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有殊,但同行

第十五章 中秋(上)

    顾苍月默默自怀里掏出一支步摇,上面坠着珠宝,在日光下闪着动人的光。他似乎在回忆些什么,随后叫来了霍宁。

    “把这个给王妃送去。”他将步摇递了过去。

    “殿下,您觉得她会喜欢这种俗物?”霍宁感到疑惑,对他的行为十分不解。

    顾苍月瞪了他一眼,霍宁立马收声,转身要去办事。

    那些往事似乎又浮现在脑海,顾苍月微微叹了一声。

    “玉缸,这又是有什么好事?”云音看见府里的人又忙了起来,于是问道。

    “啊?”玉缸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今日……是中秋佳节啊!”

    原来是中秋到了。云音无奈地笑了笑,她没有家人,更没有过过中秋节,她又怎会知道呢?外面张灯结彩,或许今年她也能过一个中秋节吧。这么想着。突然又有些失落了,也不知道林元升现在怎么样了。她还记得她吃过的第一个月饼,是林元升送她的,什么馅的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很甜很甜,给她痛苦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亮色。

    云音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笑了笑。

    散开秀发,披一肩云霓,看镜中的容颜如玉。细细地描画粉黛,抹去眉间愁迹。一点朱唇,明艳又动人。她好久好久没这么用心将自己装扮起来了。

    “今年,就好好过一个中秋吧。”她抓起桌上的步摇,就是顾苍月命人送来的那支。儿时的她,流落街头,也曾幻想拥有一支这样的步摇,而今似乎是得到了,但是心里好像又丢失了些什么东西。

    她端详着手上的步摇,它很美,“云鬓花颜金步摇”“拢鬓步摇青玉碾,缺样花枝,叶叶蜂儿颜”,她似乎看到了自己戴上它之后,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的样子,不禁笑得咧开了嘴。

    纤纤玉手,将门轻开,府内到处都是过节的气氛。想来顾苍月常年在外,如今回来了,兰太妃也想好好弥补缺失的这几年吧。

    玉缸看着云音愣了好一会,云音很满意她的反应。“是该好好展示一下王妃的风采了。”云音心想。

    “走吧。”云音见玉缸没有动,喊了她一声。

    “啊?去哪?”

    “当然是去赴宴啊。”按照北琉国的传统,今晚的家宴应是全家到场的,就连妾室也是有分参加的,只是不得上主桌罢了。

    玉缸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东西,脸色瞧着有些许难看。

    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下定决心赴死一般冲到云音面前,看这架势,若不是云音及时拉住她,她就要跪下去一样。

    “怎么了?”云音其实挺不喜欢她一遇事就慌了阵脚、手忙脚乱,像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玉缸看着云音细细装扮的脸,少女眼里满是光芒与期待。云音换上了华服,衬得她高贵优雅,很有王妃的样子。她咽了咽口水,“王妃……要不我们出去逛逛?”玉缸试探。

    “为何?今日中秋,小贩应该也要回家团圆吧。”云音想起那些年来,无论饥荒还是富年,人人在中秋之夜都是与家人团圆。中秋之夜还在街上游荡的,也就只有像她这般无家可归的人罢了。

    “昨日,墨羽姑姑跟我说,说是……”她顿了一下,不敢看着云音的眼睛,她吐了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

    “太妃娘娘说,您吃不惯北方的菜,叫了厨房给您安排了南方的菜肴,就您不用参加今晚的晚宴了。”她一口气一连串输出,说完之后才开始拼命喘气。

    云音懵了,停了好一会才恢复思绪。

    “王妃……”玉缸看起来有些内疚,她如果记得这件事,早些告知,王妃也不会梳洗后一心期待又被她一桶冷水当头灌下。

    罢了,这二十年不也这么过来了吗?不就是同以往一样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辰王府本就不是自己的家,她本就没有家人,一直都是!

