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青清

第四十一回

    光棍听房跳脚骂,赖子初登寡妇门。

    上回书说道,有人怀疑铁柱是扒灰的结果,可谁见来?谁又敢胡说?可了不得!那老杂毛的嘴比刀子都厉害!事有巧合,铁柱爹娶了个大他十岁的媳妇,铁柱娶了个小他十岁的媳妇。

    铁柱爹八岁娶妻,九岁得子,其名声自然好不到哪去,铁柱又体弱多病,拖到25岁才成家。他那15岁的小媳妇儿,娘家一大家子七八口,因瘟疫死绝了,小姑娘无依无靠,老杂毛及时出手,又一次得了个不花钱的便宜货。

    铁柱成亲的那天夜里,二赖子去听房,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铁柱媳妇。

    农村里办喜事,主人家会敞开大门,欢迎四邻爷们儿前来闹喜。闹囍的人越多,主人越体面。如果没人前来闹喜,说明这家人没人缘,可真不光彩。

    夜里,二更已过,闹喜的大姑娘小媳妇,半大小子,逐渐散去,铁柱顶紧大门,兴冲冲的回到洞房。这时候,真正听房的人才会粉墨登场,农村土语叫听花媳妇,而听花媳妇也有瘾,黄二楞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不论谁家成亲,他都要去听。有机会他会钻进衣橱里,或躲在新人床底下。听过了莺歌燕语,等到这对新人跃马挺枪一番血战后,睡得像死猪一样呼噜震天,他会悄悄开了洞房门,溜之大吉。然后,少不了人前一番炫耀。

    赖子是他的小跟班,像尾巴一样跟着。但他没有二楞的胆量,不敢藏在洞房里偷听。

    二楞曾神秘地告诉他——憋的难受,但够刺激,不知不觉,裤子湿了。趁着兴劲儿回家自己安慰自己一番,真他妈的痛快!赖子听不太懂——这里面有玄机。

    铁柱院落的西墙外是一处荒宅,土院墙也不高,二愣和赖子就是从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来的。他们顺着墙根儿,猫瞧老鼠般蹑手蹑脚地溜到洞房窗下,透过木窗棂向屋里窥视。

    洞房虽然是老土屋,也经过了一番装饰。墙上贴了许多字画,有一根红蜡烛摆在桌上,红红的火苗,在不停地跳跃摇曳。

    喜事是80岁高龄的爷爷帮他们操办的,他的爹娘短寿,没福气看到儿子结婚这一天。

    瘦高的铁柱坐在床沿,他有点驼背,有些气喘,不时咳嗽两声,是儿时感冒治疗不及时落下的肺病。轻来轻去的劳动可以,不能出大力。

    新娘子局促不安地坐在床尾椅子上,她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小姑娘。长长的刘海儿象帘子,几乎遮住了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小巧的鼻子,薄嘴唇,配上俏生生白润润的瓜子脸,堪称小家碧玉。她正是发育身体的时候,身板儿还单薄,立起身来,也只能与铁柱肩头平齐。她细长白嫩的小手,不安的玩弄着垂在胸前的辫梢,偶尔偷偷翻起眼皮,冷默地瞄上铁柱一眼,又低眉顺眼的坐着,没有一点儿做新娘子的喜气。房子里的空气里,似乎少了一点儿喜庆,多了一点凝重,沉甸甸的。

    铁柱立起身,笑嘻嘻地道:“四喜,咱们喝交杯酒吧?”

    新娘子四喜轻轻摇头。

    “那你喝杯水?”

    四喜还是摇头。

    “四喜,你说话呀?”

    四喜不说话,面无表情地坐着。

    铁柱无可奈何,好大一会儿,他叹口气,道:“四喜,咱们睡吧……”

    四喜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她阴着脸好像在赌气。

    铁柱凑过去,又劝道:“四喜,咱睡吧,大喜的日子,你老坐着不上床,不吉利!”

