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大风歌起【卷终,求月票】
次日。
朝阳早早从山峦中跃出,洒下温暖的光辉,让这冬日的空气中亦充满暖和而宁静的气味,类似在外面晒了整整一天的大棉被。
笼罩在这样和睦氛围里的沛县,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
并非是因为外边太冷,大家伙都和伴侣缩在被窝内不愿出门。
恰恰相反,沛县的百姓在天空尚且未亮的时候,便摸黑出门,赶往城西的沛宫。
他们想早些过去占据一个好位置,指不定祖坟冒青烟,自己和当今皇帝能搭上几句话,到时候万一得到赏识,不就可以复刻那武负的狗屎运,得到十两黄金的赏赐。
即便没有十两,一贯铜钱也是值当的嘛。
何况近段时日里运来沛县的酒都是按车来论,而且上面的酒缸足有半人高,外加城外宰杀了百余头豕,近千只雉,甚至还有十头老黄牛。
谁人不知这些皆为这场宴会所准备,刘邦放出话来,说自己提父老们考虑妥当,席间酒肉管够。
若错过今日的时机,普通百姓想敞开肚子喝酒吃肉,只怕这辈子都难了,有临县的百姓听到消息,带着三四日的干粮匆匆赶到沛县来。
甚至说不少人选择前一两日不进食,为的就是在宴会上能够大吃特吃。
此时,沛宫外人满为患。
哪怕正闭目养神的刘邦,亦能感受到屋外的那股热闹劲,如同过完晌午重新恢复热闹的集市,有成百上千的商贩在与买家讨价还价。
“禀陛下,今日赶来的百姓似乎过多,哪怕殿前的空地也站不下了,我们是不是要赶走部分人呢?”一名宦官走了过来,低声问询道。
在他看来,现在外面实在太过于拥挤,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百姓吵吵嚷嚷,简直让人头大。
听到这个建议,刘邦瞬间睁开了眼,怒意十足,当即厉声吼道。
“他们是朕邀请来的父老子弟!你若敢赶走一人,那你同样可以滚了。”
自己想要的就是热闹,结果这宦官找了个太过热闹的理由,想要赶人离开。
刘邦怎么可能忍得了?
没有起身一脚过去,都是因为他现在心情不错。
“那……”宦官愁眉苦脸,为难道,“禀陛下,外边的人实在太多,庖厨准备的食材是够,可让他们坐下用食的位置不够啊。”
想了想,刘邦冷哼一声后说:“这有何难,现在还早,你去找来工匠,快些将那宫殿前面的外墙拆掉,对了,记得安排士卒在路口把关,到时候有彻侯坐马车赶来,让他们走北门进。”
找来一批熟练的工匠拆除外墙,大概半个时辰内能够完工,不过想要再重新砌起外墙,至少得花大半个月的工夫。
如果下次仍有这么多人聚集在此,恐怕依旧只能选择拆墙。
因此刘邦提出的方法属于治标不治本。
当然,如此盛大的聚会往后百年都难在沛县见到,一次“治标”已经足够。
在这宦官离开前,刘邦又把他叫住。
“现在江宁和阿游到了吗?”
那宦官回想一阵,点头答话:“禀陛下,荆王与阳夏侯都已经在宫外等候。”
轻轻揉着下巴,刘邦轻声吩咐:“嗯,既然如此,那你等下出去后替朕把他们两人唤来,对了,先把江宁喊过来,再喊阿游,就说朕有事要问他们。”
“唯。”
……
“且说孤受封在那荆楚地,别的没有,就江中之鲫、鳜、鲈、鲢多,在江心一网下去,可以捞上来千百斤,它们的肉质更是鲜嫩,有如……”
被数名彻侯围住的刘交,正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荆地特产,与他们联络感情。
那些彻侯同样乐意与这么一位实权诸侯王进行交流,听得是津津有味,时不时点头赞叹两句。
不过一名宦官恭恭敬敬地走近,行礼打断道:“荆王殿下,陛下遣我过来,召您前去,有事相问。”
“孤知道了,这就随您过去。”刘交答完,朝周围拱手说,“兄长邀我前去,恕我暂不能奉陪各位。”
周围那一圈彻侯纷纷还礼。
“无妨,无妨。等您回来,我们再一并畅谈。”
“荆王且去,您与陛下真可谓是兄弟情深,宴会前特地见您。”
“您与陛下的关系,真是羡煞我等。”
选择性地应答两句,刘交跟在那宦官身后,心底生起疑惑。
旁人奉承的那些言语,可不会让他听得迷糊。
毕竟从离开长安,就国荆地后,自己实际上与自己这位兄长仅在官方层面进行交流,私下里甚至书信来往都未有过。
现在唤我过去,莫非是想要叙旧?
这种可能性着实不高。
跟着那宦官进入大殿之中,他怀着疑虑向刘邦行礼道:“交,拜见陛下。”
“阿交啊,朕对你很是失望。”上首位置的刘邦淡淡开口。
仅短短几个字,就使刘交浑身发颤,脑海中只下一个想法。
我犯什么事了?
