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燕王进京,先行立威
长安东北。
渭河水质略显浑浊,从空中俯瞰下去,它就像一匹鹅黄色的绢布,在大地上缓缓抖动着铺开。
而今日渭水桥边是罕有的热闹。
平时出行需要偌大排场的那些高官与勋贵,此时恭恭敬敬地走下马车,陈列在道路两旁,他们站在这儿眺望着远方,紧张的神色中又包含着几分期待。
现在的场景算不上太过严肃,因此队伍中那些相熟的臣子们,压低嗓音交谈了起来。
“这次由燕王来继承大统,黄太仓,我听说你好像与燕国的那些臣子有书信往来,颇为熟悉。那之后岂不是要飞黄腾达了,到时候可不要忘记请我一顿酒啊。”
说话这人姓张,当前担任均输令,负责统一征收、买卖和运输货物,秩俸六百石,在长安算是中层官员,职位有不少油水可捞。
不过按照张均输那些朋友的形容,说他是胆子还没一粒麦子大,伸手都能拿到的好处,根本不敢去碰。
正和他交谈的这位黄太仓,即是太仓令,平时的工作就是辅助太仓丞管理京畿地区的粮仓,活多钱少责任重。
拿着四百石的秩俸,但万一饥荒,开仓放粮的环节出现卡壳,那他们是要担责的。
不过大汉这些年京畿地区一直安稳得很,黄太仓一直担心的事情倒没有出现。
但各种意外并不少见,每次黄太仓遇到,总会急得口里长泡,背心生疮。
因此作为朋友,张均输希望他能尽量升上去,不再继续就任这个尴尬位置。
“我真要有机会飞黄腾达就好了。”黄太仓自嘲笑笑,接着压低声音,“我和燕王手下的张武张郎中认识,只是他都对他们殿下这次来长安不看好啊。”
“哦?黄兄细说?”张均输顿时凑近一步,轻咳两下。
谈论互相感兴趣的八卦,能迅速拉近距离,消除隔阂,现在他甚至将称谓从黄太仓换成了黄兄。
“倒也没什么具体的说法。”黄太仓摸了摸下巴,低头沉思片刻,接着反问一句,“你知道为何是燕王来长安继承帝位,而非代王、九江王吗?”
“这哪是我这六百石官员该考虑的问题啊。”张均输摆了摆手,关于帝位继承的事,哪怕两千石的都插不上话,身上受封的爵位低于三千户,都不好意思过去掺和。
黄太仓眼睛滴溜溜一转,望着边上无人注意。
他这才沉声说:“相比代王和九江王,燕王的性格更加……嗯,平和,他登临帝位,这朝堂就正好成了擂台啊。”
“擂台?”张均输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词感到有些不解。
黄太仓解释说:“现在朝堂不就是功臣元老们和吕氏那伙人在角斗吗?先帝在位的时候他们没分出胜负,难道还真就熄火不打了?
怎么可能!
他们两边就是想决出胜者,接着好让朝堂彻底由他们做主,如果换成代王过来,会让他们这样闹吗?”
“代王过来有什么不同……哦对,阳夏侯来了,那他们确实闹不起来。”张均输咂咂嘴。
十多年前他只是名基层小官,但对陈大夫的赫赫威名是印象深刻。
当时他的上司就是因为贪了运去韩地物资其中半成不到,结果没想到那是支援前线与匈奴作战的物资,结果陈大夫回来,直接抓着自己的上司一顿猛批,然后按律斩首。
正是有了那次事件带来的阴影,张均输这才在之后为官生涯里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
因此在他眼里,阳夏侯的震慑力相当充足。
黄太仓轻叹一口气道:“所以说啊,燕王手下威望最高的,不过汝阴侯一人耳。
不过你我都知道,汝阴侯是个老好人,居中调和关系还可以,但是想像阳夏侯那样震慑朝堂,根本不可能。
燕王本身性子软弱,手下又无可用之人,未来大概就是个摆设,坐在最上面看着底下人争出来一个胜负。”
他对燕王的前景颇为悲观。
而且不止自己不看好燕王,燕王手底下也鲜有人看好他。
要想和那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朝臣对抗,实在太难太难,无论从威望还是实力,黄太仓都看不出燕王有什么优势。
虽然自己很想进步,但借着燕王继位的东风更上一层楼,似乎可行性不高。
“黄兄慎言。”张均输赶忙道,这些内容实在过于真实,被人听去就不好了。
燕王登基后对付不了那些功臣派,还对付不了我们?
