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青清

第十二回

    姐弟嬉戏定终身。猫哭耗子假慈悲。

    “故事讲完了,咱们上学去吧。”春梅首先站起来,跨上了书包。我们还沉浸在故事里,一边跟在她后面走着,一面提着各种问题:

    “春梅姐,那九尾狐又来报仇没有啊?”

    “听说没有再来过,他们上头颁布了怀柔政策……”

    “什么叫怀柔政策?”我问。

    “具体我也搞不懂,八成就是猫哭耗子……”

    “那猫哭耗子又是怎么回事呢?”二蛋问。

    “据说这猫哭耗子还有一段故事呢。”

    “既然有故事,那春梅姐姐就快讲!”三丫催促着。

    春梅笑道:“我们边走边讲,要是再迟到,郭老师可要打屁股。”于是上学路上,春梅又讲了一个老猫哭耗子的故事:

    有那么一天,老鼠爷爷寿终正寝,儿孙们一大家子哭哭啼啼,设灵堂办丧事。一只老猫带着香烛纸钱前来祭典。老鼠一大家子惊恐的吱吱叫着,钻进地下洞府去了。

    老猫在老鼠爷爷灵前进香烧纸,哭的昏天黑地泪涕交流,就像诸葛亮吊孝哭周瑜一般,真个是字字坠泪,感人肺腑。一边哭一边念叨,说他曾与老鼠爷爷乃八拜之交,自己的儿孙不懂事,误食了几只老鼠,也是疏于管教,又饥寒交迫,饿得头昏眼花迫于无奈,以后有了粮食,绝不再吃耗子,愿结拜永好,友谊长存,云云。说到激动处,哭的肝肠寸断,哽哽咽咽几度昏厥。

    耗子们在洞府里听得真真切切,不由被感动了,他们这才明白,原来猫吃老鼠是一场误会,你看那猫大人哭的痛彻心扉,泪如涌泉,绝对是一片至诚。若是虚情假意,岂能哭的这般痛心疾首?就是嘛,老鼠有什么好吃,毛茸茸的不干净,整天垃圾堆里钻来钻去,容易传染疾病。老鼠们自知地位低下,既然猫大人屈尊下驾前来结交,又拜祭了自家老人,再不出去迎接就大大的失礼了!于是乎,老鼠们一番商议后爬出洞府,把老猫请于首坐坐了,少不得一番应酬,客套的好话。

    老猫向外一招手,几只猫咪端上酒菜,又有几位猫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在席间舞蹈助兴,一时间,猫鼠之间其乐融融,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真个是人间绝景不可多得。也有耗子胆小多疑:分明是办丧事,怎么喜气洋洋哪?却又鼠小言轻不敢多嘴。喝到高兴处,老猫换大杯前来敬酒,鼠子们谁敢不饮?不大会儿,老鼠一大家子七八十口,尽皆烂醉如泥,躺倒一地。老猫又一招手,“来呀,打包带走!”

    有几只老鼠醉的轻些,尚有意识,醉眼朦胧,正自不解:还没吃饱呢,打什哩包呢?

    早有几只大猫抬进几个大铁笼来,

    从醉酒轻的老鼠抓起,一一投进铁笼里,这回一月的伙食有了着落。老猫松了口气,不由感慨道:时下耗子也学精了,往日为逮一只老鼠,一蹲就是半夜,累的腰酸背疼尚不一定抓得住,这回好了,一大家子连窝端!怪道诸葛亮先生一贯以计取胜,这比蛮力降服痛快多了,猫不吃耗子?哼,饿死活该!

    猫哭耗子的故事讲完,我们已到了学校门口,一溜烟的鱼贯窜进教室。不大会儿,上课铃声响起。郭老师分发了昨天考试的卷子,我得了九十分,比上次多了五分,高兴的直想晃着卷子去吆喝。班里四十多人,能得九十分以上的没有几个。圆圆算一个,她是郭家集的,比春梅还大了一岁,是班里的大姐大,所以郭老师提她当班长。她白生生,圆溜溜,胖乎乎的一张脸儿,眼珠滴溜溜的晶亮,小嘴圆润润的,好似薄施了口红,连下巴都是圆的,反正整个人都透着一个“圆”,无怪乎取名:圆圆!仔细看也挺俊俏的,就是惹人讨厌――整天咋咋呼呼:擦黑板啦,课间打闹啦,环境卫生啦……没有她不管的,似乎也没有她管不着的。她可比郭老师厉害多了!谁要不听她话,小脸儿一唬,大白眼珠子眼见瞪出来,好吓人!“不听话是吧?不听话,我揍死你!”

