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11·秋来伊人随花逝
沈一墨踩着青石板来到姻缘庙时,远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庙宇破败,角落蜷缩着一个及笄没有几年的女孩。
她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衣服被划破了几道,遮不住青一片紫一片的伤痕。
原本戴着的发饰被人抢走,脸上也有划痕,虽蓬头垢面却我见犹怜。
沈一墨站在她几步之外,并未上前。
女孩抱膝而坐,把头埋得很低,好像连有人过来了都没发现。
沈一墨张口想安慰她什么,却在发现她全身发抖的时候猛的顿住。
划过脸颊的眼泪无声无息,就像她缩在墙角那么安静。
“姑娘……”
他轻轻开口,一时却想不到别的话。
苏浅陌闻声缓缓抬头。
她虽有反应,却眼神空洞,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沈一墨被她神情狠狠一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低了低头道:“那些人……那些人,我帮你抓住了……”
苏浅陌眸子微微一动,沉默半晌,终于轻声开了口。
“少侠……可否为我打一桶水来?”
沈一墨闻言一愣,还是点点头应下。
姻缘庙后院原是有一口井的,但庙宇荒废多年,那口井也早干枯作废。
沈一墨提着木桶,寻了山间的小溪,不过一炷香便回到庙中。
苏浅陌轻声道了句谢,却还是缩在角落并不动弹。
沈一墨四下里看了看,退了几步道:“姑娘,眼下天色渐晚,早些回家吧,免得家人担心。”
他语毕不曾多留,转身离开了破庙。
四周又回归静谧。
苏浅陌眼见最后一缕阳光从破庙中撤走,终于放开抱膝的手。
她自裙摆撕下一角,浸入那桶溪水中打湿,随后擦去身上污渍。
面颊,肩颈,手臂……一处处,每一处。
秋风路过这荒废的破庙,脚步太重,吹落了路边不知名的花瓣。
沈一墨若是知晓后果,定是不会替她打来这桶水的。
而那时他也不过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
沈一墨平素与花街柳巷中的女子来往得多了,并不知晓寻常人家的女子遇上此事会做出什么。
不知缘由,那日他下山的步子并不轻快。
沈一墨走到山下时,宋翎风将将路过,正要顺着大路朝苏家去。
不过是余光所及的一眼,离开的人步伐未变,赶来的人无故驻足。
宋翎风抬眼望着那条长长的山路,心中生出疑惑。
这山路……通向何处?
最终,桃花庄的宋少爷抬步踩上石阶,瞧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宋翎风一眨眼,思绪被拉回到眼下,拉回到韩家堡地下的牢房之中。
耳边充斥着各种声调的叫苦。
“少侠——少侠!我们知道错了!您就饶了我们吧!”
“少侠!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们吧!放了我们……”
宋翎风听着他们的哀嚎,心中只生出苦涩来。
他一直以为他的浅陌是遇到了歹人,却不知……真相竟是这样残酷……
那丫头……她明明很高傲的……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宋翎风一眨眼,将眼泪逼了回去,尽量平静地问了句:“眼下既同我求饶,想来当年也没有那样的胆子——你们究竟受何人指使?”
几人在韩家堡吃尽了苦头,更何况当初说好的银两也没来得及拿到手,自然没有这时候还替人隐瞒的道理。
“是苏家的苏夫人!还有大小姐!小人以前在苏家帮工,那日是苏夫人带着大小姐找到我们!少侠,你行行好,放了我们吧!”
苏家夫人……
宋翎风手中拳头握紧。
她竟做得出!
有人机灵,眼见他动怒,生生把头都磕上了:“少侠!是他们拉我去的!不关我的事啊!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少侠!少侠放过我们吧!”
这些人被沙堡的牢笼折磨得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却并不能让宋翎风心中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忍。
明明木已成舟,又何必哭自己无辜呢?
他闭了闭眼,看向一旁韩家堡的家丁:“劳烦转告你家主人——看好他们,别轻易死了。”
他生在商家,精于城府,也没有多余的善心去宽恕。
那家丁自言语中也猜晓了大概,低头应了声:“贵人客气。”
宋翎风舒出一口气,经这提醒想起三年前他所忽略的细节。
那时他匆匆赶到却见人投井,瞬间好像魂魄从躯壳中剥离要随着一块儿去。
后来苏家人闻讯赶来,苏员外暂且不论,那苏夫人惺惺作态执意要验尸身,苏浅樱更是满眼恐惧连走路都无力……
苏家人见不得他的浅陌过得如意,一心想计划一场以假换真的大戏。
明明他们的目的那么明显,是他情绪失控反应迟钝……
如此一想,那日苏夫人还向他问起——这门亲事,换成姐姐行不行。
现在看来,当日不留情面的一个“滚”字,倒是他当初做所的唯一一件对的事。
韩家堡外渐渐日沉西山,风中也带来了冬日才有的呼啸。
北州的夜晚来得比西窑稍早一些。这时候街上巷里已经静悄悄的,只有点点灯火燃起,映在小窗上。
寄婉庄的宴会已然散去,几个晚间才相约不醉不归的少年男女也跌跌撞撞离了宴席。
范初夏看着下人们收拾着碗筷餐具,想起方才觥筹交错豪言壮语,一时间没忍住抹了一把眼角。
杨霏一步落在她身后不远:“哭鼻子了?”
范初夏连忙眨眨眼将未尽的泪憋了回去:“谁哭鼻子了?我这不是这几天忙着生辰宴,太累了揉揉眼睛……”
杨霏顺应着点了点头,又问:“方才酒桌上,几个北州少爷问了隽疑婚事,听他的意思——贵府好事将近。既是双方情投意合,那婚事可就是人生大事,不书信一封请范老庄主回来吗?”
范初夏一愣,声音压低了些:“他不会来的。”
杨霏不解。
“父亲他——”范初夏闭了闭眼,声音轻轻的,“他一直觉得愧对母亲,教我打点寄婉庄,说是要云游四方,实际上却出家做了和尚……”
杨霏有些意外:“红尘俗世……他竟舍得?”
范初夏仰脸去看天边圆月,轻声一笑:“他离开家后不过半年,寄婉庄生意上被人使了绊子……那时我年纪太小,只觉得风雨飘摇,便派人去找他。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离开北州就出家了,那时候隽疑还小,也刚去镜花水月……我追去庙里跪了三天,终于见到了他……而他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
她言及于此,一顿。
杨霏眸子一动,心底产生不好的预感。
“他说——”范初夏无奈笑笑,“施主,请回吧……”
杨霏闻言整个人一僵,好半天才低下了头:“抱歉……是我不该提。”
“该道歉的不是你。过去这么久了,风浪也过去了,我都不在意了。”范初夏抬头冲他笑,“他觉得对不起母亲,却选择逃避,我又能说些什么——其实,我倒觉得他更对不起我们姐弟……不重要了!这么多年了,也不都过来了吗?”
杨霏眉间一蹙,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更加不知该说什么。
他作为客人和帮工,并不能随意评价主人家的不是。
“你这是什么表情?怜悯我?那我可不要!”范初夏把脸一扬,反过来宽慰他道,“有他没他不都是这个样子?如今的北州安定祥和,我们寄婉庄呢——范初冬无案不破,范初夏无所不能!”
杨霏闻言,也不纠结于这鲜为人知的过往,只笑着点了点头。
这范氏的寄婉庄啊——弟弟查案一绝,姐姐经商有道。
这样的日子就已经很好。
他长舒一口气,接了话道:“嗯……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