己搭建营地而有所不满。在一片谩骂诅咒声中,不断传来凄厉的婴儿以及女子的哭声,让渤海城头的士卒都不禁有些动容。

    “公孙统领,你求齐郡守将他们放进来吧。”身后跟着一些手来招收的流民,看到此刻下面的状况,小声的哀求着公孙兰哀求到。公孙兰摇了摇头,她知道张定禁止流民入城防止羯胡诈城的事情。因而即便是心中不忍,也不得不硬下心肠。

    “立营于外乃是自强之道。将军临走之前,已经将渤海大小事物交托于齐郡守,此事还是不要同我讲了。”

    在张定临走之时突然变成渤海太守的齐单已经匆匆赶到城墙之上,此刻正向下面的流民喊话。看着下面流民们不断的鼓噪,齐单心情烦闷之极。对于这些流民,他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但此刻城中,祖焕为客,公孙兰为女子。他只好勉力向着下面喊去。

    “渤海此刻兵火正急,收纳诸位甚不方便,我看诸位还是向南投奔乐陵才好。”这是第一次渤海主动的拒绝收留流民。齐单为人豪迈,虽然有心放这些人进来,但是张定出发之前的交待犹在耳边,他岂能不顾。

    “张定弃民!”一个三十多岁,肤色白皙身形微胖,显然是养尊处优的人在人群中猛然的喊了起来,紧接着人群中各个方向都有人不断的迎合了起来。不一时渤海下的流民都都加入了对张定的声讨。渤海城内的正常秩序被这种声讨声音硬生生的打断,大大小小不同的人纷纷拥挤到了城墙这里。

    虽然是十月中旬的早晨,但是齐单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那个三十多岁的士子服装的人,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张定一向自我标榜仁义。不管有多少人腹中暗自诽谤,但是张定仁义的名声让河北流民纷纷的前来投奔,张定也依靠收流民成军而壮大。此刻城外这个阴谋不轨的家伙却正好利用张定的仁义名声的缺陷来攻击张定。

    开城?绝对不可以。齐单看着不远处的杂草以及树丛,也许昨天夜里已经有不知多少羯胡潜藏其中。若是城门一开,这些人在城门口闹了起来,那么身边这些粗疏训练过的士卒肯定是不能抵挡的。但是回绝而放任这些流民乱喊,只怕张定不仁弃民的名义,以后便要传遍整个河北了。好毒辣的一个人,他从城墙向蛊惑者看去,正好与那人目光相对。那人得意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隐没在人群从中。在齐单的拖延之中,一众流民喊了半晌之后,看到城门依旧未开,这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雕虫小技。”

    齐单听到背后有人冷哼一声,转头看去,却是渤海公议堂的李家的质子李嗣。看到齐单向他看来,李嗣微微的笑了一下。向着城下忽然高声喊道:“我渤海乞活以流民成军,从未有流民肤色白皙,养尊处优。也未曾有一夜之间,便云集数千流民。若汝等不是奸细,谁人肯信?”

    “乳臭未干的小儿,我乃蓟城阎年。若是肤色白皙者便是奸细,难道张定也是吗?”

    “后方树林草丛之中,分明有羯胡潜藏。你等为羯胡诈开城门,不是奸细谁是奸细?”李嗣牢牢的将一丝可能性说成事实。这些话说话,无论下面的流民反应如何,此刻渤海城的众人心中对这些突然出现的流民戒备又多了几分。

    “哈~哈,我原来以为张定手下除了赵封、冯良之外不过土鸡瓦狗,却不想今日又一个少年也如此了得。不过终究还是一样。”

    齐单闻言大惊,再次细看之下,猛然察觉这些面貌与晋人无异的男子在行走间丝毫没有晋人的气息。他猛然惊醒,这是羯胡的鲜卑附众。一阵金鼓声从城墙上传了开来,一列列身着甲胄的士兵,正在有序的进入各个防守之地。

    看着城上的整装待命的士卒,被人揭穿的阎年仿佛一丝都不在意,他施施然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的号角吹将起来。号角声未落,那些方才还一付恩爱无比,拖儿子带女的汉子立刻钢刀立刻架在在女子儿童的脖子之上。而身后的草木之中一阵阵晃动,一支万人左右的大军突然从草木之中显现了出来。

    “这些女子,便是你们渤海豪强供奉赵王的女子。若是你们不立刻开门投降,来日他们的父兄便要找张定这个假仁假义来还他们的性命了。”

    众人脸色一阵发白,自从羯胡进入中原,这种残暴的攻城方式便成为了羯胡的专利,即便是同样残暴的匈奴人也无法与之相比。齐单眼睛看向方才为他解围的李嗣。李嗣一阵苦笑,他虽然有些急智,但往日所见今日投降羯胡的,多数都是为了保命。此刻见了这个残杀同族人却笑的如此开心的,终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涩声说道:“你也身为晋人,却要为何屠杀晋人来取媚羯胡。”

    “赵王乃大英雄,岂是你等肖小之辈可以臆测。司马氏自相残杀,扰乱天下。只有赵王这样的英雄人物才能够救天下于危难之中。”看着城上众人有些发白的脸孔,城下的阎年笑的更加开心,语气提高,愈发得意。“你等若是真的心存仁慈,立刻开门投降。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羯胡便如此拯救天下吗?”李嗣浑身颤抖指着下面那些脖子上架着刀的妇人女子。他见过无耻的,却没有见过如此无耻的。

    “杀人屠城,此乃英雄必为之事。些许妇孺,不过是天下平定之牺牲!”

    李嗣牙关紧咬,一股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阎年无耻的言语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他一把夺过一个乞活的弓箭,搭弓射箭。状若疯癫,厉声喝到:“你不配提英雄二字。”

    正在嘲弄着渤海城上众人的阎年见到李嗣神情有异,突然作出一个与他身体完全不符合的敏捷动作,他一边闪避,一把将一个女子拉了过来。长箭穿过女子的肩膀,狠狠的带起了阎年一团血肉。阎年疼痛之下,尖声惨叫,一把拉过那个被当作盾牌的女子,双手一错,女子的呻吟声嘎然中止。向着城头上有些疯癫的李嗣高声喝道:“渤海不从赵王之令而降,害死这些女子妇孺。来日渤海城破,我等必然屠尽渤海为这些女子妇孺报仇。给我杀掉前面的!”

    渤海城下的那片土地,在一片方才还以为顺从可以生还的女子的惨叫声以及渤海愤怒的乱箭之中,变成了血红。在渤海众人赤红的目光以及阎年的嘲笑中,阎年带着大军拉着剩下已经恐惧的无法行走的女子,施施然离开了渤海。

    “通报渤海各地,闭门自守。侦骑,尾随他们,随时报告行踪。”渤海城头飘荡着齐单的凄厉的吼声。

    有汉522年十月13日,石生以疑兵诱张定北上,以骑兵攻张定,不敌而走。14日,羯胡以鲜卑附众伪装乞活欲诈渤海,被识破后屠女子泄愤而走。此后,河北有“张定拒民,任由羯胡屠戮”之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