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代地四载
大汉十九年。
北地,代国,代城,朴实无华的国相府内。
正在休憩的陈洛用手撑着下巴,半眯着眼,望着墙壁上有着密密麻麻标注的地图,每一笔都由他亲手记录。
这座城市在大汉六年虽然没有被匈奴人攻破,但是它亦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据记载,当时此地是“困数月,粮草近绝,多饿殍,城外马嘶战鼓通夜未断,闻之,皆惶然”。
后来在汉匈战争结束后,原本的代王刘喜毫无作为,被刘邦治罪,罢免了他的王位,降为了荆地的一名千户侯。
不过那是他儿子的地盘,他过得倒不算寒颤,排场什么不会比从前差太多。
陈洛在大汉十五年的朝会上远远瞧见过他,当时刘喜身形干瘦,但气色红润,一看就知道保持了下地耕作的爱好,加之有充分的营养保障,比日夜操劳的刘邦更加健康。
若是换到后世,就是那上午公园遛鸟,中午侍弄花草,下午麻将扑克,晚上早早睡觉的大爷,看似年迈,却比996的究极打工人更加健康。
而在刘喜走后,代地则改国为郡,设立代郡。
只是几乎没人愿意来这儿担任郡守,地方官场上流传着“宁去河内穷苦县,莫在代郡把身陷”,这般言论传播度不低,足以看出代郡在地方官员心目当中乃等同于龙潭虎穴,得不了便宜,还容易惹得一身骚。
毕竟河内郡属于中原地区,地势平坦,人口众多,哪怕经历战乱,可恢复速度不慢,在这样的地方任职,官员是最容易出政绩的,哪怕在最贫困的县城,只要不碰上天灾,都可以在任职期间有一番作为。
相比起来,在代郡的日子就没有这么好过。
在底下的普通县城,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人丁稀少。
在农耕社会,人口即是生产力。
如果县城内的百姓比郊野狍子还要少,那则会出现土地耕作不过来,逐渐荒废的现象。
面对这种问题,普通县令能有什么办法?
自己治下县城内的百姓数量稀少,可这也不是一县一城的问题,整个代地都是这个样子。
而且代地偏僻,远离中原。
河内、河东等三河地区,哪怕因为战争成了千里白里,只要安定下来,那么百姓自然会从四方迁移过来,过个五六年,便能将县城填个七七八八。
没有优渥的地理条件,想要缓解代地人口数量不足的问题,只有让当地百姓多生多育了,来增加劳动力人口。
代地极少有官员愿意推行这类事情。
一代新生婴儿成长为青壮年劳动力,至少需要十五年,耗费时间实在太长,他们在任期内费心费力地做这件事情,大概率是给下一任,甚至说下下任接任者做嫁衣。
到时候指不定有人会借着自己种下的桃子,来指责自己在任期上“挖坑、栽树、施肥”,毫无作为。
要不然为何别人一就任就收获了鲜美的果实,而你任期上只见灰头土脸?