“唉。”黄太仓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想了想,张均输抬起头来说:“不过嘛,我还是想劝黄兄伱一句。”
“张兄请讲。”黄太仓侧过头道。
很多事情上可谓是旁观者清,当事人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但看客一眼就能明白其中利害。
“我这就是个人建议啊,具体听或不听,得让黄兄你自己来选。”张均输先给自己套上一层盾,避免未来对方埋怨自己。
然后他淡淡问道:“黄兄现在想要晋升,需要多少年?”
黄太仓愣了愣,估算一番后说:“若我没犯什么错误,也没有什么大功绩的话,三年左右,可以往上走走。”
他说的这个往上走,其实也没有走得很高,从秩俸来算,大概就是从四百石升到六百石,和现在的张均输持平。
“无功无过需要三年,你现在的职位变数太多,难有功而易犯错啊。”张均输讲出事实,再问道,“你想慢慢磨上去都风险不小,为何不试试赌一下呢?”
“赌一下?你是说……”黄太仓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渭河对岸。
张均输点了点头道:“没错。”
“要我赌燕王起势吗?”黄太仓苦笑一声,“开始我俩分析那么多,觉得燕王不过是傀儡,结果你还是想让我去选择投靠他?”
张均输认真道:“黄兄,这是一条捷径,如果你想冒险可以选它,你若想保证稳定,自然没必要去赌上这一把。”
“也是,也是。”黄太仓应下,接着变得沉默起来。
难道自己对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职位很满意吗?
如果面对机遇不拼一把,他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
只是唯一的问题,就是投靠燕王真是“机遇”吗?
在黄太仓思索一阵的时候,他听到周围响起了低低的躁动,于是抬起头来,望见渭水对岸来了一小队车马,顿时抖擞了精神。
要知道河对岸那边在十几里外就开始封路,其他人不能从这个方向前往长安,只能绕行他处。
因此现在过来的车马,必然是和燕王有关甚至说燕王本人就在其中。渭水南岸的群臣不再言语,他们将目光全部集中在河岸对面。
太尉周勃、左丞相陈平走在前头,他们左边跟着审食其、吕产还有吕禄,右边则是张苍以及叔孙通。
他们这些人代表的即是长安朝堂的最高层,而不同的站位,可以看成三个不同的派系。
周勃和陈平他们乃是功臣派;审食其、吕产是吕氏亲族派;张苍他们属于中立派,不过比较偏向于功臣派那边。
“燕王至!”这话由燕国中尉宋昌喊出,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声音洪亮,好不威风。
“丞相平,携百官前来恭迎燕王。”陈平见状,反应很快,当即站定行礼道。
而身后的跟着过桥的百官,纷纷躬身行礼,数百人齐齐弯腰,只见头颅低成黑压压地一大片儿。
待众人行完礼后,周勃小步走上前,又拜了两拜道:“太尉勃,欲单独面见燕王,述说事情。”
看他抢占先机,后面的吕产和吕禄都气得牙痒痒。
若是周勃见了燕王,指不定会说自己的什么坏话,到时候他们直接在新皇帝心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形象。
宋昌下马,向后走了十数步,停在一架马车前,显然是在向里面汇报周勃的请求。
片刻后,宋昌返回道:“敢问太尉是想说公事还是私事,如果您要说的是公事,那么开诚布公地在这里言说就可以了。
如果您面见燕王要说的是自己的私事,王者不受私,还请太尉考虑清楚。”
说这话的时候,宋昌一脸正气,再加上这段话本来就很有道理,更加显得振振有词。
而周勃又不像陈平那样是能言善辩的人,于是他面色尴尬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吕产见周勃吃瘪,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们吕氏和功臣派斗了这么久,可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
