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8·旧事中仙界遗孤
乱羽比划了半日不觉尽兴,行至园中石桥时终于憋不住抱怨一句。
“今日这来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一个能比的都没有。”
宋灵雪笑笑,回头看他一眼:“商家设下这样的宴会,自愿来的多是眼红我桃花庄家产,多数都不会优秀。真正出挑的要么是被家里赶着来的不愿露面,要么就还在桃花庄外面。”
“你可别把我也划进去!我可比他们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乱羽笑嘻嘻自夸,“桃花庄好歹天下第一商家,怎么着你也得挑一个让我心服的才行。”
宋灵雪不理他,又是笑笑,眼睛无意瞟向别处。
这一瞟,却再也离不开了。
桥下不远,有个少年书生模样。
他坐在湖边,素色发带飘飘,目光不离湖水,手里轻轻一扬。
原来在喂鱼。
阳光透过树影细细碎碎地撒在他身上,少年嘴角带着笑意,整个人在春风里显得更加温和谦逊。
宋灵雪只觉得周围一切都远了,光影和声音都变得模糊,只有杨柳树下的场景异常清晰。
乱羽发现她异样,顺着目光看去,登时怔住。
那不是唐星翼吗!
宋灵雪悠悠下桥,乱羽却不再跟了。
这时石桥两端也渐渐聚过来一些人。
“齐少爷怎么不跟上去了?”
“树下那个穿的也是镜花水月的衣服呢!想必是齐羽知道自己比不过吧。”
“怎么会?齐少爷天之骄子,怎会轻易就被比下去?”
“可是你瞧,树下那个看着也不凡呢!”
“这人我在花园见过的,是谁家的?”
“不知道呢,看着举手投足,家世一定也不差。”
“岂止是不差!一炷香前我们嬉笑打闹撞着了他,无意瞧见他腰间玉佩——那可是东陵唐府的少爷!”
“东陵唐府?东陵唐远山的唐府?那可真是不得了!还是个官老爷家的公子!”
乱羽愣愣回神,忽的嘴角一扬。
树下的两人不知在聊着什么,看上去似乎挺投缘。
他一时觉得两人登对,树下一红一蓝像是画中人一般。
这画面即便过了四年仍记忆犹新。
还是书生开口将他拉回眼下。
“那日……我本不想去的。”
“这说辞我三年前就听过,”乱羽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四年前你去过了。”
“说来可笑……乱羽……我有时甚至羡慕你自幼和家中不和……即便父母之命也有理由去反抗……”唐星翼把手中一直摩挲的茶杯放下,“我生在官家,牵涉纷争利益、权谋世故……商家的女儿,我娶不了……”
乱羽明白他的意思,却两手一摊,道:“虽家境不同,但人人都可去争他一争。”
不等唐星翼开口,他又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去劝一劝,可……灵雪虽温婉贤淑,但骨子里跟她哥一样倔得很。三年前姻缘庙一事你也知晓……那之后宋夫人几次相劝,你可曾听闻翎风有半点妥协?灵雪也是一样的……即便不能如愿,也该是她自己甘愿放手。”
窗外晚霞尽散,屋里两人无言。
过了许久,书生才又开了口。
“乱羽,”唐星翼抬眼看他,“若我说一句不甘却无奈,你会笑我懦弱吗?”
乱羽听闻这句,猜到他定有未尽之意,却猜不到他未尽之意是什么,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唐星翼却摇摇头:“也罢——你又没有触不及的人……你不会懂的。”
乱羽一愣。
触不及的人吗……
“有的。”乱羽赌气一般有些倔强地轻声应他,“我有……想要靠近却害怕最终疏远的人……”
唐星翼似乎对这个回答颇感意外,把手中的茶一倒:“怎么?一月不见你遇着了什么人?”
乱羽白他一眼,重新拾起了精神,起身去开宿舍的门:“唐公子今日回山一路奔波,早些歇息,别问那些有的没的。”
唐星翼看出他要走的打算:“今日不在仙门留宿?”
