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有殊,但同行

第二十三章 梦醒

    廊前皆是桂花树,植在巨缸之中,丹桂初蕊,香远袭人,月色下树影婆娑,勾勒如画。那晚风薄寒,却吹得人微微一凛。此情此景依稀仿佛梦里见过。窗下的竹影摇曳,丹桂暗香透入窗屉。

    云音躺在床上,总感觉现在的处境很是熟悉。

    “想必当时的皇后娘娘,也是我这般的心境吧。”她想起了桑雯,那一个助建宁帝登基,而后被其囚于后宫的女人。而这里的桑雯,早在几年前季君玥平定内乱之时,已处腰斩之刑。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实。夜风钻进屋里,吹动层层细幔。可是这一切就是她这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啊——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拿走太子的灵玉,大轩也没有因她而灭亡,可是为何和自己想象中的结局不大一样。命运总是那么爱捉弄人。

    夜晚很长,长得像是永远也不会天亮一样。

    她穿一袭素锦宫衣,外披水蓝色轻纱,微风吹过,轻纱飞舞,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灵气。三千青丝被挽成一个简单的碧落髻,将一支清雅的梅花簪子戴上,只身一人向御花园走去,看着前面缓缓而来的一众妃嫔。

    “臣妾见过淑妃娘娘。”她们的声音娇娇嫩嫩,声调拖得长长的,让云音听了很是不舒服。

    云音一句话也不说,就从她们的身侧走开。

    “娘娘,方才那些娘娘们都是各位大臣强塞进陛下后宫的,而您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同她们可不一样。”

    “以后,我没叫你讲话的时候,你不要出声。”云音向来讨厌这些阿谀奉承的人,侍女红丹的示好,总感觉跟玉缸的护主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同样是囚牢中的鸟,难道还要比哪只鸟羽毛更艳丽,更得主人喜爱?云音在心里反驳侍女红丹的话。若是像她们一般原本就不会飞翔,困于笼中,能得到主人与喜爱,便会欢悦。但若是像她一样,明明拥有翅膀却困于笼中,无法施展,无论如何那都是残忍而又悲哀的。

    她漫无目的地一路走着,就这样走到了天黑。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陛下驾到!”

    他来了。

    季君玥虽着便衣,依旧挡不住脸上焕发的君王气焰。

    “臣妾见过陛下。”她弓身,行礼。

    她原本打算就寝,此刻也只着了单薄的内衬。

    季君玥皱眉,觉得很不符合体统。面见君王连衣服也不换一下。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直直地看着云音。

    “陛下,可是有何吩咐?”她问,始终不把眼睛抬起来。

    “阿音,服个软有那么难吗?”

    “服软?”云音颔首。

    “你非要等朕来找你不成。你自己就不会主动来找朕吗。”

    云音轻笑,想了一想,说:“那陛下想要臣妾找您说什么呢。”

    季君玥没说话,抬了抬手,示意她走近一些。

    云音慢慢地挪到他的身侧。

    手腕突然被人抓紧,还未反应过来,便跌坐在那人身上。他的怀抱很结实,却让人觉得僵硬而又冰冷。

    她的下巴被捏住,她被迫转头看向那人。

    “有时候呢,人不可以太贪心。”他说,气息吐到他的脸上,她觉得脸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贪心?她怎么贪心了?陪伴了他十年,助他登基,将岌岌可危的大轩王朝扶回正轨。她只是不想成为他的妃,又怎么贪心了。

    贪心?或许是吧。想一切重新来过,又想他还是他。

    原本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扶上了她的腰间,轻轻一捏,云音浑身一个哆嗦,眉头也蹙了起来。

    他抱起她,将二人换了一个位置。

    他双手撑在椅子的两侧,将她困于椅子和自己之间,低头俯视着她,像猛兽看着捕食而来的猎物。

    她抬腿想踢他,反被他握住脚腕。

    这一次,她只学会了基本的武功,季君玥始终没有教她《落羽真经》的心法,在武力这一块,她是远远斗不过他的。

    “你从一开始也没有真正信任我,你只是把我当成一枚棋子。我说的没错吧。”她看着他的眼睛忿忿道。

    “王者,是断不能全盘相信任何一个人的。”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解释。

    因为没有完全的信任,所以他没有把看家本领《落羽真经》交给她,因为没有完全信任,害怕她会助另一个人推翻他。因此在登顶之后他要控制住她,不能让棋子落入他人的手中。好高明的一招啊。

    “罢了,或许从一开始便就是这样的。”她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任由他随意摆弄。

    她只觉着身子酥麻,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周围。她不挣扎,不娇吟……一滴清泪,不知何时从她的眼角滚落……