而与周勃并排站立的陈平,正微微发怔,神色茫然。
这该死而又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他深吸了口气,在心里下意识地否决了自己的猜想。
刚刚刘恒让宋昌传话的那一瞬间,给他的感觉,像极了曾经将自己压得抬不起头来的那几人。
要知道让陈平在智谋上敬畏的人可不多,绝大部分人别说来和他过上两招,连猜透他想法都做不到。
自己在诡计奇谋上已经接近极致,想要压住自己,必须另辟蹊径,用阳谋,走堂皇正道才行。
换作其他时代,这样的人可能两三百年都见不到几个,不过汉初却是扎堆涌现了一批。
无论是打天下时期的张良、治天下时期的陈洛以及坐拥天下后的刘邦,用的都是阳谋,他们的决策有理有据,让人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唯有接受这一条路可选。
不过张良退隐云游,陈洛北去代国,刘邦驾崩离世,陈平这些年在朝堂左右逢源,甚至吕雉执政期间,她知道陈平是功臣派的代表,但只要他稍稍示好,吕雉也没办法对他怎么样。
仔细算来,陈平得有十年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
可听见刘恒拒绝周勃的理由,使得他莫名产生熟悉的感觉。
这不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吗?
站在刘恒的立场上看,周勃想要私下里找他分为三种情况。
示好、威胁以及交易。
除了第一种情况外,其他两项皆对刘恒不利,但生硬地拒绝周勃的请求,无疑会导致他心生不满,外加有得罪功臣派的可能。
因此刘恒说出“王者不受私”的大道理,既没有太过得罪周勃,又保全了功臣派的面子,还显出了自己的刚正,甚至说吕氏那些人对这位燕王心底会生起几分好感。
这已经不是一箭几雕的问题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赢麻了!
陈平料想的不错。
在场的其他臣子,下意识对这位了解甚少的燕王起了几分敬畏之心。
周太尉平时在朝堂上表现不多,但可没有谁敢出言怼他的啊。
现在燕王刚来就用太尉立威,无论他这么做的原因是没脑子还是谋划深远,都给了大部分朝臣不能得罪的印象。
毕竟太尉的请求都被拒绝了,自己又算哪根葱?
不过和大部分人的反应相反,站在群臣队列靠后的黄太仓眼睛一亮。
这位燕王很敢啊。
自己不怕拿前程跟着这位燕王去冒险,就怕这个燕王连对抗功臣派的胆量都没有。
如果跟着的是一位连臣子都驾驭不住的懦弱君王,难道会有什么成就吗?
于是黄太仓在心里暗下决心,等这欢迎仪式结束,自己立刻就去拜访燕王手下的张郎中,让他把自己引荐给燕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现在刚来长安的燕王缺人,哪怕自己仅是太仓令,同样有相对不菲的价值,外加投靠得早,万一燕王想学曾经的那位燕昭王,来个“千金买马骨”呢?
……
随着周勃尴尬退下,燕王的车队再度行驶起来。
刘恒将车窗的帷裳拉开一角,看着道路两侧神色各异的群臣,再眺望着远处那座宏伟的长安城,他缓缓吐出一口清气。
自己原本以为在苦寒的燕地,安稳渡过这辈子就是结局,没想到风云骤变,居然有了入主长安的机会。
不过刘恒非常清楚。
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乃是无数的斗争与挑战,稍有差池,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可他为了抱负,岂会心生畏惧。
金色的朝晖透过车窗清澈地洒下,刘恒伸手接住,低声喃喃:“长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