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黄道吉日，宜祭祀，忌远行。

    每一次沐浴对乌九来说都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历劫。

    饶是他前世经过白血病的多年折磨，对身体疼痛的忍耐力远超常人，对自己的外在形象也早已不在意，可是在清洗全身溃烂的皮肤时还是觉得惨不忍睹，难以直视。

    这样的伤势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

    可他不仅活着，还活蹦乱跳，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洗漱完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将染血的衣服简单清洗了下，大概拧干塞入包裹，连同未吃完的点心果盘也一并打包。

    他太穷了。

    真正的身无分文。

    匆匆收拾好行李后也立刻动身，逃离朱府这个是非之地。

    既然烧伤已经暴露，现在最迫切的是赶紧找个医馆治疗，然后想办法识字读书，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基本情况。

    可是这两件事都需要钱。

    钱是世人命，无钱路难行。

    连命都是可以用钱买的，他前世就是因为家里没钱，才会年少早夭。

    心里琢磨着赚钱的方法，一路畅通无阻出了朱府，乌九神情越来越凝重。

    印象中繁华的朱仙镇今日却冷清沉闷，所有的酒楼茶肆关门停业，歌舞百戏销声匿迹，一个个朱府护卫穿梭在街头巷尾，所过之处，只见户户挂白，人人穿素。

    走了片刻后，已经日上三竿，医馆药铺门扉紧锁，也没有找到赚钱的机会。

    温度快速上升，身上烧伤处像火一样灼烧，疼的他咬牙切齿，想寻个阴凉地方歇息片刻，这时候看见一个游方郎中，正迎面走来。

    这是个身着布衣的老者，背着药箱，右手食指中指套着一个手镯样式的铜环摇动着，发出“哔楞哔楞”的声响，左手拿着一根竹竿，上面绑着一块粗糙的白布，写着一个“醫”字。

    两人错身而过，走了十来步后乌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老者的背影，跟了上去。

    他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半掌大小，触感温润细腻，色泽光莹，外有精美的花鸟雕刻，里面装满未知液体。

    正是大总管临别所赠的两样物品之一。

    应该能值不少钱。

    乌九没有尝试打开这个玉瓶，连保管都是竖着塞在包裹的衣服里，而不是放在怀里，就怕里面装的是毒药。

    也可能是解药，治疗烧伤的药，美酒，或者就是瓶普通的水。

    他想请这个郎中辨认一下其中所装究竟是何物？

    可是又担心万一里面装的是某种开瓶就能让人中毒的猛烈毒药，害了这位老者怎么办？

    手指摩擦着玉瓶，几番加快脚步靠近上去，心中的罪恶感又使他陷入犹豫挣扎。

    游方郎中其实很少有外来的，基本都是城镇附近的村民，掌握着几个秘方，又不愿意和本地药铺分成，于是自己采药炼药，走村串户，为需要的人们治疗病症。

    不仅上门服务，更是便宜实惠，深受广大民众的欢迎。

    这样的良善之人，乌九是不忍将他置于危险之中的，可是现在又迫切需要懂医药者的指点迷津，因为他非常希望里面装的治疗烧伤的药。

    一路尾行，走街串巷。

    到了正午时候，老者总共被请去看了三次病，皆是普通人家。

    烈日当头，乌九又穿着黑色斗篷，就跟置身在火炉中一样，难受之极。

    看着老者又从一户人家出来，抹了把头上的汗，快步向自己所在的树荫处走来，乌九心中一紧。

    身边响起急促的喘气声，老者张着嘴，手掌快速扇着风，热的都快吐舌头了。

    乌九感同身受地扇着风，也想吐舌头了。

    他想着，这个时代没有空调风扇，夏天可怎么熬。

    片刻后喘息平静了些，老者开口道：“这位公子跟了老朽一上午，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乌九闻言转身，向老者合十行礼。

    暗暗深吸一口气，取出玉瓶，指了指玉瓶里的液体，又撸起袖子指了指烧伤溃烂处，真诚又期盼地问道：

    “大夫，您可认识这里面装的药物？是不是治疗烧伤的药物？”

    老者表情愣住了，凝眉竖耳努力做倾听状，显然没听懂。

    乌九艰难微笑了下，指了指自己喉结部位解释：“我声带也受伤了，一说话就火辣辣的疼，您能治吗？”

    老者张开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果然，肢体语言是宇宙智慧种族的通用语言。

    乌九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下，递出白玉瓶。

    老者伸手接过玉瓶，端详了下，另一只手移动到瓶盖上，准备打开。

    乌九目光紧紧盯着老者的动作，似乎很热的样子，脸上冒汗，徐徐的吹着气，手上扇着风，脚下也后退了半步。

    他心里有个声音此刻不停谴责着：“我是坏人，我是坏人，我是坏人……”

    “卟。”

