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刘濞问策
庐江郡,舒城。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烟尘,极其呛鼻。
城墙上的士卒将红底黄字的汉旗抛到护城河中,换上了绣着荆字的大纛,而没过多久,又有另外一队士卒登上城墙,在城门处悬挂着什么。
与此同时,城中郡守府内。
荆王刘濞行走其中,有些嫌弃地皱眉说:“这庐江太守府,怎如此残破?恐怕连我荆国辖内的县令府邸亦有不如吧。”
而他身后是跟着荆太子,指挥攻城的大将军田禄伯,以及一众老将。
而队伍的末尾是跟着一名千夫长,姓桓,因为在本次攻城战中立下先登功劳,故而受到召见,才有资格加入到这些老将中来。
闻言,太子刘子华笑笑说:“阿父,这庐江郡每年赋税不及荆地五分之一,而且大部分需要上交给朝廷,没有余钱去修缮太守府,实在正常。”
而后面跟着的那些将领用着讨好的语气,附和着嘲讽起来。
“跟着朝廷便是这般一贫如洗,跟着王上则可以吃香喝辣啊。”
“是也,是也,也不知道那庐江太守硬是死守孤城,图个什么,早跟着王上一起去‘清君侧’,难道不好吗?”
“我大荆国兵锋所指,岂是他能抵挡得住的,此人简直是愚不可及,的确只配住这等简陋地方。”
听着手下人的这些话,刘濞捻须笑笑,算是出了这口恶气。
不过走在队伍末尾的那位姓桓的千夫长,心底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王上和将军们都对庐江太守百般贬低,可要知道自己在攻打舒城的时候,真不觉得对方是个草包。
荆国的进军路线,是先攻下了豫章郡,接着非常顺利地又拿下了江夏郡,顺着大江而下,第三个目标自然就是庐江郡。
他们起兵的速度非常快,因此在豫章郡和江夏郡根本没有组织起反抗力量,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将这两处地方平推,全境占领。
而当荆国大郡初次进入庐江郡的时候,其实和在豫章、江夏两郡作战的感觉相差不大,一路势如破竹地高歌猛进。
但荆军进入庐江郡治舒城三十里处,连续遭遇了七次伏击,将荆军直接打懵了!
当他们回过神来,意识到庐江太守采用的是龟缩主力,重点防守郡治舒城的时候,那些造成伤亡不下三千的伏兵已经撤走,留下荆军大批将领无能狂怒。
显然,那些伏击仅是庐江郡守送上来的开胃前菜,真正的艰难还是围城的那段时间,对于荆军来说,简直是如同酷刑般的折磨。
这座小小的舒城便坚守了足足一个半月的时间,比他们之前攻下豫章郡和江夏郡加起来的时间都更长。
守城的士卒明明只有不到三万,但他们每个人都跟不要命一样,在城墙上绝不后退一步。
当自己登上城墙的时候,那些守城的士卒明明疲惫到了极点,却依旧挥舞着兵器向自己杀来,甚至有人拦腰抱住自己,试图一同摔下城墙。
这些人有着如同野兽般的战斗欲望啊。
让手下的士卒这般效死,他不相信庐江太守真是一无是处的草包。
不过他看着王上和这些老将军都一脸兴致盎然的模样,自己这个千夫长自然不好说出那些扫兴的话,只能默默憋在心里。
走到郡守府内的议事厅,刘濞朗声道:“诸位,我们就先进去,在此地商议一番接下来的军略好了。”
“唯。”众将应声。
在刘濞跨步迈入屋里前,一名士兵小跑过来。
“拜见王上,拜见太子,见过各位将军。”他躬身行礼,接着汇报,“禀王上,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庐江太守的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震摄宵小之徒。”
“哈哈哈,好,干得不错,去军需官那领赏吧。”刘濞满意地点了点头,等那士兵离开,他回过头去,“孤这就是要让那些人知道,反抗我刘濞,和我们荆国作对的下场是什么。”
“阿父英明!”太子率先奉承道。
那些老将更懂揣摩王上的心思,接话说道:“王上此举定是能使那些奸枉之辈战战兢兢,待我军抵达,定会大开城门,出来投降。”
刘濞面带笑意,显然是被哄得相当开心。
不过他进入到议事厅坐下后,倒也没有忘记正事,沉声说道:“舒城已经攻下,代表着庐江郡基本归我们掌控。
大江以南,除去楚国那边,尽数归于我们的控制之下。
而我们接下来的战略计划,你们有何建议?尽管说来便是。”
现在的刘濞可谓踌躇满志。
短短三个月,大汉的南方几乎全部在自己手中。
换在战国时期,等同于楚国全盛时期的疆域,只不过少了小部分巴地罢了。
但自己现在在齐地还有盟友,而且似乎可以与南越国置换部分利益,与一同他们联合。
那长安刘启小儿,估计在宫中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吧。
身为大将军的田禄伯率先站起,开口说道:“禀王上,我的建议是将大军集结,王上率军佯攻九江郡和沛郡,由臣率领五万人沿着长江和淮水逆流而上,叩击武关。
当年高祖与韩大将军灭秦,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按照我前面提出的方略迅速行动,绝对能出乎对方的预料,成功打进关中。”
刘濞沉默数秒,没有直接接话,而是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太子刘子华深吸一口气,大致揣测出自己阿父的意思。
于是他提出反对说:“阿父怎么好将手底下的军队委托给他人呢?
无论是长沙王还是田将军,谁能保证自己掌控这样的大军而不自作主张?