    这回四喜说话了,声音低,但坚决阴冷:“俺不睡!俺就是不睡……”

    “这……这是为什么呢?”

    四喜仇视的瞄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道:“你个痨病秧子,俺坚决不愿意……”

    “那你早说呀!现在弄到这一步,生米做成了熟饭……”

    “是……那个老白毛骗俺来的,要天许半个……现在……啥都变了……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四喜低泣起来。她撇着嘴,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圆溜溜的杏仁眼眸里滚落下来,扑打在她平坦的胸脯上。

    铁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长气,坐回到床沿。他烦躁的点上了一支烟,使劲的抽了一口,呛的连连咳嗽,把烟猛地摔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

    这对新人对坐着,僵持了半个更次,听房的二楞赖子都有些耐不住了。终于,铁柱起身走向房门,就在房门“吱呀”一响的同时,二楞赖子闪身躲到了房山后。

    铁柱在院子里呆头呆脑地站了一会儿,又回到了洞房。当二愣赖子,再次凑到窗前看时,铁柱双膝跪在四喜面前,四喜扭头一边去低泣,她脸上挂着一层霜。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赖子的腿脚站麻木了,他碰了一下二愣,二楞一扭头,赖子手一摆,做了个走的姿势。

    二楞身子没动,伸指向屋里一点。赖子再看时,屋里场景发生了变化,铁柱站起了身,冷冷地剜了四喜一眼,阴沉着脸走到桌前,“噗”的一口吹熄了红烛。

    有听房经验的二楞,赶紧拉赖子蹲下,因为屋里一熄灯,内暗外亮,就能看清窗外的情景。

    屋里的响动大起来,传出了新娘子咬牙切齿的声音:“俺不愿意!俺就是不愿意……你们这些骗子……呜呜……你再拉俺……俺咬你……”

    随着铁柱“哎哟”一声大叫,随后就是“扑通”一声,重物被摔在床上的声音。传出了铁柱阴狠的话:“死丫头,敢咬我,今天我要活吃了你……哼!给脸不要脸,谁也救不了你!”

    新娘子的哭声高起来,变成了嚎,静夜里传的很远很远,屋里的撕打声更激烈了。在那特殊的年代里,这种事稀松平常,没人愿管,没人敢管,也没人管得了。除非——愣子。

    窗外的二楞,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在地上摸起了一块半截砖,狠狠地向窗户砸去。随着木窗棂“喀嚓”一声响,砖头被弹了回来,“咚”声落在地上。洞房里立时鸦雀无声,静的滴水可闻。

    二愣跳着脚大骂:“铁柱,你个龟孙!王八!我瞧不起你,你不是男人你!”他不等屋里有反应,气呼呼地拉了赖子,翻出了院墙。

    倚坐在院外墙根下,二楞仍气鼓鼓的,心里不平衡。

    赖子小心的道:“二楞哥,你干嘛生这么大气呢?反正又不是你媳妇儿……”

    “你奶奶个球!龟孙,你奶奶让老鹰叼走了!你爷爷正拿着棍子撵呢,还不去帮忙!”二愣一肚子的无名火,这回可找到了发泄处。

    赖子咪咪笑,一点儿都不生气。反正村里人都这么骂他,他听了,反而有一丝快意,骂死那两个老不修才好呢,两个不养亲孙子的王八!