自己成年之后,即使刘邦作为兄长,平日更多用字来呼唤自己,叫他“阿游”,而非“阿交”。
后面那句“朕对你很是失望”,听着就更加恐怖。
刘邦不多解释,只是这么静静盯着他,盯得刘交头皮发麻。
“请陛下明示,臣何错之有,来日定用心改正。”
这个时候,沉默良久的刘邦缓缓开口:“今岁三月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顿时,刘交呼吸一滞,核心证据不都被销毁了吗,怎么自己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又被骤然提起。
他赶紧摇头否认道:“禀陛下,臣三月的时候没有离开过国都西陵,怎么可能和阳夏侯的事情扯上关系呢?”
“朕刚才尚未提及阳夏侯的名字吧?”刘邦眯了眯眼,轻叹一口气,如果之前所有的证据只能让他内心产生极大的怀疑,那么现在那些怀疑便成真了。
自己这个弟弟啊。
大汉彻侯里,你得罪老萧,得罪韩信,朕都能够帮你说好话摆平,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偏偏把一个得罪不起的往死里去得罪。
先是一愣,刘交瞬间意识到自己言语中存在的漏洞。
他急忙解释道:“陛下,因为三月时唯有阳夏侯遇刺这件大事,故而您这么问,我这回答便脱口而出。”
“哦?是这样嘛。”刘邦点了点头,“只是朕记得那逆贼姬余造反,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吧。何况阳夏侯无恙,难为你将他遇到刺杀的事情记住那么久了。”
听着连续两句反问,刘交哑口无言。
“老实说,朕记得阳夏侯和你应当并未结怨过,你却派人前去行刺,于情于理,责任都在你身上。”刘邦神色严肃,“这计划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教唆?现在向朕坦白,尚可从宽。”
这话瞬间击垮了刘交的心理防线。
自己刚才言语便出了疏漏,又不知刘邦了解多少情况,再加上刘邦最后告诉他“坦白从宽”。
“陛下,陛下,不,季兄……是我幕僚教唆的,您是知道我和阳夏侯没有什么仇怨,也没有利益纠葛啊。”刘交跪伏在地,慌乱地解释。
刘邦昂起头来,眼神有些空洞道:“嗯,没想到啊,居然是你做的,真是你做的,让朕太失望了。
既然你说是你的幕僚教唆,那他用了什么理由让你同意,派出两百死士,潜行数百里去埋伏阳夏侯?
当初行军打仗的时候,朕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好本领啊。”
问完这话后,他发现跪伏在地上的刘交身子抖动的幅度更加剧烈。
刘邦意识到自己是问到了关键。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选择继续穷追猛打,“埋伏阳夏侯,即使是由幕僚教唆,可你选择同意,那他必然述说从中能得到的好处,使你心动。
所以,你那幕僚说了些什么。”
“季兄,别问了,别问了……”刘交声音有气无力,整个人软倒在地,仿佛被人抽走了骨头。
“事到如今,你确定还要继续隐瞒吗?”刘邦语气平淡,循循善诱道,“阿游啊,全部说出来,朕才好酌情考虑,是这个道理吧?你好好想想。”
考虑一阵,刘交声音轻颤地坦白道:“兄长说得是。去岁十月有奸人混入我门下宾客之中,其名蒯彻,他提出的极具野心的建议,让我有些心动。
这次谋害阳夏侯,若是成功,按照那蒯彻的说法,是可以激起楚王的反心。
到时候项羽造反,他被您平叛后,那楚地定然要被瓜分,与之相邻的荆国,便会成为最大的利益既得者。”“荒唐!荒谬!荒诞!”刘邦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之前还想着他和陈洛有过什么偶尔的口角,想要激情杀人。
真相从刘交嘴里说出,直接让他忍不了。
这是在祸害大汉的江山!
若项羽选择造反,那天下复乱,自己能不能坐稳在长安的位置,都是未知。
所幸江宁无事。
想到这里,刘邦感觉自己额角已经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不经意间,大汉社稷差点有倾覆的风险,只怕自己在鬼门关前是晃了一圈,然后突然撤回。
连续深吸几口气,他才堪堪压下胸中怒火。
“等下宴会结束,你在沛县老老实实待上两个月,到时候朕返回长安后,会找个理由将你除国,你以后就安安心心当个列侯,不要再作妖了。”
刘交昂起头来,泪水从脸颊趟过,悲恸道:“季兄,我知罪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刘邦出声打断,偏过头去,“你出去吧。”
“陛下。”刘交还在试图挽回,打一打感情牌。
刘邦摆了摆手,对自己身后的侍从吩咐道:“把西陵侯请出去吧。”
“陛下,陛下,我可是您的亲弟弟啊,您因为一个外人,就削去我的爵位……”刘交语气不忿。
刘邦微微闭眼,“这些话你在殿内说说得了,出了这扇门,你要是胡言一句,你原本的安稳日子就没了。”
正在哭喊的刘交,声音戛然而止,无数话语是硬生生憋住在嗓子眼里,只低声说道:“臣明白了。”
等到他离开殿内良久,刘邦似乎才缓过来。
他悠悠回过头去,朝着身后的一扇屏风道:“江宁,你对朕刚刚的处理可还满意?