何况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利害关系,是不可能完全提前预知的,这样做只能白白损伤我军罢了。”
听着太子这些话,刘濞微微颔首。
其他人见状,是明白田禄伯的方案被否决了,于是纷纷顺着刘子华的意见往下去讲,不说将它贬得一无是处,至少是没说几句好话。
“臣欠考虑了。”田禄伯拱手尴尬地坐下。
在听完太子的那番话后,自己是明白了情况。
刘濞本身就是借着造反的由头起兵,怎么可能放心其他人去率领主力,让大军脱离掌控呢?
他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安全感。
因此奇袭武关,以入关中的战略,在根本上就是没有实施的基础。在田禄伯坐下之后,又有几名老将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他们的提议有的甚至比“速攻武关”更加冒险,自然又是被刘濞否决。
刘濞见连续几个建言都没能让自己满意,环顾全场,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那名千夫长。
于是他直接点人道:“桓小将军,你这次参与议事,为何一言不发,年轻人就是要胆子大点嘛。
孤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统率骑兵从匈奴人的重重包围中杀出,那可比提出一些小小的建议要吓人得多。”
屋内众多老将是十分配合地笑出声来,给刘濞捧场。
不过他们望向那桓将军的眼神,则是嘲弄中带有忌惮。
你不过凭借着一个先登的功劳,就让王上记得了你,还在这样重要的议事场合内主动点了你的名字。
等下无论你提出什么样的建议,那我们都得反驳。
要不我们这些老将的面子还往哪放?
桓将军沉吟片刻,站起身行礼说道:“我的确有些薄见,在诸位面前说出,还请指正。
荆国军队以步卒和水军为主力,擅长在南方这样复杂险恶的地形作战,所以能够迅速攻克豫章、江夏以及庐江三郡。
但在北方那样的开阔地形,遇见以车骑兵为主的朝廷大军,我们就处于劣势。
因此我建议王上以后在遇到像舒城这样难以攻克城邑时,就直接放弃进攻,早日渡过淮水,占据雒阳城,获取它的兵器库,然后再去夺取敖仓的粮食。
这样一来,我们占据了山河的险要,即使没能进入函谷关,那天下依旧会是我们的。
假如王上行动迟缓,滞留在城邑之下久攻,那等朝廷的车骑兵来了,冲进了荆地,后果堪忧啊。”
他这话音一落,不少老将都变了脸色。
“荒唐!”不等刘濞发话,便是有一名将领叱咤道,“你这样的计策,实在太不稳固,怎么能放弃坚固的城池不去占领,而直接奔向雒阳呢?难道雒阳的城墙不会更厚,守卫的士兵不会更加精锐嘛?”
他右手边的另一位老将同样点头附和道:“老胡说得不错,我看这个少年冲锋推进尚可,但谋划不够深远,王上还请深思。”
见到有两位同袍站了出来,于是又有一名老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开始指指点点:“老刘和老宋说得不错,何况桓千夫长,你怎么能直接假设最糟糕的情况呢?
我军虽然在庐江郡遇到了小小的阻力,但这并不代表朝堂的军队就像你所说的那般可怕。
王上,我觉得桓千夫长这属于是在长他人志气,灭我们自己的威风。”
这几位老将没有去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能性,直接先跳出来表示反对。
他们目的就是打压可能出头的新人。
毕竟荆国内部本身就只有那么大的蛋糕,内部分配功劳都会明争暗斗,再让新人挤进来抢位置,他们这批老人更不愿意。
田禄伯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出头。
他对这些抱团的老将们,同样非常头疼。
说实话,这些将领大多能力平平,但是沾了父辈的遗泽,又靠着抱团熬资历,最终在荆军内部形成了相当的势力。
哪怕田禄伯身为大将军,平时也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犯不着为这位千夫长强行出头,去恶了这些老将。
何况自己之前的提议才被王上暗戳戳地否决,不适合再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经过这些老将一闹,那名桓千夫长无奈地望向上首位置。
他在这间屋内的身份最低,如果不是被王上突然点到,那根本不会想着在这个时候发表意见。
而那些老将无理指责,自己内心虽然愤慨,但只能忍气吞声。
如果选择当下反驳,将他们辩驳得哑口无言,让这些老将丢了面子,那么等回到军营里,自己恐怕就得遭罪了。
“嗯……这个计划确实有些冒险了。”刘濞摸了摸下巴。
虽然它的确让自己心动片刻,但那些老将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又让他清醒过来。
仔细想想,放弃攻坚,直接前去袭击雒阳,实在过于激进。
至于攻城受阻这事,他觉得简直是无稽之谈。
孤有甲士二十万,哪座城池攻克不下来吗?
刘濞沉吟片刻,接着道:“诸位继续提议吧。”
见田禄伯和桓小将军的提议都被否决,其他人的建言自然开始偏向保守。
大约过了近两刻钟,刘濞进行总结概括,宣布接下来的计划。
“我们接下来还是采取稳扎稳打的办法,先取九江,接着再取沛郡、陈留郡,然后与齐地诸王合兵一处,最后挥师向西,破了那函谷关。”
荆王克庐江舒城后,聚众议事。
荆臣田禄伯为大将军,田禄伯曰:“兵屯聚而西,无佗奇道,难以就功。臣愿得五万人,别循江淮而上,入武关,而后再与大王会,此亦一奇也。”
荆王太子谏曰:“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柰何?且擅兵而别,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损耳。”
荆王即不许田禄伯。
荆少将桓将军说王曰:“荆多步兵,步兵利险;汉多车骑,车骑利平地。愿大王所过城邑不下,直弃去,疾西据雒阳武库,食敖仓粟。虽毋入关,天下固已定矣。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汉军车骑至,驰入荆地,事败矣。”
荆王问诸老将。
老将曰:“此少年推锋之计可耳,安知大虑乎!”
于是王不用桓将军计。
有奇计而不用,有良策而不纳,荆王安能得胜乎?——《史记·荆王濞长沙王午列传》