    赖子挨了骂,不生气,也不长记性,他又凑近二楞的脸,道:“二楞哥,刚才他们干什么呢?那么热闹……”

    “去去去!你个小屁孩儿,你懂个毛啊你!滚回家睡觉去。”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气哼哼的先自滚蛋了。

    赖子确实不懂那些见不得人的毛事,他才13岁。他笑眯眯地跟了二楞一段路,一拐弯儿,回家睡觉去了。

    就在铁柱结婚后的两个年头上,四喜给他生了个儿子。看新婚第一夜,四喜可真坚决。至于是铁柱霸王硬上弓的结果,还是他膝盖跪出了茧子,最终软化了四喜冷硬的心,成起了好事,这惊天秘密,也只有他们两口子可破解了。

    就在铁柱的儿子小钢蛋,过一周岁生日这天,铁柱给爷爷送了四个熟鸡蛋。老杂毛吃第二个时,突然“咯呕”学了声公鸡叫,脖子一挺,白眼一翻,竟噎死了!享年83岁。

    人们不禁感叹,这个老不修,一辈子好事做的不多,坏事干的不少。自不修德,殃及子孙,才让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他自己倒落了个寿终正寝,也不知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

    铁柱为孙子辈,他没有亲叔伯,只有远方叔伯。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给死者披麻戴孝摔盆子,家业归谁继承。铁柱虽为小辈儿,却是直系血亲,黄家长辈和大执事经过商议、论证,认为老杂毛这份家产,还是应该有亲孙子继承。

    老杂毛因为是寿终正寝,停棺三日。

    出殡这天,黄庄村的男劳力几乎都来了。农村的送葬俗礼还是很繁琐的,以铁柱为首,领着十来个孝子贤孙,身穿大孝,脚拖麻鞋,腰系白带,手持哭丧棒,一次次的迎宾谢客,只忙到日当正午,才把棺椁抬到了大街上,摆齐香案,打开场子,开始露祭。

    这露祭尤为隆重,引来近千人围观,孝家和主宾至少要行24拜大礼。时间关系,施七十二拜礼的罕有。

    这铁柱,三天来忙忙碌碌,今天又出出进进的跪拜折腾,他一个痨病身子,已经支持不住了。他走路打晃,面如金纸,张着嘴气喘如拉风箱,呼噜有声。

    这送葬礼半途而废,当然不吉利,所以没有人敢多说话,免得日后出什么变故落抱怨。就在铁柱领着一班孝家,施第十二拜礼的时候,他一个头磕下去,突然脖子一挺,口一张,喷出一口鲜血,溅红了香案。

    大执事毕竟是个明白人,这铁柱,如再折腾下去,只怕要随他爷爷去了,人命关天,他大喝一声:“时间关系,新事新办,一切从简!起灵——”

    立马跑来两个小伙子,架了铁柱的胳膊,摔了丧盆,抬重的发声号子,抬起了棺木,轰轰隆隆奔林地去了。

    如此,也没能挽回铁柱的性命,就在他爷爷入土一七的那天,有人传出消息:铁柱已七天滴水未进了。

    又三天,传出更坏的消息:铁柱已穿好寿衣,只等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这时候,他生前关系不错的爷们儿都去看看,做一个最后的诀别。赖子也去了,他已是16岁的大小伙子了。

    铁柱的堂屋里,或站或坐七八个人,都在静默着。赖子看到铁柱一身黑衣,平躺在床上,面若死灰,张着嘴,一动不动。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死人,有点儿心怯。他姥爷姥娘死的时候,他才七八岁,印象模糊。在他的意识里,铁柱已经死了,如果说活着,那就是心窝里还有点脉动。四喜坐在小凳上,握着他骨瘦如柴的大手,低着头,一脸的悲戚。

    第二天,铁柱心有不甘的着了最后一口气。黄庄村的男劳力几乎都接到了通知,前去抬重送葬,赖子也去了。铁柱的葬礼很简单,当天着气,当天盛殓,当天入土,一切简办,因为他该不着大礼。四喜为他带了孝,抱着一岁的儿子,为铁柱摔了阴阳盆。没有人看到她哭。老少爷们忙活一场,也没有人吃她的饭,可怜呐!

    第三天,铁柱的小院里忽然传出了撕心裂肝的哭声。这哭声,悲悲切切,哽哽咽咽,凄凄凉凉,如泣如诉,她在向上苍诉说自己的不平和不甘!它回荡在黄庄村的上空,回荡在赵王河畔。男人们听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女人们听了,低头抹泪。有人想去劝一劝,被别个拦住了——让她哭个够吧,压抑的太久会生病的!

