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记

第十章 湘妃院

    谈执中道:“我怕什么,那你去吧,我在这等着。”

    他抬头看看这座“竹苞”厅,努力找寻着小时候的记忆,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

    门旁挂着一副对联,上联道:杀青成编,载古今典事;下联道:择毫作笔,传圣贤文章。

    “好对子!”谈执中脱口赞道。

    这副对联道出了竹子的两大功劳,一是做成书简以载事,二是制成毛笔以书文。

    “杀青”和“择毫”,就是竹简和毛笔制作过程中的两道工序,所谓“杀青”,在纸没有发明以前,人们把文字写在竹简上,而新竹容易腐朽和虫蛀,需将其用火炙,把里面水分烤干,再刮去表皮,才能用来书写。

    而在炙烤过程中,竹子里的水分会浮出表面,形成一粒粒细小晶莹的水珠,像是发了一层汗,南宋文天祥有“留取丹青照汗青”一诗,诗句中的“汗青”,就是竹简火炙时的现象。

    “择毫”是选用最好的毛来制作毛笔笔头,而最常见的笔杆,也是用竹子做成。

    谈执中将对联反复读了几遍,不禁感叹:“古往今来人们对竹子的称赞不外乎清幽长寿,坚韧有节,可比起这副对联所写,那简直是萤火之光比日月了。”

    这座会客厅并不大,厅内摆设简约大方,毫无俗世富贵的媚态,正堂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中是几竿瘦竹,枝叶稀疏,竹节凸出,身细而弯,清瘦之风溢于纸上。

    画上题有一诗: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诗后署着“李贺”二字。

    谈执中与画面对而立,口中自语道:“史载李长吉身形纤瘦,通眉长爪,一生清苦,郁郁不得志,二十七岁便英年早逝,嗯……这幅瘦竹倒颇合长吉之态,只是这最后一句‘一节奉王孙’,好像显得功利了些。”

    “那不如请谈秀才给我们另题一首。”

    谈执中一惊,回头看去,只见阿紫伴着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进来。

    这妇人一身淡黄长裙,不饰珠翠,薄施脂粉,体态丰腴,眉眼余韵有致,像是个年轻贵妇。

    谈执中忙上前施礼,道:“小侄拜见王姨!”

    她就是叶流珠母亲,叶郎之妻,寿竹宫的“夫人”,王小斐。

    王小斐扶起他道:“好孩子快起来,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二人落座,阿紫站在王小斐身边。

    王小斐道:“家里都还好吗?”

    谈执中道:“有劳王姨挂怀,家里一切都好。”

    王小斐道:“你今年多大了?”

    谈执中道:“虚岁二十一。”

    王小斐道:“嗯,你比流珠大四岁。唉,要说这人是怎么老的,都是叫你们这些小辈给赶老的,一年一年的,不知不觉你们都长大成人了。”

    谈执中笑道:“王姨,我可没有把你赶老的意思,再说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呢。”

    谈家与寿竹宫几乎是通家之好,谈执中叶流珠小时候两家就常常往来,叶郎王小斐也视谈执中为己出,谈执中母亲去世以后,王小斐对他更加关怀,只不过这几年因为叶郎去世,两家才没了走动。

    王小斐笑问:“你这几年都在家做什么?”

    谈执中道:“也没干什么,考上秀才以后吧,就没怎么读过书了,就是在家练练剑。”

    王小斐道:“你爹希望你将来能考个功名,走上仕途,可你倒好,又想步我们的后尘。”

    谈执中道:“人各有志嘛,从文也不见得多有出息。”

    王小斐笑道:“我刚才在外面听,你觉得这幅画不好?”

    谈执中道:“其实我对书画所知不多,不过以我的感觉来看,这画是很好的,就是李贺的诗不太符合寿竹宫的格调。”

    王小斐道:“你是指‘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这两句吧。”

    谈执中道:“就是最后这句,总觉得太俗气了些。”

    王小斐侧目看向画,说道:“这幅画是流珠的曾祖所作,其实这也是他当时内心的写照。”

    谈执中道:“怎么说?”

    王小斐道:“流珠的曾祖也曾一心出仕,年少时对功名十分追慕,这幅画就是他少年时所作,只不过当时正是元末,贪官污吏横行,朝廷昏聩,汉人义军四起,流珠的曾祖看到这些以后,也就断了出仕的念头,不过这幅画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谈执中道:“那门外的那副对联也是流珠曾祖所作了?”

