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10·官家难有两袖清
深秋时山间偶有鸟鸣,天边也有大雁飞向更南的异乡。
乱羽终于站在了阔别三年的家门前,一时盯着门匾上的“枫庭”二字愣了神。
他头一回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触。
南安枫庭建在山脚,背靠的整座大山都属齐家的地界。眼下八月下旬,山上枫树开始慢慢地变作红色,再过不久便会染红整座山头。
刚到辰时,守门的家仆正赶上换班,也没人来迎他这离家许久的小主子。
乱羽静默着站了一会儿,回忆起上一次归家到如今这三年岁月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
大门被缓缓拉开,两个守门值班的家仆一左一右从门后出来,见到他站在阶下时均是一愣。
一同出门的还有三个十六七八的少年。
少年人中站在中间的那个眼尖发现了乱羽。
“师兄!师兄回来啦!”
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石阶,一条胳膊往乱羽脖子上一挂,勾肩搭背哥俩好似的。
乱羽愣了愣神,抬手把他拍下去:“一边去——没大没小!”
另外两个少年看着眼生,听同伴这一嗓子也知晓了这位是师门的小主子,忙跟过来作揖。
乱羽点了点头算是问候,随口问一句:“这是做什么去?”
那少年笑嘻嘻答他:“今日可是师兄的大日子,师娘托我去集市上瞧瞧有什么缺的都补上,还有要让师兄带回仙门的东西也得买了。”
“不过一个冠礼,哪里那么重要?”乱羽摆了摆手,“走吧!跟我回去!”
那少年却不乐意了:“师兄这话可说得不对!这日子可是师娘可盼了许久的,马虎不得!何况师兄许久未归,若是什么也不拿,回去了让那边觉得磕碜……”
“说的什么话……”乱羽笑着在他肩上拍一掌,朝那两个守门的吩咐一句,“回去告诉我娘一声——我再晚一炷香!”
两个家仆低着头作了个揖,其中一个便往院里去。
那少年也回头向那两个同伴道:“你们也先回去吧,我和师兄去城里转转。”
“姜师兄……”两个少年人互相看看,又不约而同地去看小主子脸色。
乱羽轻轻点头允了,他们这才又行了个揖礼往回走。
待他二人走远了,乱羽才又调侃那少年人:“几年不见,你倒是还没压得下这帮新人?”
“还不是师兄每次回来都得和师父杠上那么一场?”少年扁了扁嘴控诉道,“如今的枫庭,还是您二位的话最有力道。”
“就你会说话?”乱羽白他一眼,“走吧!去买些小物什,等你下次回家带给小南渡玩。”
那少年一听这话瞬间变了脸色,眼里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那北枫可谢过师兄好意了!”
八月下旬秋高气爽,镜花水月后山的银杏因着海拔,渐变的时机比山下早些。
洛笙借口家中有事和刘子诺告了假,这几日都不必去流蔬阁。
从前她不管仙门大小事务,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练练剑看看书,偶尔下山看一看山川湖海,这么些年倒也安逸。
但今时不同往日。
南侯爷即将拜访的仙门没有掌门主持大局,没有长老们出谋划策,也没有叶饮溪四两拨千斤,只有她一个被世人传了多年谣言的洛舒颜守着几千号人。
洛笙正思索着她的待客之道,刚进院里却察觉这里进了旁人。
她神情一变,袖中一枚银针已经扔了出去。
银杏树下那人本坐在秋千上,这时下了地侧过身堪堪避开。
他躲得很是轻松,甚至抬手两指接住了银针:“这树长了千年,姑娘可别伤了它。”
洛笙认出来人:“无故造访——沈少侠倒是清闲。”
沈一墨自树下阴影里走来,抬手看看那枚银针:“姑娘素有美名,此等偷袭之事实在不妥,这银针我替姑娘收起来。”
洛笙不理会他客套,冷着脸道:“沈少侠说笑——在下从不以名门正派自居,何来美名?”
“三个月不见,姑娘似乎更冷漠了,”沈一墨觉得没趣,撇撇嘴道,“你那师兄托我来问问你——这些日子管着仙门,近来一切可好?”
“有劳师兄挂念,”洛笙垂眸,这回带了些许客气,“一切安好。”
沈一墨点了点头,又问:“听闻那新任的南侯爷给姑娘递了拜帖,见姑娘这般——竟是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沈少侠以为我需要如何?”洛笙抬眼看他,“他是官家,我是仙家,本就互不来往毫无交涉,我在京都时未得他什么好处,如今他要来仙门,我请他喝杯茶已然是再客气不过了。”
沈一墨对她这态度意料之外,只无声笑笑:“姑娘似乎对如今局势并不了解。”
洛笙神色一变:“沈少侠这话何意?”
“南侯墨成玉虽看似玩世不恭流连花丛,却是个极有城府的。”沈一墨忽的想起什么,“登云梯一事……姑娘是否还未听闻?”
洛笙一眨眼:“是打算办在明年春天的登云梯?”
沈一墨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看看她,“看来姑娘也并非传言所说的全然不知天下事。”
“什么井底之蛙传出这样的谣言?”洛笙白他一眼,“若是没有别的消息,我可要下逐客令了。”
“姑娘真是好生无情。”沈一墨有些幽怨地看她一眼,又正色道,“前几日你那师兄有事交由我查,一路听得些闲话——听闻贵派几位长老远赴洛城参与商议登云梯之会,可近来天下传出些洛城并不想办这大会的消息。”
洛笙眸子一动。
无需沈一墨将话说得更清楚,她猜得到其中深意。
眼下赴会者多为当年登云梯旧人,若此前在南安时他们的猜测无异,这次登云梯的消息放出……自一开始就是想将当年旧人一网打尽的!
“登云梯的消息……”
洛笙一时步子都有些站不稳:“最早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说来可笑。”沈一墨眉眼弯弯,语气也轻佻,“是秋波銮。”
洛笙整个人一愣。
秋波銮?
那不是仙界曾经建于人间的府邸吗?
沈一墨笑笑:“姑娘以为被重建的只有暗夜冢吗?”
洛笙费了几息才平复下心绪:“如今的秋波銮是什么地方?”
沈一墨却摇了摇头,有些幸灾乐祸地补上一句:“我只知即将来访的南侯爷身处其中。”
洛笙又是一惊,这下终于感受到她所不知的外界力量了。
只是被重建的秋波銮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于镜花水月而言能否相安无事……
洛笙闭了闭眼,忽的生出一种脚下悬空眼前漆黑的无力感。
沈一墨似乎瞧出她心事,一挑眉道:“若是姑娘不知该如何应对,在下倒有一计。”
洛笙只打量他许久,才闷闷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许是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便无需隐瞒了吧,沈一墨这回竟不用“浪子”的托辞来搪塞她了。
“与姑娘一般,”他嘴角微扬,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无家可归的孩子罢了。”
洛笙闻言又是眸子一震。
眼前这人曾说与她是旧识,如今点破了身份,倒真是旧识。
当年掌管人间之外五界的神明至高无上,除妖神外每一位膝下也都有小辈。
洛笙是仙尊遗孤,而沈一墨是魔君的幼子。
一千年前六界大乱,秋波銮一夜之间倾覆,暗夜冢也毁于一旦。
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姑娘这下可以信我了吗?”
沈一墨眼中几分诚恳:“信我同你一般,要藏住他的消息,要瞒天过海。”
洛笙终于自那点残存的记忆里搜寻到一个能和眼前人重叠的身影。
“原来是你……”
眼前这人,曾与她的故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
亦或是在年少不知世事时,曾是他身后的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