    全班谁也打不过她,有郭老师给她撑腰,也不敢和她打呀!有些同学吃了瘪,官司打到郭老师那儿,却又喏喏说不出多少理来,老师往往一笑了之。不过,她绷着脸,瞪着眼,努着嘴的小模样,可也逗人有趣,好玩!我们俩是“死对头”,一天不找她事,心窝里就像养了一尾小鲤鱼,它游呀,啃呀痒的难受。不戳弄她日子可不好过。你说也怪了,她那小巴掌胖乎乎的,打身上也不太疼,立马奏效,咦?心里不痒了!这就叫贱爪子贱肉不贱可真个难受!就因为她整天咋咋乎乎爱管闲事,一次打闹起来,我嬉戏道:“你要是再欺负我,我给你起个外号叫‘花喜鹊’!”

    “花喜鹊?”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嘻!这名字不错哎,长尾巴花丽丽的……

    花喜鹊的考试成绩总在九十分以上,满分也是常事,只有春梅自上学几个月来,每门功课稳拿一百分,不在错样的。放了学,我们又在老柳树下停下来。春梅犹豫着,道:“三丫二蛋,你们且回家吧,上学的时候我娘说了,放学路上拐个弯儿,到田里摘些豆角啥的,我想让二春做伴去。”

    三丫挺热心:“春梅姐姐,我们也陪你一块去呗。”

    春梅推却道:“不用了,二春一个足够了。”

    三丫二蛋答应一声,两人扯着手一溜烟尘烟的跑走了。春梅看着他们翻过了河堤,却坐在了石凳上,我正疑惑不解:不是要去摘豆角吗?忽然看见她睫帘一扑闪,大眼睛里滚出大颗的泪珠,低头抽噎着,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

    我吃了一惊,“姐姐,不正好好的吗?是谁欺负你了?你说,我去揍他!”

    她不说话,从书包里掏出一片折叠着的纸张来,默默递给我,我一看是考试卷子,九十九分,是春梅姐姐的,上面写着她的名字。看那叉号处是一个“盗”字,少了最后一笔。而那最后一笔明显有圆珠笔划过的痕迹,不知为什么笔没有泻油汁。我奇怪的道:“春梅姐,这个盗字你会写呀,分明是笔出了问题,怨不得你的!”

    “不怨我,怨谁呀?总不能怨老师吧!当时我也想重写那一横的,同桌用肘碰我,问我问题,我不好意思不答她,一耽搁就把这一横忘了,唉,气死我了!”她小嘴撇着抹泪,气狠很的,“我……我真没用!”

    “我当出了多大事呢!”我不屑的道,“不就是差了一分吗?姐,我考了九十分,还高兴的跳圈呢。三丫二蛋,一个八十分,一个七十分,全不当回事儿。不过一个疏忽,往后多注意就是了,值不当的伤心难过,伟大领袖还说人无完人哪。”

    “可是……我爹这一关怎么过呢?我可是在他跟前打了保票,每门功课考一百分的。我知道你鬼点子多,所以留下来商量,你说该怎么办呢?”

    “姐,我有办法,”我略一思索,“你先说这事儿三丫二蛋知道不?”

    “他们不知道,就是不想让他俩知道,所以支走了。”

    “那更好办了,”我高兴的道:“咱们把卷子撕吧撕吧,往河里一扔,你不说我不说,郭老师也不会因为你考九十九分,去找先大爷告刁状!这不万事大吉了吗?”

    春梅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正在学掩耳盗铃吗?对自家人怎么能欺骗呢?这主意不咋的!”

    “姐,那你的意思是说,这事一定要告诉先大爷?”