    不一样啊!这次,她是期待后的打击,带给心灵的创伤是远远大过于前的。

    她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抽痛。

    “好的,我明白了。“

    玉缸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自己一个人坐坐,你想干什么就去吧,不用管我。“云音面无表情地说完。

    “王妃……”玉缸唤了一声,她知道,王妃伤心了,自己跟她已经快两个月了,何时见过王妃像今天这般。她急得跺起了脚,却又无可奈何,她只是一个奴婢罢了。

    云音一个人回了房间,又坐在了梳妆台前。一个时辰之前,她在装扮,一个时辰之后,她在卸妆。

    她看也不看,她不想见到那张脸,不想见到那张脂粉也遮挡不住愁容的面庞。她冷静地摘掉一个个珠钗,卸下那个步摇,随意地丢到了首饰盒里。脱下华服,穿上平日里常穿的衣物,随后,又戴上平日的普通首饰。

    “中秋,对于我来说,不过就是一个平常的日子罢了。”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嘬了一口。

    她又开始打坐,脑海里回忆着《落羽真经》。不得不说,顾苍月在院子里种的那些个花草树木。日日夜夜吸收天地灵气,对她内力的恢复还真有些许帮助。这么一想,她倒是开始怀疑顾苍月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这些举动当真只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这么一想,她觉得思绪有些不受控制。此刻,似乎所有的悲伤都似决堤一般奔涌而出,她的眼里充满了不争气的泪水,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事实上,她做到了!她努力调整自己的内息,好让自己忘却一切。

    她感觉内力增长不少,她有些高兴,却又不知为何高兴。她开始不了解她自己了。

    就这样,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待到了晚上,若不是饥饿难当,她或许会一直坐下去。

    她穿好鞋子,走出房门。

    她慢慢地走着,漫无目的,似乎周围的欢声笑语她都丝毫没听见。

    前面好热闹,似乎还有些不是王府的人。

    云音瞧见兰太妃,她还是那么美,那么端庄,顾苍月今日更是意气风发,不过这母子两确实长得不像。

    云音掐掐时间,中秋家宴要开始了。

    她正转身要走,看到了躺在石凳上的白猫,她的心里顿时失落了,防线在此刻彻底崩塌!

    “徐盈也在。”

    她又看了看那头,见除了徐盈,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还有一个中年女子,她和兰太妃相谈甚欢,但气质和兰太妃相比还是差了些。

    “看来两家有事要谈,要支开我这个外人。”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不对,他们是一家人。”

    不知不觉,两行热泪淌过她的脸颊,她赶紧擦去,转身快步离开。

    “辰王殿下许久不见,更是风度翩翩、超越绝伦啊。”徐父夸奖道。

    “伯父谬赞了。”顾苍月谦虚道。

    两家虽然明面上不聊婚事,不过是因为孩子在场罢了。两家一同中秋家宴,这说与不说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再者,辰王妃不在场,表明了兰太妃的态度。这是一个承诺,对徐家的承诺——徐盈若是嫁到王府,待遇绝对不会低于王妃。

    顾苍月一声不吭,低头吃着碗里的饭。从他一早见到徐氏一家时,他便猜到这样的情景了。

    “苍月哥哥,别光吃菜,吃肉。”徐盈将一块肥美的红烧肉夹到顾苍月碗里。此时,徐夫人和兰太妃相视一笑,又慈祥地看了看这两个孩子。

    红烧肉裹满了酱汁,泛着金光。顾苍月不知为何有些反胃,他忍住身体的不适,道了声谢,夹起那块红烧肉放到嘴里。

    红烧肉做得很入味,滑嫩香美,顾苍月觉得嘴里都是油,强忍着恶心吞咽了下去,接着便不停的吃碗里的饭,可是米饭就像是受了污染一样,同样令他反胃。他于是干脆不吃了。

    “阿盈真是出落得越发精致了,懂事又乖巧,要是月儿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可真是捡了便宜了。”