现在朕令刘交留在沛县。
正式将其除国前,朕还会派人去西陵,把他府上参与过设计刺杀你的那些门客幕僚,全部抓走审判。”
这样的刑罚已经称得上是严重,会牵连数百乃至上千人。
“陛下明察秋毫,我岂敢有什么异议。”在明面上,刘邦很给自己面子,给出的是顶格处理,陈洛不可能提出反对意见,说要求用更加严苛的手段进行处理。
当然,有些事情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
蒯彻那人挺机灵,如果刘交没回荆国,刘邦派出抓捕他的人又没有按时到,让他看出不对,提前逃遁,那就不好抓了。
除了蒯彻外,那次的行动还有一批门客相助,对于这些帮凶,自己亦不打算放过。
陈洛眯了眯眼。
这种事情,最适合楚墨弟子出手。
明日自己派人往阳夏送一封信,以绝那些贼子的退路。
“那就好。”见陈洛没有怨气,刘邦松了口气,“宴会快开始了,我们是好久没有共饮过了,江宁你等下坐在殿内,陪朕好好喝上一杯吧。”
近五个时辰后。
醉醺醺的刘邦又直接饮下满满一大杯酒,望着殿中的彻侯皆是旧相识,嘀咕道:“真是好酒。入目更是好多熟人啊。”
他感觉早上憋着的那口闷气,随着入喉的美酒,终于被完全冲刷,舒畅起来,转而有万千情绪想要从自己胸中喷涌而出。
“有筑吗?朕欲高歌!”手中的酒杯被刘邦肆意丢在案牍上,他高声朝身侧的侍从问询。
听到这话,那侍从反应了两秒,随即接话道:“陛下,我们这就去找来。”
“速去,速去。”刘邦用手按节奏地敲打着桌子,嘴里止不住地低声哼哼。
等到侍从小心翼翼地搬来五弦筑,再把竹尺递给他。
见到准备工作齐全,刘邦先用竹尺轻轻敲击筑弦,神色逐渐肃穆起来。
这大半辈子的经历,在他眼前回闪而过。
前四十年,平平无奇的自己窝在这小小沛县,日常是斗鸡走狗,身份为再寻常不过的小吏,哪怕去咸阳见到始皇帝的车驾,只不过羡慕地感慨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哪怕和好友喝酒吹牛,都只想着日后能成为一方郡守,那就威风极了。
直到乱世风起,将自己一步步送上云端。
在乱世之中,别人考虑着如何活命,他居然如鱼得水,没用多久就在沛县拉起来了一支队伍,而且队伍越来越大,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最后,他居然成了天下的皇帝。
真是如梦似幻啊。
换成三十岁的他,听到有人这么预言自己的命运,恐怕会把对方当成疯子。
不过登上皇帝高位后,需要自己治理的天下,尚未平静。
北边的匈奴只是被驱逐离开,他们仍如饿狼,随时可能扑上来,从大汉身上撕咬去一块肥肉。
南方的南越暂时选择臣服,可他们究竟有几分真心,那谁都说不准,如果大汉现在虚弱下去,恐怕半年前的旧事将会重演。
只是这天下若无我刘邦,现在指不定重归东周乱世,不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当当咚。”
刘邦将那五弦筑敲响,引吭高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此句唱的是自己昔日乘风而起,直入青云。
背后纵有万般磨难,可他依旧站在了最高的位置,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得到自己。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此句唱的是今日之景,此时之景。
走到最高的位置上只是第一步,他坐稳了那个位置,更能证明自己当初靠的不是运气。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此句唱的未来忧思,原本不断上升的音调,落在这里,是慢慢地降低下来。
天下安定否?
若真是安定,又何须猛士来守卫四方呢。
刘邦倒是希望自己能看见没有猛士,百姓却依旧能安居乐业的那一天啊。
只是他并不想被这淡淡的哀愁影响到了心绪,唱完这首自己编排的楚歌,就立刻丢下音尺后,端起了酒杯。
他站起身来道:“今日朕很开心,是因为诸位都在这里,喝酒,喝酒,谁今日要是没喝个大醉而归,那就是不给我面子。”
混在起身的众人当中,陈洛亦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
至于耳畔响起的系统提示音,他应答一句后,匆匆扫视两眼。
【叮!
检测到玩家目前正处于历史场景:沛宫之宴,大风歌起。
……】
没看完具体奖励,陈洛就先把面板关闭。
今日杯中之物无比甘冽,又有刘邦高歌下酒,琐事暂等明日处理,自己先喝个痛快再说。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
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十馀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请留高祖。
高祖曰:“吾人众多,父兄不能给。”
乃去。沛中空县皆之邑西献。高祖复留止,张饮三日。
高祖归长安曰:“父老拳拳之心不敢忘也,纵交有罪,不及他人。”於是新拜刘濞为荆王。——《史记·高祖本纪》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