    “殿下殿下,您看,王妃她好像哭了!”玉缸喊到。

    床边坐着的顾苍月立马直起身子,呆呆地看着落泪的她。

    “这都睡了一个多月了,总算是有点反应。”顾苍月叹息。

    自从找到林元升拿到了缓解的药物之后,也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这药吃了跟没吃一样,也不知是不是中毒太深,直到今天她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有了一点活人的迹象。

    他握住了她的手,将他的手狠狠地捏住在手心里。

    “云音,你是梦见什么东西了吗?”他看着她,明知道她不会回答,却还是执意问道。

    “别怕,啊。”他的声音很温柔。

    “月儿啊,这里有下人看着,她醒来会第一时间警告你的,何必一直待在此处呢。”兰太妃不知是何时进来的。

    顾苍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太妃娘娘,殿下虽然守在此处,但也没有疏于政务,您便随了他吧。”霍宁解释道。

    兰太妃又看了看床上的女子,女子的脸庞依旧消瘦,貌似还有两行清泪。

    罢了,她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转身离开了。

    云音又恢复平静,没了反应。顾苍月觉得刚刚的惊喜,有点恍惚,难以接受她又恢复了死寂。

    一瞬之间,所有东西全部坍塌,好像又重新回归了黑暗,进入那个无底的深渊。

    睁开眼他又是那个九岁的女孩,那个男孩又探出了头,这一次他决定不再理会转身离开。这一次,男孩失踪的消息传到了有心之人的耳朵,小小年纪,命丧黄泉。

    又是那个深渊,无比的黑暗,她又是那个九岁的女孩。他和爬出的男孩再次相认,她告知了他未来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但决定离开他,从此之后不再有任何交集。男孩变成了少年,最终又顺利登基,他站在高高的朝堂之上,威武万分,但他也忘记了她。

    ……

    又是那个深渊,黑暗压的她越来越喘不过气,她不想再选择了,她不知道选择了多少遍,但又有哪一次是真正顺从心意的呢。世上又有什么是毫无瑕疵、十全十美的呢?哪怕贵于天上那一轮月,也有阴晴圆缺的变化。

    曾经的她是多么希望所有的一切能重新来过,但当所有的一切全部推翻从新开始之时,她其实并不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或许一开始,便已经是最好的决定了吧。

    她的额头不断冒汗,他替她拭去。

    “云音,什么都不要想。”顾苍月猜测她是被梦魇困住了,叮嘱她不要为此沉沦,不要越陷越深。

    “季君玥。”床上的女子突然开口。

    那深锁的眉毛、和被利刃似的寒风辙过的脸终于有了表情。他笑了一笑,牵起脸上的肌肉,看起来有点儿狰狞。

    “你是梦到我了吗?”他问。

    “你是梦到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偷走我的灵玉,会发生什么吧。”顾苍月猜测,“如果从一开始你没有这样干,那我便不会看到人世间的沧桑,不会体会到人间的险恶,更加不知真情之弥足珍贵,我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我了,可能也不会成为你想要辅佐的那一位明君。”他自言自语。

    床上的女子突然动了动,她握住了顾苍月的手,随后又无力地松开。

    “殿下。”是霍宁。

    “问清楚了吗。”顾苍月回头。

    “嗯。”霍宁眼神坚定,朝着他点了点头。

    “说说吧。”顾苍月示意。

    “属下用了多种办法,皇后都不愿意见我,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

    顾苍月瞪了他一眼,后悔当初为什么会选这样的人当手下。

    霍宁见状,立马停口,不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皇后娘娘说了,此毒确实是她制的,但是她也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停了一停接着说:“她说她制毒从来都不会想怎么去解毒。”

    “我不想听废话。”顾苍月看起来有点生气。

    “她还说,按照先前服用此毒的惯例,从来没有人会被梦魇所困。所以她坚持,王妃迟迟未醒,与她的毒无关。”霍宁拿眼睛偷偷瞟了顾苍月几眼,“只是恰好身中此毒晕了过去,然后做了一个梦,之后被执念所困,醒不过来罢了。”

    顾苍月点头,看不出表情。

    “看来要靠你自己了。”顾苍月看着床上的女子,心里想。得知云音没有生命危险,他心中的石头也算是可以放下了。

    有一丝光线射了进来,她感觉很是刺眼。云音抬手挡了挡眼睛,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王妃,王妃,你醒了,你醒了啊!”