    顾苍月看着徐盈,叹了口气。徐盈则是因为他这一看,羞得涨红了脸。

    “娘娘说笑了。”

    两家人于是高高兴兴地干了一杯。

    酒一入口,顾苍月觉得辣辣的,难受得紧。

    “母妃,王妃人呢?”他突然开口,在座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他这一问,徐家就明白了,王妃未出席只是兰太妃的意思,辰王殿下并不知道。

    “母妃见她似乎吃不惯我们的菜肴,所以命厨房给她另做了些。”兰太妃原可以说她叫了只是云音不愿意来,但她似乎并不打算找借口。

    “母妃这么做,是不是不合规矩。”顾苍月冷静地说。

    兰太妃一时哑口无言,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见气氛不对,徐夫人连忙开口,“这月还真圆,不知王府何处能更好的欣赏这一轮月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顾苍月心里震了一下。最适宜赏月的地方?望月轩,她的寝宫。

    兰太妃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倒要开始动身带他们去赏月了。

    一行人走着,徐夫人推着徐盈缓缓向前,她的眼睛跟随着,不曾离开。徐夫人察觉到她的眼神,又看了看顾苍月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

    兰太妃此刻已经领着他们来到了望月轩前的亭子,吩咐下人备好瓜果佳酿,一副准备赏月的架势。

    “阿琳,为何不进去?我看那处的亭子似乎更合适赏月。”徐夫人喊了喊兰太妃,指了指望月轩里头的一座地势更高的亭子。

    兰太妃面露难色,依然吩咐着下人赶紧收拾。

    “此处,是王妃的住处,贸然进入,怕是不便。”顾苍月回答,瞧着里面乌漆嘛黑的,心想云音怕是出去了,也不知现在如何。如今她没了武功,他有些担心了起来。

    “‘忘月轩’?为何是‘忘’?”徐盈突然读出了院子的牌匾,众人纷纷看去。

    顾苍月愣了一下,嘴角带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真拿她没办法。”他在心里想。

    兰太妃很少到这里来,一下子还未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回答说:“怕是郡主的意思吧。”这话说了像没说,但称云音未“郡主”而不是“王妃”倒是表明了她对云音的态度了。徐夫人见状赶紧转移话题,“不如我们来念念诗吧?”

    兰太妃立马附和,顾苍月则是一脸的心不在焉。云音见他们其乐融融,自己虽为王妃却连家宴都无法参加,她会怎么想呢?

    “母妃、徐伯父、徐伯母、徐小姐,在下身体有些不适,先行告辞,抱歉!”他拱了拱手,拂袖离开。

    徐盈呆愣住了,在这样的场合离席是多么不合规矩多么没礼貌的事情啊,他竟然就这么走了,就因为那个郡主?不可能,苍月哥哥不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他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她只好这么想,但不只是她,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如此想的。

    顾苍月走着,脚步越来越快,竟还小跑了起来。他的思绪很乱,思绪凌乱地结成一张网,越网越紧,直达心脏,一阵隐隐作痛之后,方才罢休。他只觉得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他头脑里轰鸣。

    他回想起云音写下的那封信,那封她要埋于木棉树下的信,字数不多,却写满了她这二十年来的心酸苦痛。

    从小被亲生父母抛弃,她没有家;十岁上当,害得大轩覆灭,她满纸都是对自己的控诉,甚至没去思考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后来又在千语堂、千武堂摸爬滚打;如今武功尽失身不由己……她怕是从没过过一个完整的中秋吧。

    顾苍月走得越来越快,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这样一直走,他觉得就能抓住她的手,大声地对她说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大声地对她说一声抱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可是在云音的世界里,人只有“悲”和“离”,月哪怕是圆的,对她来说和“缺”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丘壑难平,山河不再,人间星火,已无半点属于她。

    顾苍月出了府们。在街上走着,他好想给她一个拥抱,从此再也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