故而代地官员产生摆烂心理,实属正常。
人口不足,尚且对于官员们来说,并非致命问题,不是影响他们在代地任职积极性的主要原因。
毕竟长安朝廷那也知道代地的情况,哪怕赋税上交得少一些,只要账目没有问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过分苛责。
最让代地官员牙痒痒的,是时不时南下叩关,在边地掠夺的匈奴人。
那些匈奴人在汉匈之战中被打痛了之后,学聪明了不少。
他们明白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小股骑兵部队的灵活性,在汉军得知消息,并调动过来之前,就将村落和县城劫掠完毕,快去离去。
大规模的军团作战,那是根本不碰。
匈奴人每次犯边的军队人数,不会超过三千人,造成的威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三千轻骑兵,想要进攻代城以及大一些的县城,都没有什么可能。
但对于城墙薄弱,士卒装备落后甚至没有的小县城来说,等同于灭顶之灾。
不过在代地为官的那些官员们,却是在心里骂起了娘。
上头没管税收多少的问题,但不会坐视匈奴犯边啊。
比起赋税情况拉胯,治下县城被匈奴劫掠过一次,那等同于政治前途全毁。
大汉当下的统治思想偏向于黄老,因此你与民休息,轻徭薄赋,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只是将匈奴拒之国门外是大汉的底线,底线被触碰了,那任由你有谁充当关系网都不好使。
人丁稀少,耕作难以恢复是代地困境的内因。
匈奴犯边,长期骚扰地方则是代地困境的外因。
这两个问题就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代地上方,不将他们解决,代地想要高速且安稳的发展,根本是无稽之谈。
陈洛来到代地的第一年里,在代城内待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月。
除了必要的节日,他需要回来拜访问候刘如意,顺便考教考教他在夫子处的学习情况,再在对方的央求下,讲上两三回的《秦末英雄演义》。
只是最近自己有些卡文,没有想好熊心、张耳、刘邦三足鼎立后,自己该怎么编下去,好让三家归汉。
比起曹操,熊心的逼格就低了太多,还不如黥布给刘邦造成的威胁大。
但一路平推的话,又体现不出先辈筚路蓝缕创业之艰辛,起不到对刘如意的教育作用。
陈洛倒也不急,毕竟目前他讲述的剧情还在“宴咸阳扶苏赋诗,使囚徒巨鹿用武”,一边讲故事一边想倒也来得及,毕竟有原型以及三国作为自己的参考。
何况他每次回到代城,不会待上很久,就需要去往地方上进行考察。
实地了解过当地的情况,才能明白代地目前的困境。
代地结症不少,想要将“内因”和“外因”恰当地总结出来,陈洛怎么可能没有花费一阵功夫呢?
不过他第一年的奔波是值得的。
当发现问题之后,想要解决问题就比毫无头绪的乱撞大运,要靠谱得多。尤其是在代地再度改郡为国,自己成为了代地国相之后,可以规划代地长期的发展路线,提出明确的方向,不像之前随时可能离任的郡守,仅仅制定短期计划,求快求速。
代地这艘航船有了方向,有了果敢的掌舵者,便一往无前地狂奔下去。
尤其是陈洛用自己的人脉,想办法去附近的赵地、韩地弄到了不少资源,加上让墨家弟子在民间推广更加先进的农具,代地百姓的生活可谓是蒸蒸日上。
将自己这四年的所作所为复盘,陈洛这才将半眯着的双眼睁开,再轻轻按揉了几下太阳穴。
自己刚才看似在休憩,实际上脑子里的思维是一下都没有停转。
其实以陈洛的身份地位,完全不用费心劳力去做这么多的事情,哪怕他把代国治理得一塌糊涂,难道长安会有人跳出来弹劾他?
御史大夫张苍与陈洛私交甚密,御史中丞曾是他的老下属,大部分御史皆由其一手提拔起来,是受到过关照的后辈。
而且即使有人逾越权限,直接上书弹劾,皇位上坐着的刘盈更是陈洛小舅子。
更不要说他还在地方上有各种人脉,与大将军交好,与楚王交好……
放在官场文中,他这都已经没有当大反派的资格了,毕竟没有人会给主角设定这么变态的对手。
陈洛耗费无数精力,去选择改变代地原来的颓势,不仅是因为他在其位谋其政,不想成为无所作为的“米虫”,亦是因为他一路上见到了太多。
面黄肌瘦的百姓吃着干硬难咽的面饼,喝碗凉水后便顶着星光下地耕作;瘦得可以见到肋骨的小孩抱着他阿母的大腿喊饿;在大道行走的旅人,听到马蹄声就提心吊胆地跳进灌木,担心是匈奴进犯。
自己需要改变的不止有大势,不仅需要抹除那些华夏历史上的屈辱,还需要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小事”,去改变这些百姓的生活环境。
他们在史书上可能是“匈奴犯边,掠三城,百姓死伤数千”中的“数千”;可能是“岁大旱,流民近万”中的“近万”;亦可能是“大饥,白骨千里,人相食”里的“白骨”和“人”。
历史上存在的人何止百亿,能在史书上单独列传,拥有一页的,不过寥寥千百人耳,大多数人只能充当分母,甚至连分母都算不上,平平无奇地就度过了一生。
可这样的普通人就不该被关注吗?