    王小斐道:“那倒不是,那副对联是寿竹宫先祖所作,只是时间长了,原来的对联已经剥落,你看到的这副,是流珠曾祖重新临摹下来的。”

    “原来如此。”

    王小斐问阿紫:“流珠这丫头去哪了,我不是让你去找她了吗。”

    阿紫道:“我找了呀,我和宫主就是在宫外遇到的谈公子。”

    王小斐道:“她人呢,怎么把执中一个人丢在这。”

    “她又不是小孩子,一个人在这还会哭不成!”叶流珠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谈执中顿觉眼前一亮,叶流珠内着一件淡粉色交领短袄,下穿湖水绿色马面裙,外套一件素色绣花对襟褙子,腰间挂着一个彩线香囊,头上梳着垂鬟分髾髻,发尾懒懒的垂在肩后,金步摇正随着她轻盈的脚步摆动着,施施然步入厅内。

    室内扑入一阵淡淡的香气,不知是她腰下香囊所散,还是她玉肌所发,谈执中只觉得有点神魂摇荡,艰难的把眼神移向王小斐。

    叶流珠坐在王小斐旁边,道:“我要不是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他还看不出这幅画有不妥呢。”

    谈执中道:“这幅画背后的故事王姨已经跟我说了,我收回我刚刚的话,这不算什么不妥。”

    叶流珠道:“娘,你让阿紫找我,有什么事要说吗。”

    王小斐道:“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又跑哪去了。”

    叶流珠道:“我还能跑哪去,左右不过是这片山里转悠。”

    王小斐道:“说的是,其实我一直在想,咱们寿竹宫既然已经淡出了江湖,好像也没必要一直住在这里了。”

    叶流珠道:“那可合了阿紫的心意了,这小丫头早就想出去了。”

    阿紫向王小斐靠拢,叫道:“哪有,夫人她又冤枉我。”

    王小斐笑笑:“执中啊,你觉得呢。”

    谈执中道:“其实住在这里没什么不好,寿竹宫也不算荒山野岭,县城离这也不远啊,我记得寿竹宫后面有一片茶山,那座茶山好像就能到县城?”

    叶流珠道:“那片茶山已经不属于我们寿竹宫了,被我爹爹卖出去了。”

    谈执中道:“为什么?”

    叶流珠道:“爹爹认为我们用不了那么大一片茶山,所以就卖喽。”

    阿紫道:“其实买去的人原先也是寿竹宫弟子,现在一心经营茶叶了,每年都会给我们送新茶来。”

    谈执中隐约记得小时候在这喝过寿竹宫的茶,谈蒙和叶郎就常常在一块喝茶聊天,不过年代太久,那茶什么形状什么味道早忘了。

    王小斐道:“你爹最近在忙什么,他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

    谈执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王小斐,道:“这是爹写给王姨你的信。”

    王小斐诧道:“写信?有什么事他为什么不亲自和我说?”

    谈执中道:“我也不知道,他不许我拆开看,而且还说信的内容如果王姨告诉我我就听,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不许问。”

    听他这么一说,王小斐手中的信显得有些沉重,她与谈蒙相识相知多年,深知谈蒙为人,他隐居刘家村二十年,几乎不涉俗,突然有这样一个奇怪的举动,背后一定大有深意。

    她道:“执中啊,你一路赶来想必也累了,流珠,你带他去休息休息。”

    二人走出“竹苞”厅,转入一侧的游廊,叶流珠道:“谈伯伯给我娘到底写的什么信啊,她看起来好像有点严肃。”

    谈执中道:“是啊,我也很费解,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叶流珠道:“什么事?”

    谈执中道:“我就觉得我爹上次出门再回来之后,就有点不太对劲……说不好,就是一种感觉吧,我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

    叶流珠道:“算了,等她告诉我们吧。”

    谈执中道:“那我们现在去哪。”

    叶流珠道:“去湘妃院啊。”

    谈执中笑道:“好啊,我也好几年没来过了,看看你那有什么变化。”

    叶流珠感慨:“寿竹宫一二百年了,哪有什么变化,唯一变的也就是人。”

    谈执中随她来到一面月洞门前,门上绘着“湘妃院”三字,门内正中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太湖石,形似小松,将院内景物挡住,更让人有一窥究竟的想法。

    进了院后是一条石子铺成的甬路,两旁翠竹如拱,把路上方轻轻遮成了一个屋脊,路的尽头是一架小桥,一湾清泉流过桥下,曲折于院,水中浮着一片片大小不一的圆荷。

    拾级而上,走入一条抄手游廊,廊下挂着一排透明琉璃风铃,叮叮有声,如奏瑶琴,清脆悦耳,游廊北侧列着两簇芭蕉,绿意正浓,对谈执中微微点头,似在欢迎远客。

    穿过游廊,眼前是正房三间,就是叶流珠的住处了,房外种着三株紫玉兰,淡香幽幽,姿态曼妙,艳丽怡人。

    谈执中的目光从紫玉兰上滑过,顺着两棵绿杨,落在了树下那架静静的秋千上。

    “这秋千还在啊。”谈执中惊奇的道。

    叶流珠道:“一直都在啊,你想玩吗。”

    谈执中道:“不了吧……”他随叶流珠走到房前,看见檐下挂着一个个纱囊,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这袋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叶流珠道:“花瓣。”

    谈执中奇道:“花瓣为什么装在这里,又为什么挂在屋檐下?”

    叶流珠道:“当然是要它自然风干啦。”

    谈执中道:“有什么用?”

    叶流珠神秘一笑:“你想知道什么用处,那简单啊。”

    她已经进了屋,见谈执中还在看,道:“傻愣着什么呢,快进来啊。”

    谈执中“哦”了声,叶流珠轻笑着拉住他的手把他带进屋,自然得像小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