乱羽转身朝他一挑眉。
“我才不做你那样懦弱的人。”
仙山地势高,檀香园又处背风面,少见雨势。
山下的雨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洗刷了南安城郊外一座孤坟。
洛笙熟练地拨开小路两旁的杂草,最终停在这里。
碑上只有几个字:故人洛若夕。
虽经历了十多年的风吹日晒早已旧了,却看得出这里常有人来打扫。
洛笙不知这碑是何人所立,更不知是谁每年都会在她来之前在这里放上一束花。
十多年来,那些花从来都不同。
刚开始是各色的菊,后来是逝者曾最喜的梅。有时只是白白的几朵簇在一起,是她认不出的品种。
分明都不是那个季节能寻得到的花,也不知是谁这么些年哪怕耗费灵力也要违背侯令地养着。
这回她来的时候,看见了没来得及枯萎的秋菊。
寻常日子里,洛笙来时并不会带什么东西,也不会絮絮叨叨说什么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一会儿。晴天便摘了斗笠,雨天便只掀开轻纱。
这里长眠的人一直温柔且强大,护住了她为时不久的一段童年时光。
站了不过半柱香,雨势渐停,洛笙摘了斗笠握在手里。
也没有很久,草丛中传来沙沙声响。
她身后杂草分开中间勉强算得小路的位置窜出来一匹小狼。
“你怎么来了?”
洛笙并未太过惊讶,视线一转又垂头看着碑上那几个字。
那小狼抖了抖身上沾的水珠,不一会儿变作一个人形。
“听谷中妖兽禀报,说你往这边来了。”许燚一身灰色劲装,额前留了个水滴样的花纹,“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情绪不佳?”
“没有……”洛笙深深呼出一口长气,“只是有些想念她。”
“我只知人间孩童依赖母亲,”许燚似乎颇感意外,“原来你也会。”
洛笙轻轻拍拍手中的斗笠:“提及身世我是仙界遗孤,生母仙尊,生父凡人。我的父亲曾是古国太子,那年国破,血溅疆场。”
“我成了遗腹子……”
这些,许燚都是不知道的。
他不过千年修为,对一千年前的那场大乱只略听得一二,更何况这早于他出生的旧事。
“仙尊牺牲,我尚在襁褓。”洛笙轻笑一声,像是嘲讽自己自一开始就从未登上过神坛,“这辈子好不容易得来一个母亲,却也不过相处几年光景。”
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我其实……也是贪恋母亲怀抱的孩子。”
许燚垂眸,下意识伸了手想要安慰,却最终收了回去。
他再修为高深也是人间妖物,碰不得高贵的仙界殿下。
生性凉薄,说不出什么用以安慰的话。
自幼孤苦,也无法体会人情温热复杂。
“我的家族里,只有杀戮和利益,”他抬眼看着远方晚霞染上天幕,语气却也没有多沉重,“因为年幼体弱,我是早早被抛弃的那只。”
洛笙抬眼看他:“那你又是如何到了今日地位?”
“不过是承人一恩,”许燚抬手伸了个懒腰,“同你一样,在等着恩人的轮回。”
洛笙了然。
也难怪许燚待她一向友好,原来他们也算得“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你可等到了恩人?”
她随口一问。
许燚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又笑笑掩饰了情绪:“恩人已经不记得我了。”
许是洛笙也有相同的遭遇,这会儿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同病相怜的情绪。
“小没良心的,”许燚白她一眼,“我还要你同情?”
洛笙笑笑,想起来什么:“上次忘了告诉你——你托我转交的草药,已然交与了那西侯世子。”
“我当什么事……”许燚把视线从远方山峦处收回来,“既然欠你一个人情,那我也还你一个消息——听闻登云梯之会将于明年春时再办一次,你有什么想法?”
洛笙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