陈洛不觉得谁就必须成为被牺牲的人,哪怕对方是在这个时代连名字都没有黔首。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无法对那些生活在困苦里的百姓视而不见,选择在自己力所能及地范围里去改变代地,改变他们的生活。
毕竟每个有同理心的人,都不会高高在上,说着些“何不将闲置房屋租出去”这样的话,对百姓的真正疾苦却视而不见。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陈洛朝门外喊道:“今日可还有新的事情需要处理?”
毕竟刘如意年幼,尚且不能上朝处理政事,大部分的日常事务由自己这个国相处理,只有涉及到朝贡、祭祀这类关乎礼仪,需要代王出面的事情,他才会找刘如意商量。
门外走进了一名侍从,手里捧着七八张纸,以及十来卷竹简。
代地离阳夏有些距离,纸张流行程度不高,外加天气干燥,为了湿润气候制造的阳夏纸在这里容易裂开,故而竹简的使用频率还是很高的。
陈洛倒习惯了这些,让侍从将东西放下,先从竹简开始看起,毕竟纸张轻便易携带,自己随时能够拿在手里,在各种地方都能翻看。
“主君,您今日从早食后,已经看了快两个时辰的公务了,要不要歇会?”侍从没有立刻出去,而且关切地问询。
他随主君去地方走访调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哪个县令像自己主君这么拼命过,大部分人都只会在官府内待半个上午,之后就是他们逍遥快活的时间。
那些小官得过且过,自己主君曾为丞相,现在亦是国相,何苦如此操劳呢?
陈洛摇了摇头说:“无妨,给我泡一杯茶来就行了?”
“要浓茶否?”仆从只能无奈问道。
想了想,陈洛说:“不用,事情没有很多,按平常的分量泡就行。”
“唯。”仆从应声退出,不一会儿则将茶水端来。
陈洛只让他把那杯茶水放在案牍角落上,不会影响自己翻看各类文书。
地方上送到代城来的事情,自然并非家长里短的小事。
有县城想要修建水渠,理由是方便灌溉农田,不过需要代城这边下拨经费,好让他们在农闲时征调民夫。
有县城出现盗贼团伙,犯下了好几起命案,现在抓捕到了其中一人,请求代城这边派人一同前来进行围剿。
有县城出现祥瑞,说是漫天彩云,天降石碑……
如果换成刚穿越时的陈洛,看着这些事情估计会感到头都了大。
薄薄一页纸上不过写了几百个字,想要辨别真伪,实属不易,何况有些事情真假参半,让自己更难分辨。
只是现在的陈洛早已锻炼得经验老道,且有过实地考察。
面对这些文书,他脸上没有浮现丝毫迟疑和犹豫。
修建水渠,你们县城临近水源的田地都有无人耕作的,何必还要修建水渠,而且你这要求下拨的钱财数额都够修建十里长的水渠,围着你们县城绕一圈了。
陈洛判定为:骗经费。
盗贼团伙出没,这倒是值得重视,到时候自己可以派屈重吟带人前去查一查,如果真有这样的团伙,必须严肃对待。
陈洛判定为:重要问题,尽早处理。
漫天彩云,天降石碑,有大祥瑞。对于在鱼腹里刨出丹书的自己来说,这套路实在有些简陋。
陈洛判定为:人造祥瑞,丢入垃圾堆。
……
翻开完地方送来的这些竹简,陈洛开始阅览纸制文书,发现第一则消息居然来自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