    一声轻响。

    乌九心脏窒息，玉瓶盖打开了。

    老者观察了下瓶中液体的色泽浓度，手掌拨动瓶口散发出来的气味，凑近闻了闻，闭眼认真感受。

    乌九转头吸了一大口空气，缓缓吹出。

    老者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又带着思索，像是吸嗨了。

    弯腰打开药箱，从针囊中取出一根细长银针，蘸了蘸瓶中液体，举在眼前仔细观察。

    乌九注意到银针没有变黑。

    但这并不代表没有毒，作为现代人灵魂的他知道，银针验毒其实很不靠谱，只能试出砒霜这种矿物类毒素，他还知道，如果把银针插进煮熟的鸡蛋，由于鸡蛋内也有一些硫化物，银针也会变黑。

    老者又将银针上的液体涂抹在自己手背上，观察感受，然后又沾了些伸出舌头舔了舔。

    乌九看的大皱眉头，这是以身试毒啊，这位老人家能活到这把年纪当真是不易。

    将玉瓶盖好还给乌九，老者说道：“此药应该外敷，确实对治疗烧伤有效，只是……”

    “公子你没试过吗？此药是否有疗效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他终于感觉到眼前之人行为不对劲，穿着也藏头露尾，神秘邪乎，越想越不对劲。

    小心拱手告辞道：“多谢公子，能见识此药，老朽受益匪浅。”

    不等乌九还礼，提起药箱就快步离去，阳光明亮刺眼，热浪滚滚，老者此刻却出了一身冷汗，感觉身后有一道诡异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脚步不由自主又加快了几分。

    乌九不知道，老者回去后凭借丰富的草药知识，多次实验，竟然仿制出了这种治疗烧伤的奇药，虽然效果打了折扣，但已经是市面上极好的烧伤药。

    老人去后，子承父业，他儿子凭此药方在乱世中积赞了大量的名气财富，就此家道中兴，成就了一个医药界有名的字号，药方自然也就成了传家宝。

    这世间之事，一饮一啄，仿佛皆有定数。

    目送老者离去后，乌九打开瓶盖，蘸了少许药液涂抹在烧伤处，一股清凉舒爽的感觉从涂抹处不断传来。

    他环顾左右，走进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立刻脱光衣服，倒出药液将全身上下涂抹了个遍。

    “嘶……喔……”

    乌九舒爽的叫出声来，感觉灵魂都升华了。

    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有这样舒服过了啊。

    ……

    朱府内。

    一声唢呐乍起，穿透云霄，惊扰了府内众人的重重心事。

    紧接着管笙穿插，铜钹声加入，锣鼓齐鸣，轰轰烈烈的出殡乐奏响了起来。

    护卫开道，引魂幡打头，马车拉着灵柩，亲友护送左右，上百人组成的出殡队伍出了府门，向西行去。

    镇上居民闻声打开窗门观看，目送队伍经过后，有人神色沉重，默默跟在了后面。

    一个，两个……渐渐越来越多，出殡队伍越来越庞大，人潮涌动，绵延数条街，除了不懂事打闹嬉戏的孩童外，大都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乌九听到哀乐传来，整理好衣服寻声走去，就看见拉着灵柩的马车经过，纸钱飞舞，随后就被如龙的人流裹挟着向前走，也加入了出殡队伍。

    半个时辰后，运灵柩的马车停在了朱仙庙院内。

    哀乐曲调改变成庄重的祭天乐，大总管等人走到院中的青铜大鼎前一一上香跪拜。

    然后返回马车旁打开灵柩，里面装的不是朱八的遗体，而是一个和朱八相貌相同的雕像，面带微笑，栩栩如生。

    两个神官装扮的男子抬起雕像，走进寺庙新修的一个偏殿，将雕像小心摆在神台上，摆上贡品，点燃香火。

    大管家以指代笔凌空划动，在神殿外刻下对联。

    左为：布道天下，千古传奇。

    右为：人人如龙，万世之师。

    乐止礼成，朱八的雕像从这一刻起，成为了神像。

    与供奉着的神佛和六道祖师比肩。

    出殡队伍轮流上前焚香祭拜，向着这个改变了他们命运的人默默祈祷。

    青天白日，无风无云，朱仙庙内浓郁的香火气形成一道袅袅烟柱，直入青冥。

    乌九混在队伍中缓慢爬着山，这是一座巨大的山丘，像一个饱满的大馒头扣在朱仙镇外的万顷良田上，郁郁葱葱，满山开满了野花。

    到了山顶，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放眼望去，整个朱仙镇尽收眼底，错落有致，远处的无定河像一条巨龙在山脚下蜿蜒，奔腾向天际，风景奇佳。

    拥挤着进了朱仙庙，院子里的青铜大鼎已经插满点燃的香，他也取了一支香就着旁边的烛火点燃，插进了香林中。

    然后就看到了朱八崭新的神像，脑海里顿时电闪雷鸣，一个个念头闪现。

    朱八真的死了吗？

    昨晚遇刺，今日就立神像？

    这神像这么快就雕刻好？还是早有准备？

    为何这么匆匆出殡，非常赶时间似的……

    人死了竟然可以建神庙立神像？

    他立刻想到了仁义关二爷、药王孙思邈、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答案是可以的。

    感觉就是……所有的一切早有计划。

    朱八帮助所有朱仙镇区域的人修行，感恩的人们创造了神。

    朱八要成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