    玉缸的嗓门很大,整个屋子都像是要震起来一样。

    见状,原本坐于书案上的顾苍月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三步并做两步移了过来。

    “云音。”他喊。

    云音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玉缸连忙扶住她。

    “这又是梦吗?这是第几个梦了?为何这次醒来不再是九岁那年了?”她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不知道此时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她突然看到了手上的玉,在这么多个梦里,她从未得到过这一块玉,也就是说这一次她不是在做梦!

    她终于记起来了。顾苍月身中夹竹桃,她以灵玉引出他的毒,并将毒素引到自己的身上,然后昏迷,最后跌入了梦境中。

    或许是梦境的快速更迭,或许是梦境的不真实,让她发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切都没有重新来过。她不知道是喜是悲,此刻她终于醒来,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她的眼神迷离,很是恍惚。她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了。

    她不知是庆幸还是在懊恼,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她甚至就想这样一直不醒来。

    “云音,感觉如何。”顾苍月问。

    她转头,对上顾苍月焦灼的双眼,感觉很是陌生。

    “你……你……”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但看这样子,梦里发生的事情定是让她心痛欲裂。

    “好,那咱们先不说话了。你要好好休息。”良久,顾苍月宽慰道。

    “你别走。”云音突然说道。

    顾苍月本就没打算要走,但听这话心里还是不禁一乐。

    “好,我不走。”他回应她。

    “来,先喝口水。”顾苍月给他倒了杯茶,递给了她,又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水,心里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她把喝完的水杯交给顾苍月,愣愣地盯着他看,似乎还是没有缓过来。

    顾苍月被她看着,还有一丝不自在。

    “你……想说些什么?”他无厘头地问道。

    云音笑笑,“如果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你当初还会这么信任我,把灵玉交给我吗?”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顾苍月早就料想到她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只是这么久了,他也没有想出最好的答案。

    良久,他方才说:“世上不会有重新来过的事情,既然发生了,那便是命定的,谁又知道重新来过就会有好的结局呢。”

    云音点头,似乎是同意他的说法。

    “我饿了,令人备膳吧。”她吩咐。

    玉缸领命,走出去安排了。

    “谢谢你,顾苍月。”

    他呆了一下,眼神再次缓和了不少。他看着她,很好奇她想要说什么。

    感受到他眼神的回应,云音便也不再遮掩。

    “你在我重伤之时给我输内力;我偷了你的灵玉,你却并不责怪;你知道我吃不惯这里的菜,从我入府的第二天起,并找来了南方的厨子给我做菜;还有……”

    顾苍月此时有点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事。

    “没……事。”他最终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睡了多久?”

    “约莫两个月。”

    “林元升现在如何了?”

    顾苍月叹了口气,“我也不大清楚。”

    云音顿时着急了,咳了几声。

    顾苍月拍拍她的背。

    “他一定是回南靖了。她很清楚自己服下了缓解的药物,而拿来此药的人必定是林元升,他一定是和元安帝达成了什么交易才得来的药,此刻应当是回去领命了。”想到此处,云音不禁担心了起来。

    “他不会有事的。”像是看穿她心里想了什么,顾苍月淡淡地说。

    听他如此说,本能的对他的信任,让她放宽了心。

    “那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呢?”云音不想做一个一头雾水,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她必须要马上跟上现在的政局。

    “东宣和南靖开战了,北琉这边的势力也几乎全在我的手上了。”这句话虽然简短,概括性却极强。

    “是你让林元升去攻打东宣的吧?”

    “有这样的一点成分。”他也不隐瞒。

    看来这两个月,云音错过了不少事情。也难怪元安帝会突然派林元升过来暗杀辰王,看来是和两国交战脱不了关系。

    朝廷风云,暗流涌动,许多势力关系,盘根交错,重重叠叠,错综复杂,云音现在的脑子还一片混沌,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

    “来,先用膳吧,这些事情我会慢慢讲的。”

    云音任由着顾苍月扶着自己来到案边。

    虽说睡了将近两个月精神恍惚,但肚子还是饿饿的,闻到一阵菜香,肚子不禁敲响了锣鼓。

    云音此时才仔细看顾苍月的脸。他瘦了不少,眼睛下方还挂了两个灰灰的眼袋,她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的碗上,“你快多吃些。”

    他点头,随后也每样菜都给她夹了一些。

    不远处的兰太妃正看着他俩。

    “你说我是不是对她恶意太大了。”她皱眉。

    “娘娘只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替儿子着想罢了。”墨羽姑姑宽慰道。

    “你知道吗?我挺羡慕她的,她的丈夫心里有她,不像我……”

    “娘娘……”

    “你不用安慰我了,一些事情我还是想得明白的。”兰太妃低语,转身离开。

    两人吃得很平静,就像寻常的日子一样,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就是平常的一对夫妻,坐在落日下共用晚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