    “是啊,”她喃喃道,“每次考试成绩都拿给他看的。”

    我搔着头皮想了一会儿,莫可奈何,“姐,那要是这样,就算诸葛亮来了,也没有办法。”

    春梅迟疑了一瞬间,猛地站了起来,眼睛里满是坚毅的神色:“走,咱们回家!”她大步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心神不宁的紧紧跟着。到了分手的地方,她没有吱声,迈着慌乱的步子继续往家里走去。我站下来想着坏主意:他爹那个人人琢磨不透的糟老头子,会不会骂她?也许会骂两句,会不会打她呢?还不至于吧?不就是差了一分吗?万一真打她,我该怎么帮她呢?我一拍脑袋,立时有了主意,在路边院墙上,扣下两块鸡蛋大的硬坷垃,装在衣袋里,一路跑向春梅家院子西边的院墙,借势一窜身,便趴在了她家的土围子墙上。透过苹果树枝叶间隙,我看到春梅爹正在看卷子,春梅站在他跟前,局促不安的低头搓弄着衣襟。很快,春梅爹把卷子还给了她,语重心长地道:“梅啊,按说九十九分就不少了,努力吧,不要再往下滑就是了。”说完,不易使人察觉的摇头叹息一声,回屋去了。不是郭老师告诉过他:哭着过是一天,笑着过也是一天吗?为什么还是唉声叹气呢?这怪老头儿,真使人搞不懂!

    春梅在院子里痴痴呆呆的站了好大一会儿,无精打彩的出了院门,沿着上学的路,向村后走去。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她一定是心里烦,没了食欲。我这姐姐就是气量太小,肚子里不能撑船,将来做不了宰相,不是没打也没骂,都过去了吗?干嘛还不吃饭呢?我赶紧回了家,狼吞虎咽地吃了饭。悄悄把爷爷箱子里的一包饼干顺在书包里,一路小跑着翻过了大堤,走到柳树下,果然见春梅漠然地坐着,似乎在偷偷的抹泪,“姐,看,我给你带什么了?饼干!你吃吧。”我递在她手里。

    “我不饿……”她推拒着。

    “我都看见了,你根本没吃饭,先大爷看卷子的时候,我就在你家墙头上趴着呢。”

    “真的?”

    “嗨,我能骗你!”我把先大爷的话学说了一遍。

    她信了。好奇道:“那――你趴在墙头上干啥呢?”

    “我怕先大爷打你啊!”

    她悠悠的叹了口气,“他要是真打我骂我就好了,心里就不难受了,这是个教训,以后绝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稍一思索,接着道:“那他要是真打我,你也没办法呀?”

    “姐,我有办法,”我把衣袋里挤成几块的土坷垃掏出来扔在地上,道:“他要是真打你,我就用坷垃扔他,他就会来撵我,不就顾不得打你了吗?”

    “那?那他要是打你呢?”

    “他打我?哼,他可打不着我!姐,我跑的可快了。”

    “你就是鬼点子多!”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姐,吃饼干。”我向她手里推了推。

    “我,我不饿……”她仍推拒着,不好意思吃。

    “姐,我可是专门为你拿的,你要是不吃,我可真生气了!”

    她见我眼巴巴的望着她,盛情难却,终于接了过去,撕开包装,用纤秀的小手捏住一块饼干,慢慢的送进嘴里,一点点的吃起来,露出细碎洁白的牙齿。见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羞涩的一笑道:“你也吃。”

    “我吃饱了,你看――”我掀起小褂,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她被我夸张的动作逗得抿着小嘴儿乐。见她吃了七八块饼干,我到河边洗了手,捧了一捧清水跑回来,“姐,快喝水。”

    她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大口,“真甜!”

    “姐,我再给你去捧。”

    “不用啦,”她推辞道,“我一会到河边去喝,咱这赵王河里的水就是甜。二春,来坐下,我有话问你。”

    “姐,有啥事?你说。”我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你为什么对姐这么好呢?”看她正而巴经,神情专注挺认真的。我随口答曰:“姐,你对我不是也挺好吗?”

    “唉!”她轻叹了一口气,“要是咱俩是亲姐弟该多好啊!”

    “那有什么好?”我不以为然,“亲姐弟也要分开的,要是能做两口子,就能永远在一起,不用分开了。”

    “你?”她瞪视着我,举起了小巴掌,“再瞎说,我打你!”

    “姐,你啥时候舍得打过我呀?”

    她没了招,脸儿红红的。半晌,抬头瞅我一眼,羞羞的,细细的道:“要是……要是我给你做媳妇儿,叔叔婶婶会要我吗?”

    “当然要啦,你就不知道我娘有多喜欢你,整天夸你,说你是个人精!”

    “那就说好了,姐将来就给你当媳妇儿……”

    “你放心,”我自信满满的道:“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姐相信你!”她认真地道:“这事就咱俩知道,谁也不能告诉知道吗?”

    “姐,我懂!三丫二蛋都不能给他们说!”

    “对,这是咱俩的小秘密。来拉勾,她伸出一个小指头。我们两个的小指头紧紧的勾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