    赖子路过也听到了,他赶紧低头走过。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流泪,他能给四喜的,是满腔的同情。

    四喜,这个只有18岁的小女人,过了一夜,她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成了天下最苦命的寡妇!男人再无用,也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寡妇的家,是事非的雷区,没人敢进。寡妇,有人同情无人帮。寡妇,有人欺负无人管。寡妇,孤灯冷炕,长夜漫漫,只有流泪的份儿。寡妇的泪能汇成汪洋大海!

    一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有些人,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话。三年多来,二赖子和四喜就没说过一句话。有时走个面对面,各自一低头,或扭头一边去,都有些不自然,却谁也不先开口。和别人他们也不少说。其实他们什么矛盾也没有。就有那么一天,出现了转机。

    赖子从四喜院门口走过,他不经意的一扭头,鸡架门楼下,站着四喜和她一岁半的儿子钢蛋。四喜正冲他友好的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小细牙。这是弄的哪一出呢?赖子别扭的低头走过。

    他分明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儿子,叫叔叔。”

    钢蛋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叔叔。”

    赖子顿住,回头疑惑地望着冲他笑的四喜,没有说话。

    四喜怯怯地道:“赖子兄弟,你能帮俺个忙吗……”

    赖子仍没说话,扭身走回来。

    四喜知道他答应了,给了儿子一个指头攥着,率先进了院。

    赖子望着老虎口一样的寡妇门,犹豫了一下,进去了。

    四喜走到猪圈前,转回身解释道:“俺养了一头小猪,它长大了,把圈门上的石块拱了下来。俺试了几次,搬不动,没石块堵着,它老是跳圈。”

    赖子打量了那块长条石,约有百余斤。他杀了杀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

    四喜赶紧偎过去,“俺帮你……咱两个……”

    赖子道:“不用,我自己能行!”他弯下腰,双手扣住了石块的棱角,发声喊:“嘿!”把石块搬起,挺在了肚子上。可就差那么两寸,放不到圈门砖墙上。四喜,赶紧凑过来帮力,先担住石头一角,总算把长条石翻上了圈墙。

    赖子拍了拍手,伸头看了一眼圈里的猪,有百来斤重,摇头道:“这样还不行,禁不住它长年累月的拱,应该用木撅子和铁丝摽起来。”

    “嗯,这主意好!俺怎么就想不起来呢,你说俺咋这么笨呢!”

    于是两人商量着,砍了四根木撅子,把长条石内外各打下两柱。待到用铁丝摽时,四喜小手一摊,为难地道:“忘了告诉你,俺……俺家没有铁丝……那俺去买吧?”

    “不用!”赖子想起自己家里有段晒衣服的铁丝,二话没说,撒腿跑走了。

    他拿来了铁丝钳子,把猪圈摽了个结结实实。

    天热,加上二人初次相处有些别扭,忙了一头大汗。

    四喜臂弯里搭了一条白毛巾,双手端了一盆清水,在一边等,笑微微地看着他,道:“赖子兄弟,看把你热的,快洗把脸。”

    赖子洗了手脸,四喜赶紧递上毛巾。

    赖子慌乱地擦了两把,见四喜笑着看他,局促不安地道:“没别事……那我走了!”

    “嗯……那个铁丝,等俺有空买了还你。”

    “提不到话下的事,你别念着,实话说……我愿意帮你……走了。”

    “慢着!”四喜叫住了他,“你到屋里坐会儿,俺给你做顿饭吃吧?”

    “别……别……”赖子连连摆手,慌乱的跑走了。人家越客气,他越不自在。

    赖子走出很远,神经质地一回头,四喜和她的儿子就站在大门口,满脸感激地目送他。滴水之恩,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已是感激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