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一场大梦

回暖7·叩心门开诚布公

    唐星翼刚打开了药箱,一转身瞧见他眼下的模样不禁一愣。

    适才在那牢狱之中光线太暗,洛笙满心都是“尽快将人救出去”,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的——乱羽身上的囚衣算得上“破破烂烂”,刑鞭抽得那薄薄的一层棉布裂开许多大小不一的口子。

    而这些破损之下,依稀可见道道鞭痕。

    乱羽倒也不扭捏,随手一扯便将上衣给脱了。

    他平日里四处奔波得多,虽身形偏瘦,脱了衣服不似街边卖力气的大汉那般魁梧壮实,但腰腹之处线条仍比普通人要明显不少。

    唐星翼捏着那备好的药水和纱布,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称得上“皮开肉绽”的伤倒不算很多,多的是因为充血而鼓胀的鞭痕,还有浅浅的破了皮的伤口。

    唐星翼打量着他身上的伤,叹道:“你们二人——分明都遭了不少罪,偏偏说什么也不肯告知给对方。”

    洛笙不曾坦言在北州郊外受的伤,乱羽亦不肯当众脱下大氅。

    “不过是蒋渊学没头没脑地发几通脾气。”乱羽看一眼小窗外渐渐下沉的月,“她受了什么伤?可严重?”

    唐星翼白他一眼:“终于肯问我了?你既关心,怎没有亲自问她?”

    他又放下了手里瓶瓶罐罐的药,指了指一旁铜盆里漂着块汗巾的水:“一身脏兮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从土里爬出来——那水怕是凉了,你用灵力温一温,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再换药。”

    腊月将至,乱羽知晓自己一身的伤并不是能够逞强的,于是带着无奈聚起一掌灵力,当真将那盆水温了温。

    也只是稍微温了一温。

    他随手拿了那汗巾,拧干了水往脸上一扑,闷闷接了唐星翼前半句话:“她既瞒着我,想来也是与我一般的想法——伤已然添了,多问那一句也不过是徒增心疼。”

    乱羽说着将脸擦净,又重新浸了水,拧干去擦上半身:“她或许还能怪我一句‘不懂得爱惜自己’,可我又能说什么呢?仙家受伤本就是寻常事,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旁人反来怪罪一句——任谁也会感到失落的吧?”

    唐星翼坐在桌前琢磨着那些瓶瓶罐罐的用法,难得回头看他:“你竟是这样想的?可我却觉得——不闻不问反而令人感到失落。”

    “我当然不会不闻不问的。”乱羽说着眸子一沉,“这几日我在狱中思索许多……其实,她从来都是这样——凡事只要她认为值得,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做。事已至此,我不该说‘我会心疼’来责怪她,更不该说‘没有下次’来束缚她……北州魔物是我大意了。今后凡是她想做的事,再没有分头行动一说,我都陪着就好了。即便是伤我也陪她一起受着,左右我也不是那样惜命的。”

    他说到最后语气竟有些轻松,唐星翼一时也判断不出对错。

    “罢了……”书生一叹,“李掌柜早先送了套容你换的衣物,我去问问搁置在哪儿了——你尽快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冬日里最是怕染了风寒的。”

    乱羽闭着眼敷衍似的点点头,待他走了才低头打量起自己这一身的伤。

    其实他自小也受过大小无数次伤,只是从来也不容易留下什么疤痕。

    这一身虽瞧着骇人了些,不消半月也能褪去了。

    思及于此,乱羽不由得有些面色凝重。

    若真的拥有前世,那么前世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

    这个问题……终究还是要问出口的。

    他抬起头去看天边的那一弯下弦月。

    他的仙子……该不会隐瞒的吧?

    时辰已过了子时,京都街道只有偶尔路过的打更人。

    洛笙倚着客栈厢房的窗框,抬眼去看那遥远的月亮。

    屋外树影轻摇。

    不过转瞬,窗边竟现身一个人影。

    洛笙下意识一愣,看清来者何人。

    客栈仿了南方的青砖白瓦,楼上厢房的窗下也铺了不少。

    许燚正踩着那瓦片借力,侧身坐在那窗框上,倚着对面的一侧。

    洛笙垂眸一笑:“这半日里不见你——是去见了西侯府的小世子?”

    “凌司牧虽年纪小些,也不过是被父兄遮掩。”许燚两手抱臂,评价一句,“那小世子虽只想着要做军师,但我瞧得出,他啊——可堪相才。”

    洛笙轻轻点了点头,又道:“可他也算是谈知节亲信,若是储君之位变动,任他再有才能也无处施展。”

    许燚像是早料到她会这样说,有些神气道:“因而我方才去拜访了太子殿下。”

    洛笙这回有些意外。

    许燚又道:“千百年来,人间君主更迭无数。谈知节虽比不上历代贤君,却实在是当今几位皇子中最为合适的。只是他那几个兄弟并不令人省心,若想坐上那位子,他怕是要多费些心思。”

    “所以——”洛笙略一思索,“许燚哥为他提供了什么消息?”

    “以他的心计,朝堂诸事又哪里需要我去说?不过是替他解了个惑,”许燚说着一挑眉,“也算替你还了一个人情。”

    洛笙回想了有关那位太子殿下的事宜,了然一笑,打趣一句:“还得是你。”

    无关朝堂公事,便是关于谈知节“有悔”的私事。

    许燚该是戳破了北侯府背地里的阴暗,道出了那位“欧阳玉漱”的身世。

    不论谈知节如今待那女子如何,这样的消息总归是他的助益。

    许燚鼻尖一嗅,不知察觉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月色,道:“眼下人间已没有需要我做的事,今夜月色正好,是个告别的好时候——你如今不比从前,凡事多加小心。”

    洛笙微微一点头算是应下。

    许燚告了别,抬脚要走,却又想起什么,看一眼她所住厢房的门,叮嘱道:“那护身符——可不许再送出去。”

    洛笙再一次点点头应下。

    待许燚走后,她移步到了门前。

    一扇门之隔,乱羽已穿戴整齐,正站在门外。

    他想要敲门的手举了又放,正纠结着,却见这扇门自里头打开了。

    洛笙的视线并没有自下而上,反而像料到了他就在门后一般,就这样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乱羽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手,眼神也有些躲闪:“都这样晚了,竟还没歇下……”

    洛笙退开半步容他进屋:“你在那狱中所言——李掌柜都一字不落告诉了我。”

    乱羽闻言愣神了片刻,反手将房门关上,轻声问了句:“所以……你是在等我?”

    洛笙只闭着眼缓缓一点头。

    乱羽只觉心中一动:“那些……我所不知晓的……你都愿意告诉我吗?”

    他带着不可置信,颤着声仔细确认。

    自相遇以来,眼前这人瞒了他太多,说是秘密也好,说是过往也罢,一桩桩、一件件,乱羽原本对这样的隐瞒不抱什么可以探知的期待。

    他自然是希望能站在心上人身边的。

    不论是人间还是六界,他都想要势均力敌的并肩。

    洛笙并未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拉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腕上。

    乱羽本欲说什么,却忽的探觉她脉象,一时间整个人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此前唐星翼提起洛笙伤势,他想着在狱中重逢也不见明面上的伤痕,故而并未在意。

    可……眼下……

    “笙儿……”

    乱羽只觉得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下一盆冷水。

    他不知洛笙体内流转的究竟是灵力还是别的什么。

    他只知道那股力随时随地都在流失。

    冷风自窗口灌了进来,吹走洛笙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