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邦剩馥

第八十二章 纠纷

    当峭厉的西风把天空刷得愈加高远的时候;当陌上的孩子望见了一群南归大雁的时候;当树木的叶子被摇曳得片片枯黄的时候—一当在这个时候,便是秋了。大地的主色调,由碧绿变成金黄。

    秋天的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槐树的落叶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

    这天一大早,阿柴和天美正在天源信局的柜台前后忙碌着,整理物品,拭擦桌椅。

    突然间,他们听到外面乱哄哄的,有人在呵斥着什么,还有人吱吱歪歪的在说些什么。接着,响起一阵吵杂的敲门声。

    “外面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呢?”蓝氏从楼梯走下来。显然门外的喧闹声很响,三楼都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于是蓝氏下楼来,一看究竟。

    天美心中一紧。这种情况已经好几年没发生了。当年陈思良当政的时候,暗中纵容黑帮,以致隔三差五,就有小混混上门收保护费。如果不给些小钱打发走,他们仗着官府暗中撑腰,有恃无恐,就跟你一直纠缠。乘着夜间或清早人流稀少的时候,今天丢你一堆石头,明天泼你一桶大便,让你的生意难做。商家对他们也是深恶痛绝,但又无可奈何。如果你硬来,除非打死他们,否则小混混们就跟你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搞得你不甚其烦。但是商家们又不愿意因一些小钱而打死人,惹上官司,所以往往只能自认倒霉,破财消灾。

    但自从几年前,老张带部队驻军潮汕,免去陈思良县长职务,查抄了部分家产,又对横行霸道的黑帮采取严厉打击和教育感化相结合的办法,取得很好的成效。黑帮份子几乎绝迹,个别顽固不化者也躲进深山老林,平时不敢随意进出市区闹事。老张回广州之后,安排一位正直的革命党人接任汕头市长。新市长到任之后,继续推行合理的政策,维护良好的治安环境。因此,门口突然间又有人喧闹,不能不让屋里众人内心一惊。

    天美望了母亲和丈夫一眼,他们都朝她点点头。天美明白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门口有人喧闹,总得先开门看个究竟,再寻思解决的办法。

    天美打开天源信局的大门,只见门外站在五六个中年人,有男有女。他们个个是黑瘦的脸膛,粗糙的皮肤,有些凌乱的头发,干瘪的腮帮子。皱巴巴的衣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卷起的裤脚一高一低的,还沾满了泥巴和汗水。脚上套着破旧的草鞋。看他们的装扮,不像是街市小混混,倒像是一些从乡下来的农民。岁月的沧桑,繁重的劳动,让他们显得格外衰老。

    天美的心稍稍一安,这些人看来不像是来捣乱的。于是她热情地迎上去,各位乡亲,早上好!请问你们是来寄侨批的吗?这么早,我们还没开门营业,不好意思!先请大家休息、稍等一会。”

    门外的人正在喧闹,看见有人出来招呼,暂时安静了下来。

    人群中间一个中年妇女走上前,“我们找……那个……天源信局的……老板。”她说话声音有些颤抖,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显得很紧张。

    “我就是天源信局的老板娘。大姐,你有什么事吗?”天美亲切地说。

    女人从兜里掏出一封折得皱皱巴巴的侨批,“那个……他们说……这个你们克扣了我丈夫从南洋寄来的……钱……”

    天美心中大惊,这女人看起来不像是来讹诈的,但如果她说得情况属实,那将是天源信局自开办以来遇到的最大问题。

    但在表面上,天美仍然表现得很平静,安慰那女人。“大姐,诚实守信是我们经营侨批局最根本的原则,如果事情调查属实,我们一定会赔偿您的损失。我看你们满头大汗,应该是赶原路过来的吧。大伙先到屋里坐,喝杯茶,再慢慢说明情况。”

    几句话说得合情合理,暂时安抚了众人。门外几个人对望了一眼,相互点点头,跟着天美进到信局。

    天美在厨房泡了一壶茶,招呼大家喝茶,并让那女人慢慢讲述。

    原来,这五六个中年人都是汕头鮀浦乡的农民,彼此之间都是邻里街坊的关系,而且他们都有亲人在南洋打工谋生,不定期会收到南洋寄来的侨批。五天前的傍晚时分,这女人收到丈夫自南洋寄来的一封侨批,是由天源信局的批脚递送的。但是这封侨批有些奇怪,封面的字迹一片模糊。特别是左上角书写钱数的地方,更是无法辨认字迹。女人心中疑惑,询问原因,那批脚解释说是由于批信的海上运输时遇上暴风雨,长时间被水浸湿以致墨汁渗透,字迹模糊。但南洋批局在收揽侨批的时候已有另册登记该侨批的编号、收信人、款额等信息,因此仍可照常投递派送,并根据登记的资料付给我银二十元。由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女人便将该侨批签收了。

    女人说到这里,便将那封折得皱皱巴巴的侨批递给天美,天美一看,果然如她所说。根据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封侨批的左上角,都会明确写明“外奉(付)银某元”等字样。这也是侨批与其他信函的区别所在,它是银信合一。收件人也根据封上所注款额接收清点钱数。但是这封侨批,左上角部分的字迹非常模糊,根本无法辨识。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诚如那女人所说,南洋批局在收揽侨批时会将该侨批的编号、收信人、款额等信息另册登记,既是为了日后可以核对账目,也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极端情况。

    女人继续讲述事情。当夜,她拆开信封阅读书函。所幸信函的字迹还能辨认。信中丈夫虽未具体提及具体寄了多少钱,却交代了钱的分配,“今寄出银元以资家用,请抹出十元代交侄儿收用,另十元给胞妹,余者三十元由妻用于家庭日常支出。”按照这句话计算,应该有五十元,但实际到手的只有二十元。难道是丈夫在寄批的时候出错了吗?女人心中疑虑更深。

    第二天傍晚,街坊邻居都在大树下乘凉,女人便将这件事告诉了邻居们。无独有偶,有两家人近期也先后收到海外发来的侨批,且侨批信封上都是字迹模糊。由于他们家在海外的亲人不认字,要请人代笔写批,所以信中也只有寥寥数语报平安,没有再具体说明寄了多少钱,因此他们也没有细想和查对。等到女人这么一说,大家都心生怀疑。

    在姐妹们的建议下,女人便将此事报告族长,请他老人家帮忙打听,其他家庭是否遇到这种“怪事”。两日后得知,附近乡村,有二十个家庭收到封面字迹模糊的侨批,其中有另外一家也发现信中所述的款额与实际交付的数目不符。而且,这些字迹模糊的侨批都是天源信局的一个批脚派送的。于是大家议论纷纷,认为天源信局克扣了侨胞从南洋寄来的钱,便派他们五六人作为代表,上门来讨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